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的老宅看不见海,窗外只有寻常的景色,是在哪里都可以看到的普通。
展潮声捧着杯子走过,侧腹的伤口今天开始痒起来,细密的痒,是伤口在长,但让她有些抓耳挠腮。
她向正在试戴项链的陆夫人点头。
“夫人。”
陆桦关对陆家的人没好脸色。
而展潮声对陆桦关都没好脸色,对这些陆家人自然也没好脸色,尤其是经过前两天的那个晚上,她更没什么好脸色。
项链和耳环等首饰全是配套,陆夫人很有闲心,一个一个甚至掺杂着混搭地试了很久。
她扫了两眼身边的几个首饰店的侍应生,不经意地问:“关关呢?”
展潮声的记忆里,陆夫人从来没这么亲昵地叫过陆桦关,多得是直呼全名。
她一下怔住,学着陆桦关的样子侧头笑,“夫人,钟小姐曾经和我说过,陆乘锋最近几个月都和陆家的一个旁支走的很近,您知道吗?”
话意很清楚,别多管闲事。
“夫人,如果您知道陆乘锋的小动作,您应该就不会再坐在这里,问我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展潮声转过身来,看着几个专心做事的侍应生,笑说:“您最疼爱的是哪一个孩子?”
“陆聖。”
熟悉的、如海妖低语的声音从门口响起,陆桦关推门走进来,越过陆夫人向她走去,笑眯眯地又说:“我的二哥,陆聖。”
从早上开始就看不见她的人影,现在回来时,身上带了点微末的血腥气。
展潮声皱了皱鼻子,“你去哪儿了?”
“处理了一点小事。”
陆桦关圈住她的手腕,“走吧,我们去玩一些有趣的事。”
她的态度略带强硬地将她拽走,脚踩拖鞋的展潮声差点儿没跟上她,拖鞋也差点儿被踩掉。
脚步声渐远。
陆夫人姣好的面容沉下来,嗓音嘶哑,“打电话给先生。”
宅子里的几个保镖向收拾好的侍应生做个请的手势,随后开始给陆越明打电话。
停靠在宅子外的车旁,站着那个叫十六的女人。
展潮声被陆桦关牵着,坐在后排。
空间变得狭小,那股血腥气再一次萦绕在鼻尖。
展潮声侧过头,神情有些严肃,“你受伤了?”
她问,陆桦关到是有些混不吝地回答她:“你这是在担心我死了?”
展潮声真想一巴掌扇过去,让她清醒清醒。
得不到回答,陆桦关也不再问,接过十六递来的鞋子为她穿上。
难得的运动鞋,虽然和她今天略显正视的装扮格格不入,但很舒适。
展潮声微微俯身,正巧对上陆桦关抬起来的眼睛。
她一瞬间就猜到了陆桦关准备这双鞋子的用意——“逃命用的吗?”
“今天应该不会,但以后会。”
陆桦关示意十六开车。
穿过几条熟悉的路,车子停留在一家由老式居民楼改的博彩业场所门口。
十六打开车门,然后又缩回了车里。
“小心点,陆小姐,”她趴在被降下的车窗上,“你要是死了,我就会失业,很可怜的。”
她嘴上说着很可怜,眼睛里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可怜,只有等待一出好戏的期待。
十六看着陆桦关牵住展潮声走进去,把座椅往后调试,半躺不躺地继续等待。
楼梯道很窄,一楼还有人在吆喝,瞧起来就鱼龙混杂。
展潮声没来过这种地方。
上到三楼再转电梯到十四楼,有个穿深绿色长裙的女人迎上来,热情地和陆桦关握手。
“我们等很久了,陆小姐。”
陆桦关一手回握,一手依旧紧紧地拉住展潮声,让女人不得不多留意她。
女人在前带路,行过转角,推开房门,露出一片狭小的空间。
空间内,贴着墙根站着十几个人,让本就不大的空间变得更狭小。
展潮声跟着她走进去,大方地环顾四周,见靠里的几个女人穿着宽大的裤子,裤兜鼓鼓囊囊的像藏了东西,手也一直垂在那里。
靠门的位置,有六个男人穿着花衬衫,腰上别着刀。
最正中,偏橘黄的灯光正下方,摆着一张赌桌,坐着三个人,听见开门声,都看了过来。
而面对门的方向,空着位置。
背对着门的男人侧着身,向陆桦关小幅度招手,“陆小姐这尊佛,可真难请。”
陆桦关笑笑,拉着展潮声往里走,把她摁进窗子下的沙发里,转身要走,却被她勾住袖子。
“你还没说,你要做什么?”
“出老千。”
展潮声一愣,“什么?”
简短的对话听得赌桌上的三个人低低地笑。
“不相信我吗?”陆桦关眼里有笑,直直地看着她。
她弯着腰,挡掉大部分视线。
展潮声看到她向自己眨了眨眼。
于是,她也笑,“如果你输得太多,我不会放过你。”
陆桦关一怔,显然是没想到她会接这么快。
她还想说什么,或者说诱骗她再说什么的时候,那男人敲了敲桌子。
沉哑的嗓音里带着揶揄,笑问她:“陆小姐,她到底是钟竹玉的小情人,还是你的小情人?”
陆桦关只好回头落座,有人走上前开始洗牌发牌。
她摸到牌,先倒扣在桌上,轻轻地摇头,“秘密。”
不知道她是在回答男人的问话,还是在说她手里的牌。
洗牌声哗啦啦不断响起。
展潮声没玩过,也没怎么注意过。
从前钟竹玉出入这种博彩业场所的时候,她大多守在钟竹玉身后发呆,眼观鼻鼻观心,不会去想听钟竹玉和那些人说什么、谈成了什么、输掉了什么。
从前如此。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头上一盏灯,头上的窗户被遮光较好窗帘遮住,分不清是什么时间。
灯光很亮,有些刺目,展潮声缩在最小的沙发里,翘着腿,因为空间不通风,鼻尖那些烟臭味和酒臭味混在一起,冲得她头脑发晕。
左右两边各有几个穿花衬衫看起来像来度假的男人守着,袖子里藏着刀,身子一直紧绷。
她想,这好像并不是经上面批准的正经博彩业场所。
陆桦关背对着她,坐得很直,丝毫没有受到那些难闻味道的影响。
这是第六局。
展潮声数着,她只赢了一次,运气可以说是很不好。
她频繁换着坐姿,惹得陆桦关回头看她。
“我出去走走。”
展潮声微微蹙着眉说,在陆桦关看来,她像是有些不耐烦。
她点头,也闻到了那股难言的味道,回首去看对面的男人。
“周简,你的安排很差劲。”
周简叼着烟,摸着纸牌,也不说话,默许了展潮声出门透气的动作,只挥手随意挑了两个人跟上她。
听见关门声,等了很久,直到纸牌再一次被发到他手上的时候,他赫赫地笑起来。
“你到底是真的打算和钟竹玉联手,还是单纯把她抢过来?”
他笑,陆桦关也笑。
灰白的烟雾穿过白炽灯洒落在赌桌上,陆桦关捏着纸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我和她认识的时间,只比钟竹玉少了两个小时。”
她摊手,把一手烂牌甩到桌上,“换个人发牌。”
这幅无所谓的态度把桌上的其他两个人逗笑了。
“这叫什么?”旁边的女人说,说的是粤语,口音听起来像是庚城的人,“蓄谋已久?”
庚城的粤语和敖城不大一样,陆桦关想了很久,才回答说:“她不喜欢我。”
听起来就是个驴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可稍一细想,就是出奇的合理。
那女人开怀地笑起来,周简喊了她一声阿暖,和她说:“陆小姐居然玩纯情这一套,真是天真——”
他们和对方挤眉弄眼,像是听到了极其有趣的事情一样。
她不喜欢我——她是软肋。
这已经足够了。
周简捏着纸牌,陆桦关背后的几个人没有再向他传递牌面的消息。
外面只比里面好上那么一点点,展潮声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走廊开阔,可容纳三个成年人并排走过。
脚下铺着柔软的地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她出来透气,那个叫周简的男人依然派了两个人跟着她,像怕她跑,也像监视。
这果然不是正规的地方。
“展小姐。”
留着寸头的男人快步走上来,请她到走廊尽头的沙发上坐一坐,没有露出一点让她离开这个楼层的可能,他递了张房卡过去。
“陆小姐被邀请来和周先生见面,以防万一,这是您可以休息的房间。”
和房卡一起被放到手上的,还有一支烟。
他歉意地说:“展小姐,对于今天的安排,我们很抱歉。”
展潮声点了烟,靠坐在沙发上,第一口烟雾还没吐出来时,守在她面前的两个男人莫名对视一眼。
做的太明显,是人都能看出来两个人心怀鬼胎。
展潮声往后靠了靠,下巴微微扬起,看着他们,也不说话。
三双眼睛对视,气氛一时陷入沉寂,只有走廊行人走过的小声交谈。
“展小姐,我们老板对于您和陆小姐的关系非常好奇,更对那天接风宴上的事好奇,您可以透露一点风声说给我们听一听吗?”
男人终于忍不住问,眼里话里都是毫不掩饰的试探,或许,他们也没想着掩饰。
展潮声换了条腿翘起来,没说话。
两个男人又对视一眼,另外一个皮肤稍黑一点的就开始笑,自顾自地开始推断:“陆小姐九年才回敖城,一回来,联姻对象就包养了个小情人,后来也不掩饰,把小情人正大光明地带到陆小姐……”
“关你屁事。”
展潮声屈指把烟头弹到他脸上,看着烟灰和火星子在他脸上炸开。
吐出最后一口烟,她看着他滑到手心里的刀子,眯起眼笑。
“想杀我啊。”
一只手伸来摁住他,最开始说话的人冲他微微摇头。
展潮声嗤笑一声,拿着房卡走远。
持刀的男人狠狠地擦脸,啐了一口,“两个笑话而已,真是狂。”
另外一人说:“等老板查出来,再下手也不迟。”
天快要黑了。
一辆车从她的身边擦过,清楚地看见钱茗的脸。
等到了,果然会来。十六和她同时下车。
钱茗大步走来,向十六伸手,“好久不见,覃十六。”
哪里来的好久不见,虽然曾经都在东南亚生活,但她们的确是第一次见面。
她知道,钱茗这样说,就已经代表她们查过她了,从东南亚到G国再到漠城,用她的资料先认识了她。
“走吧。”
覃十六没纠正她,先行走进去。
事实上,她并不精通赌术,骰子碰撞之中产生出那点微弱的不同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也不会藏牌……
但她知道,钱茗和她一样。
东南亚那种地方玩得最好的、最受欢迎的、最狂热的,只有轮盘赌。
可即使敖城是博彩业合法化的城市,轮盘赌这种赌命的赌法也不被允许。
覃十六一下子像从原始社会走到现代社会里。
但是没关系,即使一直输,她的筹码,也足够她从今天玩到下一个世纪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