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只是不习惯

平稳的呼吸声流传在静谧的房间里。
展潮声突兀地勾唇笑,“我也是你们?”
陆桦关没说话,静静地望着她,已经在告诉她答案。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放在膝盖上的手心滚烫,展潮声往后缩了缩身子,想离她远一点,“是那天你向钟竹玉要我的时候?”
“你真的想知道?”
展潮声学着她的样子笑,“我就算死,也不要做糊涂鬼。”
白皙的手顺着膝盖往上,搭在她的手上,能让展潮声清楚地感受到那只手指腹的枪茧。
“我不会让你死,”陆桦关很认真,“还有,这是秘密。”
她的神色太过认真,认真到让展潮声愣了愣神。
再回神,就已错失了再问的机会。
陆桦关洗漱去了,淅沥沥的水声敲打着她放松下来的神经,让她无比困倦。
浴室门再打开时,陆桦关耳下的银坠子被卸下来,发梢正在滴水,晕染在浴袍上。
她的手刚一搭在展潮声的肩膀上时,沙发上的人猛地惊醒,回过头见着是她,呆呆地看了两眼,眼皮又耷拉了下去。
“我来给你换药。”
展潮声连挥手都不想挥,“不要,死不了。”
“半死不活,才最可怕,不是吗?”
陆桦关的手带有刚出浴的湿,掌心比不久前更热,通过薄薄的衣物传递给她。
她轻轻地拍展潮声的肩,弯下腰,感受手下的躯体在慢慢变得僵硬。
“好像在半个小时前,我才和你说过,我不会让你死。”
陆桦关的嗓音很轻,贴在她的耳边,如用声音去吻她似的。
她身上不再有今天在祠堂了走过一遭后沾留的香火味,反倒是洗发露的味道,驱散那点零星的睡意。
展潮声默不作声地拂开她的手,离开那股味道的范围,脚步不停,向浴室而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桦关坐在单人沙发上,问:“要浴袍,还是睡衣?”
她没回头,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笑。
展潮声脚步一顿,随便选了一个:“浴袍。”
“真的吗?”
陆桦关问,展潮声没回答,或许是不想回答她。
她进了浴室,浴池里的水正在被缓缓放干。
水声如小雨淅沥,展潮声动作放轻,解开缠在侧腹伤口上的纱布。
按那日沐仔的医嘱,她的伤口不能碰水,留疤事小感染事大。
展潮声没受虐倾向,万事还是以舒服为主。
她洗的很慢,慢慢地擦拭自己,努力去缓解烦躁的心情。
脑子里那些有关周家憬等人的信息开始慢慢清晰,不再像白天那样混沌。
周家憬,九零年来到敖城,一个月以内,原本长青的几家博彩业龙头迅速倒戈。
早有人传,那几家博彩业是周老板早就安插在敖城的企业,现在只是收网聚拢而已。
可今天再一见,那座庄园里来自世界各地的面孔在眼前回闪,恐怕那些内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她记得,周家憬的桌子上毫不掩饰地放着子弹。
什么意思?
是在给她警告吗?
可陆桦关却告诉她不是。
直到走出浴室,展潮声也依然没想出个所以然。
陆桦关早已离开了单人沙发,坐在宽敞的大沙发里,面前放着瓶瓶罐罐,是几分钟前,沐仔送上来的。
展潮声余光瞥见她,目不斜视地走向大门。
“你去哪儿?”
“睡觉。”
“先上药。”陆桦关懒散地说,语气之间却隐约藏着不容拒绝。
展潮声顿住,自我纠结了半晌,到底还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扭转脚步,朝她走去。
“我自己来。”
“不行,”陆桦关往后靠,翘着腿,看她一步一步走来,“我很害怕。”
展潮声脚步不停,眉心却微微隆起,不太明白她这没头没尾地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因为自己没上好药,导致伤口感染,死了,那我也太无辜了,不是吗?”
陆桦关笑说,“我才答应过你,不让你死。”
展潮声翻个白眼。
她默不作声地取出一支棉签,要解开浴袍的时候,手猛地顿住,身边人浅浅地呼吸声倏然间被放得无限大。
直到这时,展潮声才想通陆桦关之前的那声“真的吗”,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咬唇,和陆桦关对望。
陆桦关似有所感,脸上笑意消失,一本正经地晃着手里的棉签,“我现在是医生,所有病患都同等对待。”
她说着,展潮声却听清了她的话中意。
哪里来歪理?
展潮声起身,绷着脸。
“我走了。”
“你去哪儿?”
“睡觉。”
展潮声怔住,总觉得她和她之间这样的对话刚刚已经重复过了。
下瞬,陆桦关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便说:“不行,我很害怕……”
她又开始了。
展潮声紧咬下唇,大步走上前,横跨在她身前,手上略带巴掌性质地恶狠狠地捂住陆桦关的嘴。
她有些气急败坏,盯着陆桦关的眼睛,“你上药,快一点,行不行?”
陆桦关被捂嘴,说不出话,眼睛也只落在她脸上,手却点了点她腰间浴袍的系带上。
展潮声咬紧牙关,沉默了很久,才缓慢地解开系带,撩开的浴袍本想着只露出那一小块地方,但她穿的毕竟是浴袍。
“躺下去,不要挤压伤口。”
展潮声闭了闭眼,颇有些自暴自弃意味地仰躺下去,衣物也因为动作露出了半个身子。
陆桦关像是心情很好,慢悠悠地用棉签取药。
展潮声又翻了个白眼,只感觉有股妖风时不时就吹在身上,让她又生气又羞耻。
静默的时间被拉长放缓,展潮声直直地盯着头上的灯,眼前都闪过了重影和因为灯光照射眼睛的黑影。
猝不及防间,冰凉的药物擦过时,展潮声难免战栗一瞬,下意识就想去反剪她的手腕,可陆桦关比她更快。
她掐住展潮声的手腕,拇指掐在手腕内侧正中,力道很大,让展潮声隐隐感觉到掌心发麻。
后脑下的硬物明显,展潮声向后摸去,摸见熟悉的刀柄,想也没想,反手抽出,腰腹卷起,尖锐地刀尖直冲陆桦关的眼睛刺去,像是弓腰的豹子狩猎一样。
一只手快如疾电,目标明确,屈起的指节狠狠地击在展潮声喉咙下两根锁骨正中凹陷的地方。
她发出一声孱弱地闷哼,嗓子里几乎发不出声音。
顿时有一股痛极酸极的感觉在喉咙和胸口之间徘徊,疼得持刀的手都在发抖,甚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恶心感萦绕。
陆桦关微微歪头,刀锋擦过她耳边的发丝,银亮的光映照过她的脸侧。
她的面容镇静,回手慢慢地夺下展潮声手里的刀,唇边在笑。
“想杀我?”
她在笑,眼睛却不在笑。
展潮声清楚地望见她的眼睛,刚才简短瞬间一幕回闪,只觉得她的动作很熟练,像做过上百次产生的本能反应一样。
“没有,”她吞咽着唾沫,想咽下去那股疼痛,慢慢地移开视线,“只是不习惯。”
陆桦关没再说话,指腹开始小幅度地她揉着那块被她狠狠击打过的凹陷处,视线却落在她肩上的一处刀疤上。
在那简短的交锋里,大幅度的动作让浴袍敞开,她更清楚地看到了那道伤疤。
狰狞的,经过缝合后,时间的愈合后留下的、红色的伤口,像是蜿蜒可怖的蜈蚣印在上面一样。
“这是……”她随手将刀子扔到茶几上,不知道怎么了,没能问出口。
“挡了一刀,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事实上,连展潮声自己也记不清楚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她为钟竹玉挡刀的次数很多,一次叠一次。
数不清的次数叠加在一起,回忆起来就只有刻骨铭心的疼痛,至于那是因为什么、什么时候发生的,都记不清楚了。
她也不愿意去想。
陆桦关依然替她揉着那处凹陷,她很熟练,让展潮声喉咙处的痛意在缓缓消失。
她没说话,垂着眼,又加快了上药的速度。
半晌,她停下手,再抬眼时,手也跟着抬起,轻轻地去摸展潮声肩头的那处疤痕。
她问:“疼吗?”
动作很轻,温热的指尖触碰到那处疤的时候,只剩下微微的痒。
展潮声一时间有些混乱,仿若没听清她到底在问什么,“不知道。”
陆桦关听着,却觉她实在是答非所问,忍不住笑。
她替展潮声合上浴袍,视线从未落在不该看的地方,嗓音很轻:“睡吧。”
展潮声应了一声,起身就要向外走。
“就在这里睡,”陆桦关拉住她的手腕,“陆乘锋在盯着你和我——你下午见过了。”
或许,也不只是他。后半句被陆桦关吞进肚子里。
展潮声顿住,侧头只能看见她的眼睛。
漂亮的眼睛常带着笑,绵绵笑意之下看不透还藏有什么。
就像平静海面下,留藏着不知到什么时候汹涌而起的暗流,航行的年轻水手经验浅薄,稍不留神就会翻船。
展潮声终于明白,她走不出去了,不管是今晚这个房间,还是‘我们’。
她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床里,身子往里缩,背对着陆桦关,从头到脚都透露出一股不想理她的意味。
陆桦关也不恼,上了床后就安静地躺在一边,和她隔了约有一只小臂的距离,不近也不远。
她很安静,呼吸声也很浅,和死了一样。展潮声没好气地想。
可她实在太困了,咬牙切齿地想法也没持续多久。
睡意沉沉朦胧间,肩上倏然隔着一层衣物传来的异样触感教展潮声一瞬间惊醒。
她没回身,只听见陆桦关沉长地叹息。
她到底还是好奇,背对着她问:“怎么了?”
陆桦关窸窸窣窣地收回手,顿了很长时间。
“我吵醒你了?”
“嗯。”
她直白地回答,语气之间却也没有怪罪的意味,只是在称述一个事实。
她总是这样,被打扰了、着了道了,也是这样,只想着简单翻篇,不想再有多纠缠。
说不清楚到底是不想纠缠,还是无所谓。
“睡吧。”
陆桦关说着,眼睛没离开她的背影。
在她的记忆里,展潮声总是这样,很心软,但她自己并不觉得。
就像在等待接风宴的那三天里,钟竹玉因为这些一团乱麻的事情焦头烂额时,她大可以直接离开敖城。
她不会没有能力抹去自己的踪迹,有钱能摆平的事情,她不会想不到。
因为总有人会为了钱,做出些难以想象的蠢事,和爱情一样。
她只是心软,心软钟竹玉的两边倒,也心软九年没见的人。
展潮声很清楚,在钟家和她之间,她是必然一定会被抛弃的那一个。
可是她始终记得钟老太太把她捡回来,让她活下来,让她念书。
一点从指缝漏下的恩情,她始终记得,所以会心软。
陆桦关睁着眼,想她的心软,也想她的词不达意。
很久以前,老师说过,要学会弯下腰,要放低姿态,要会服软,要做野狗……
她想着展潮声,也想着老师,思绪飘得很远,飘到只零星见过几面的老板身上。
那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
只记得在庙里,老板左边站着周家憬,右边站着一个Y国裔男人,面容都被巨大香炉冒出的烟雾遮挡,若影若现。
她那时候年纪小,可以说是不懂事,在她们身后嘀咕,大意是在说不懂为什么要拜这种虚无缥缈的神佛。
但老板说,人在每个不同的阶段,总要有个寄托,不管是神佛还是物件,不然在每个阶段,太无趣了。
陆桦关记得,她那时候并没听进去,也可以说没听懂。
只是后来在很多个不经意间,回想起敖城,在那些简短的、回闪的记忆里,陆家、钟家,很多人和物的记忆都被渐渐淡化后,只留下那双平静的眼睛越来越清晰时,她才理解了老板的意思。
信神,信佛,信人,都一样。
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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