这次受伤给了陈澄难得的休息时间,可惜她不能因此闲下来。
跟泽伟林达成交易后,她立刻打电话给冯·施佩,愤怒地谴责冯·登霍夫的刺杀行为,质问文官们是否因她头两天的失误而怨恨到想让她死,成功把对方吓得赶紧澄清后,又放软态度说些“以后还要当同事,会出面想办法保住文官的名声”之类的场面话,借此提了不少便于以后工作的条件。
静养的日子里,她就躺在床上口述,委托夏莉打字撰写各类改革草案大纲。
她以自己的遇袭为理由,宣布要加强各地医疗力量,在中小学课程中设置医疗急救课程,在各个定居点增设卫生所,组织专家撰写急救手册,每名公民可凭身份证件免费领取一份医护用品礼包和急救手册。
利用内阁和国会的同情,搭配文官的配合,她成功开启扫黑行动,抓捕黑帮成员、查封黑帮名下资产,集中登记因此失业的人,追究法律责任或是给予社会救济。
总之,她每走一步都尽量考虑周全,尽量协调补偿涉事各方利益,以防再有人想不开让她多长几个心眼。
她以为自己心眼已经够多了,没料到还有心眼更多的人。
普鲁士邦总理奥托·布劳恩在一个周末来到她的病床前探望,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民众对时隔数年又出现恶性政治刺杀事件的反应空前激烈,对紧随其后快速发起的扫黑活动则浮想联翩,报纸上到处在传是黑帮刺杀新总理,治安警察倾巢出动,不少人积极给警方带路找黑帮窝点。
坏消息是,他反对现在清理黑帮。
“恕我直言,现在行动实在不是个好选择。”他挺着肚子拿过床头柜上放着的一颗樱桃,慢慢放到陈澄嘴边:“您不知道您所谓的黑帮会为成员提供完善的福利保障,甚至组织集体旅游观光吗?如果清缴了黑帮,谁来解决这部分人的失业问题?”
她没张嘴,他就拎着樱桃在她嘴边反复摩挲,她张嘴,樱桃就抵近牙齿。
“……”洗了吗就往嘴里喂。
陈澄扭头吐掉那颗樱桃:“布劳恩先生,您在纵容您的手下与黑帮勾结?”
布劳恩用浑厚的声音发出堪比鹈鹕的刺耳笑声:“总理阁下,您讨厌纳粹党吗?”
她没有回答。
“您上任后有想过召集警察和您的救援队,把所有纳粹党员、冲锋队成员以及给纳粹党投过票的人全抓起来枪决吗?”
这寥寥几个短语背后是超过50万条人命,她又不是急着冲业绩的死神……
布劳恩又抓了把樱桃塞进自己嘴里,闭上眼睛品味数秒,吐掉果核,咧开沾有淡红色果汁的嘴,继续道:“所以要慢慢来,一切都要慢慢来。黑帮势力遍布国内各大城市,柏林、慕尼黑、莱比锡、科隆,涉足赌场、酒吧、夜总会,甚至影视行业,彼此之间通过各种社团、协会、大会等方式保持密切联络,甚至跟境外黑帮有联系,不是一天就能根除的。”
话虽如此,这老哥嘴里沾着樱桃汁的样子还挺像恐怖片里喝血为生的怪物。
想到这老哥外号“普鲁士红色沙皇”,陈澄的心情难以言喻。
“我还以为您已经跟您的内政部长统一意见了,他才专程过来找我要个动手的借口。原来他并没有征求您的意见?”
布劳恩抿唇,忽然就从变态变成了有生气的人:“您也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的脾气一直不好,跟党内吵、跟党外吵、跟报纸媒体吵。他喜欢法制民主那套东西,看不惯手下警察跟黑帮之间微妙的关系,总想着清理黑帮。但德国的黑帮不是一两株杂草,是一片参天大树!顶上枝繁叶茂,底下盘根错节,哪有那么容易清理干净!”
“单单一个柏林就有好几个帮会联盟。柏林大联盟、柏林自由联盟、大柏林自由联合会……您看过这些帮会如何举行葬礼吗?300余人,人人身穿黑色大衣,戴高礼帽,排列得整整齐齐,队伍前面是身披缎带的旗手和管乐队,合唱团在逝者墓前献唱。”
他忽然哼起《我曾有个好战友》,像是真打算在葬礼上充当合唱团的一员。
陈澄顿感自己要把薄被拉起来盖过头顶才算应景。
“那您打算怎么办?暂停清缴?从您刚刚带来的消息看,大部分民众还是支持处理黑帮的,难道您要我违背民意?”
“已经停不下来了,全普鲁士的治安警察都出动了。”布劳恩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病床上的她:“该判死刑的判死刑,该关监狱的关监狱。只是不知道德国有没有那么多监狱容纳那些人,还是说,您打算全杀了?”
上扬的尾音让她忽然意识到这老哥其实是在生气。他气她只想着打击黑帮,没有考虑到警力和监狱资源是否充足、涉案者是否生活所迫情有可原,也没有考虑那些够不上死刑和长期监禁的人刑满释放后如何继续生存,是否会再犯;气她松口给泽伟林一个突然动手的机会,却没有询问对方是否有完善的计划,导致作为普鲁士总理的他措手不及。
她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不,不会全杀了,我们可以……可以对他们进行劳动改造!”她想坐起来跟他详细说说,胳膊一撑,胸口立刻传来剧痛,不得已又跌回床上。
布劳恩赶紧坐回凳子上,掀开被子看看伤口是否崩裂。
“您躺着说就行。”
“人员抓到后依法判决,该判死刑仍然执行死刑,坐牢的人需要接受劳动改造。在监狱里,他们必须学习国家法律规定、学习劳动技术和科学知识,配合身体和心理方面的检查,以及每天工作8小时。”
“……他们能做什么?”
“听凭自愿。维修、纺织、耕种、木工、养殖,都可以,总之,要让他们至少学会一门谋生的手艺,如果有特殊人才,还可以启用他做一些特殊的事情。”
布劳恩又伸手去抓床头柜上的樱桃,看起来他还挺喜欢那盘红彤彤的水果。
“国内有超过百万人失业,您不怕这件事情传出去后,一些失业者想尽办法犯罪进监狱来获得工作?”
陈澄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您认为上述劳动和学习最需要什么?”
“需要他们配合?”
“不,需要培训教师。”她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比划手势:“学习国家法律需要律师、学习科学知识需要理工科教师、学习劳动技术需要熟练工人,这些都是岗位。虽然不至于能获得高薪,但很稳定,正如您所说,德国的黑帮是一片参天大树,需要一批又一批的园丁来改造打理。如果失业者本身具备一定的就业技能,完全可以通过这种途径获得工作。”
“那如果失业者不具备这些就业技能呢?”
“那么,至少得有力气?”她又想起了万能公式“以工代赈”:“修高速公路、修农业园区、改造工业园区、改造城市规划和交通,这些工作都需要有人来做。”
她虽然觉得德国体量太小,宏观调控效果有限,却不会因此打消念头。魏玛社会的问题很复杂,但不是完全没有解决办法,只是需要更好地调配各项资源。比如出口疲软、工人失业和人才流失问题就可以结合起来看,政府拨款给青年人才们建立科技应用中心,推进技术升级,进而提高工业品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这样就能解决一部分出口问题,也能增加一些岗位,赚到的外汇和税收又能反哺科技研发。
再例如,文化阵地遭遇美国入侵、左派在舆论上占据下风和文科生失业也能结合起来看。发动文科生们充分发掘德国的历史文化,根植于社会和群众心声进行文学创作,然后利用新兴有声媒体大批产出电影电视剧,推广到全欧洲乃至反推美国。
尤其是在文化领域反推美国这一项,基本没什么难度。德国再怎么偏科好歹拥有千年历史,王子公主一大堆,又有《格林童话》做版权归属背书,还有歌德、席勒、海涅、卡尔·麦等众多大佬坐镇,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到只能拍纳粹军官到处杀人谈恋爱刷点存在感。
她越想越激动,忍不住往语气里加入诱哄:“您知道我是乌发电影公司的董事吧?”
布劳恩点头。
“您知道我扫黑后打算扫黄吧?”
点头。
“您有没有这样的打算:将清剿黑帮并进行劳动改造的过程拍摄成一部纪录片,以及将警方破获重大凶杀案的过程拍摄成刑侦电影,宣传警察部门在维护民众日常生活方面做出的努力?”
布劳恩的小圆眼镜滑落半边,眼睛瞪得快超出眼镜框了。
“您的意思是?”
“既然动手,就要尽可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小说家和记者们在用虚构的故事批判真实社会,政府为什么不能将真相展现给民众?为什么要让尽力维持稳定的政府一身污水,两头受气?警察与黑帮的微妙关系只是当前社会现状下不得已的妥协,再怎么得体也改变不了黑帮会抢劫杀人贩毒的现实,我无法接受一个存在黑帮的共和国,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她想到非常合适的人:“我听说甘纳特警长和维尔纳堡博士在侦破凶杀案上非常有经验,被称为神探,以他们为原型创作刑侦电影如何?”
“甘纳特那人还挺喜欢参加黑帮聚会的,他说可以获得很多凶杀案线索……”布劳恩的胸口剧烈起伏,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忧,足足三分钟后才平静下来:“您保证乌发会全力协助我们?”
“当然。”她指指不远处桌上的电话机:“除了乌发,戈培尔博士的宣传部也将全力配合,如果您不放心,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他。”
他摆摆手,做了几个深呼吸,带着满面红光再度起身:“非常感谢您的支持。作为回报,除了全力支持扫黄,我个人再提醒您一件事:如果觉得手下的文官不好用,您完全可以解雇他们,没必要委曲求全。在普鲁士,任何不忠于共和国的文官都会被我亲自辞退。”
陈澄愣住,猛然意识到自己被施特雷泽曼和电视剧误导了,魏玛的公务员跟战后带英的文官不一样,施特雷泽曼是裁得多所以被集火,眼前这位同样动了手,却安然无恙。
“现在不急……”她的脑子又开始飞速运转:“辞退了高级文官,短期内找不到更合适经验更丰富的人选,各项改革事务都可能停滞,得先找好备份……”
借罪犯再教育的机会招聘一批文职,择优替换文官,甄选罪犯里的顽固派,拉去非洲玩消消乐。
她忽然觉得这个想法简直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