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0月15日。
敖城,秋季,钟家望海别墅。
猩红冰凉的血从尸体身下流出,蜿蜒着,如潜行的毒蛇爬到鞋底,带着湿润的阴冷。
展潮声向后退了两步,擦干净刀上血,跨过地上尸体血水。
她有点累,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随意地把脚底的血擦在地毯上,身体总有些疲惫。
展潮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叹了又叹,只觉得钟竹玉最近真是精力太过旺盛。
门外的园丁还等着处理尸体,她仰着头看着刺目的灯光,用手遮住,遮住那些无端冒起的想法,可是那些玄乎缥缈的东西无孔不入,呼吸的间隙里都能想起来——
一种畸形的关系。
她问过九钱,问她,自己和钟竹玉到底算什么,算替身?杀手?保镖关系?、
九钱惜字如金地蹦出两个字:床伴。
想到这儿,展潮声有些想笑,床伴对金主,九钱说得也不无道理,但出钱又出力的金主少见。
于是,那时的九钱又说:情人。
很有道理的说法。
展潮声想了又想,掐掉烟,觉得自己不论是做床伴还是做情人,都不如干保镖。
“想什么?”
忽有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展潮声把手拿开,看见钟竹玉含秋水的眼睛,她弯着腰,长发落在她的脸侧,无端发痒。
望着她,展潮声一瞬间愣神。
她怎么回来这么早?她不是最近都在忙周氏的问题吗?
九零年那会儿,敖城新来了个姓周的女人,两个月就变成了敖城的周氏,人人尊称一声周老板,将原有的敖城钟家、陆家挤得难以生存。
彼时,钟竹玉视线放长远,果断向周老板投诚。
而钟竹玉的白月光陆桦关暂避周氏锋芒,选择出国留学深造。
展潮声记得,她去了D国。
那地儿可艰难了,怪不得钟竹玉要找个白月光的替身。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太久,钟竹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在想什么?”
展潮声不去看钟竹玉的眼睛,避开后沉默片刻,说:“没想什么。”
四处有脚步声响起,展潮声逃避似的环顾一圈,见等候在外的园丁走进来,熟练地拖走尸体,另有几个人拿着清扫的工具进来,没一会儿,刺目的猩红就消失不见。
这些园丁被钟竹玉养着,太明白什么是自己该知道的,什么是自己不该知道的。
他们的动作很快,像杀猪一样,拖走猪肉、擦干净地上的猪血,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展潮声透过落地窗向外看去,看见他们缓缓出现在窗外的花园里,围成一个圈,点了支烟,拿着铁锹,说着话,就将尸体埋在土地里。
用不了多久,那片地方的花就会长得比周围更茂盛——他们管这个叫落叶归根。
窗外的人渐渐远去,华灯初上。
她还在走神。
钟竹玉知道,所以她很不满意,但自小学习的那些礼仪让她做不出掐着人的脸,让别人的注意重新落回自己身上的事儿。
她静静地等着,等着展潮声的注意重新回到她身上。
或许是两分钟,也或许是半个小时。
她听见展潮声问:“周老板为难你了吗?”
“没有。”钟竹玉看着她的唇,自己抿了抿唇。
二十二年的人生除了不记事那些年,其余时间都跟在她身边,做了十几年保镖,两年替身,揣测她久了,展潮声轻而易举地就能看清楚她眼里的欲望。
展潮声讨好似地仰头,亲了亲她的下巴,闻到一股笔墨的书卷气——她每次从周老板哪儿回来,身上都会留存这样的味道。
发丝垂落,遮住光影,展潮声的眼前只有她。
她看见钟竹玉好看的唇瓣开合,听见她说:“去房间。”
别墅三层展潮声住了两年,以往她都住在一层贴身保镖的屋子里。
后来出了点事儿,她就住到了第三层,住了两年,依然没有清楚地数过这一层共有多少房间。
有多少呢?
她想,颤息着想。
钟竹玉很敏锐,注意着她的状态,抬手捂住她失神的眼睛,露出她和陆桦关相似的唇形,声音喑哑。
“别走神。”
她的手温热,掌心的温度穿过薄薄的眼皮,让神经做桥梁传递给展潮声。
眼前黑暗覆盖,展潮声眨了眨眼,刷子样的眼睫毛剐蹭过她的掌心,眼前依然一片黑暗。
她想,其实也没什么,窗帘的遮光很好,钟竹玉遮不遮自己的眼睛,其实都一样。
掌心传来微微痒意,钟竹玉知道她还在走神,于是在她的梅花上轻咬一口,让刺痛带着她回神。
钟竹玉的夜视很好,很快看见展潮声回神的双眼,也看见了她耳朵下那一抹单独的银坠子。
她看着那双眼睛、她看了十多年的眼睛,嘴唇嗡动,最终还是开口说:“她回来了。”
浮沉之中,展潮声听得很清楚,眼前看着钟竹玉锁骨上纹着的国王牌,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
但这有些脱离替身的职责,于是她伸手去抱了抱钟竹玉,让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开始颤抖。
“钟姐姐,”展潮声终于在混乱的脑海里,挑拣出一句附和现状的话来,“我要搬出去吗?”
钟竹玉的动作一顿,亲了亲她的颈侧,没留下印子,也没有一丝犹豫。
“阿庆会带你去新房子,天亮再走。”
长久的沉默后,展潮声算着时间后,覆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声,“好。”
钟竹玉不再说话,手上用力。
*
天还没亮。
展潮声睡不着,缩在床沿边往里一点点的位置,背对着钟竹玉,心里只有离开的喜悦,心跳依然剧烈。
从记事起,又或许是还未记事之前,她就被钟老太太领回家,和一群同龄的孩子在一起训练,然后被选拔,跟在钟竹玉跟前上下学、挡刀。
被刀子捅伤的滋味,她尝过太多次,以至于后来麻木的习惯。
当展潮声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时,将要认命时,那个姓周的女人来了敖城,无形中,将她既定的命运桌掀翻,也将钟竹玉、陆桦关的都掀翻,然后拿着枪抵着上帝的额头,重新把她们的命运书写了个开头。
在开头里、她们三个人之中,只有陆桦关跑得好。
展潮声记不清她的脸了,也忆不清她的声音了,那时候太小了,九零年,她才十三岁,而钟竹玉和陆桦关十七岁。
陆桦关和钟竹玉不一样,钟竹玉是这一辈的独生女,不出意外,钟家只能是她的,而陆桦关上头一个哥哥,下头两个亲弟弟,无数表弟表妹。
那时候陆家被打压的狠了,不择手段要把十七岁的陆桦关送到周老板手上,被周老板拒绝后,又转手像是物品一样,要她和钟竹玉联姻。
钟竹玉当然同意。
但陆桦关跑了,躲过所有眼线,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跑去了D国销声匿迹。
黑暗之中,展潮声蜷缩着身体,咬紧下唇,去回忆那些过往,然后打算在天亮把它们都打包扔进海里,对它们说一句滚,或许还要竖个中指。
念及至此,她终于忍不住笑,但身后睡着钟竹玉,只能无声地笑,身子笑得一颤一颤。
展潮声睁着眼,盯着拖地窗帘下慢慢露出的星点光亮,直至越来越亮,宛如看到了自己的新生。
天终于亮了。
钟竹玉伸手抱住她,和全天下都一样的情侣一样抱住她,慢慢地安抚她。
“钟姐姐,”展潮声不明所以,却往后缩了缩身子,显得有点可怜,“我该走了。”
在那么短暂的一瞬间里,展潮声似乎察觉到她用力地抱了抱自己,可又好像是错觉——她几乎是立刻就放开手,下床洗漱穿衣,和往日一样。
展潮声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情去面对她,她太清楚现在的自己眼里一定有藏不住的喜悦,便只能继续蜷缩着身子,等待着钟竹玉的离去。
钟竹玉望着凸起的被子看了很久,心绪万千,最终依然狠心转头踏出了门。
木已成舟。
她们这样的人,说出话之后,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说出口的话、做了个开头的事,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要继续下去。
钟竹玉坐在车里,抬眼最后再看一眼房间,似乎透过半拉开的窗帘,看见蜷缩在被子里的展潮声,眼前回闪过她跟在自己身边亦步亦趋的十几年。
半晌,车子发动的声音响起,钟竹玉回神,道:“阿庆,过两天陆桦关的接风宴,你去把她接过来。”
开车的阿庆应了一声,在心里叹气。
日光大片大片洒落,裹挟着暖意,是个好天气。
展潮声看到阿庆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左右的样子。
阿庆很高,低着头进门,走到她面前,有些怜悯地说:“潮声,走吧。”
她和展潮声同一批被钟老太太收养,虽不是一起训练成长,但心里总归有对同事的惋惜。
展潮声起身向她点头,脸上的笑落在阿庆眼里就成了苦涩。
她没带东西,只带个人。
她太熟悉钟竹玉,知道她前脚从这里离开,后脚就会有人将她在这个别墅里的所有印记都抹去。
守在门口的几个园丁叹息着,抽了支烟,几个人凑在一起叹展潮声走了,老板手底下还有谁杀人能这么干脆,不都是东一块西一块,日后有的忙了。
在阿庆出来的一瞬间,这群人顿时噤声。
后看着她上车离去,又开始唉声叹气。
“潮声,有个好消息。”
阿庆开着车,想起钟竹玉的交代,通过后视镜去看展潮声,安慰她说:“过几日是陆小姐的接风宴,老板让你跟过去。我会来接你。”
展潮声也扫了一眼后视镜,扯了扯嘴角,好不容易扯出个难堪地笑。
阿庆眼尖,看到了,更加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