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通报批评,在家反省一周,发配急诊,统称院内处分三件套,苏亚有幸一次集齐。
习惯了规培医生的魔鬼作息,猛地闲下来,不免令苏亚茫然。于是,晨跑增加一公里,又翻出《急诊内科学》和《急诊内科学》这两本纸砖头,填补突然空白的时间。
以及,忍不住上网搜索新闻,内容大同小异——
贺至明和江源于去年订婚,刚满30岁的alpha和20岁刚出头的omega,颇为经典的“老夫少妻”,A财O貌,好是般配。
苏亚放下手机,几无情绪波动,他心知委屈并非因为江源或者贺至明,而是院方的无原则,和自己人的不理解。
参加规培以来,难搞的病人有很多,但院方无条件滑跪的,就江源一个。
“自认倒霉吧,孩子。”急诊科许主任拍拍苏亚的肩膀,叹口气,把一沓病历塞到苏亚手里,“看完之后跟我去查房,两个月,忍忍就过去了,别想那么多,他们那些人本来就是咱们惹不起的。”
苏亚点头,平静得目不忍睹。
好在急诊这种地方,一秒钟掰成两半用,没人有空顾及同事心情。苏亚刚查完房,对讲机就响个不停,救护车横在急诊大门,橡胶滚轮飞速摩擦水磨石地板,满身鲜血的患者从平车搬到病床。
连环车祸。
苏亚被护士拉到最近的一张病床前,送护人员喘着粗气介绍情况。
一个omega男孩,穿着某所高中的校服,胸前的校徽已被血液浸透,多出骨折,血压很低,呼吸微弱,已失去意识。苏亚有条不紊地检查生命体征,一边套呼吸机,一边头也不回地请护士去催血检报告。
“拿到报告之后,通知家属签字,准备输血。顺便打电话请神外和骨科的医生准备手术。”
“等一下。”苏亚小心翼翼地捧起男孩满是血污的头,后颈部腺体严重破损,“打电话给颜主任,问他能不能再加一台腺体修补手术。”
对于送到急诊的病人而言,首要任务是保住性命,腺体破损实在无关紧要。
但男孩还很年轻,残破的腺体明显还未发育完全,他的人生还没开始,如果未来的几十年要靠药物平衡激素分泌……
“算了,电话我去打。”苏亚明白护士在犹豫什么。
将近半小时的混乱后,轻伤的包扎出院,重伤的分诊到各个科室,苏亚脱下丁腈手套,把电话打到第二性征科。
“颜主任在三号手术室,找他的话打电话去手术室吧。这会儿大约要结束了。”
苏亚抬头望一眼墙上的时钟,已是午休时间,跟护士交代一声,便匆忙往手术室跑。
手术室外的走廊不似急诊和门诊那般人满为患,金属材质的等候椅并未坐满,在灯光下泛出一片惨白。
贺至明坐在离三号手术室最近的等候椅上,右手拿着平板电脑,左手滑动屏幕,各类统计图、季度财报、市场分析、预算决算……西装革履的秘书立在一旁,仿佛这里不是医院,而是贺氏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
看来江源还是同意了手术,苏亚目光扫过贺至明,没打招呼,背靠在贺至明斜对面的墙上,低头注视地板。
手术室门刚打开,苏亚冲上去拉住颜政,比贺至明还急,确定手术成功后又赶忙说起送到急诊的那个男孩。
“行。”颜政摘下口罩,“他们在几号手术室?我这边交代完就过去。”
“谢谢颜老师。”
“你小子能让我省点儿心就是最好的感恩了。”
苏亚仍是道谢,颜政抬起右手,赶苍蝇似的示意苏亚赶紧走。不再多话,苏亚转身离开,没去食堂,乘电梯到十九楼,再顺着消防通道上到天台。
天气阴沉,苏亚走到天台的矮墙边上,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打火机,点燃,火星闪烁,烟雾缭绕间,小半个医院尽收眼底。
这是参加规培后才养成的习惯,作为医生,苏亚比大多数人明白尼古丁的害处。不仅是他,医院吸烟区时常聚着几个外科老烟枪,抽烟间隙不忘抱怨交通拥堵、孩子成绩、院领导太形式主义……
“苏医生看起来不像抽烟的人。”
苏亚转头,贺至明不知何时到了天台,手里夹着根没点燃的烟。
“能借个火吗?”
不急着去看刚出手术室的未婚妻吗,哦,应该还在ICU,两个小时后才会转去VIP病房,苏亚脑子里迅速闪过问题和答案,一言不发地递出打火机。
贺至明道声谢,点燃烟,还打火机的同时,站到苏亚身边,眺望远处。
“我以为苏医生不会关心小源的手术结果。”
是担心我对他未婚妻做什么吗?苏亚不解地看向贺至明,承诺道:“您放心,我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伤害一个病人。”
“苏医生误会了。”贺至明竟从容不迫地解释起来,“这件事说到底是小源的不对,他被家里宠坏了,觉得全世界都该无条件对他好。苏医生就算心里有怨气,也是应该的。”
“贺先生这话我不明白。”苏亚掐灭烟头,握在手心,“江先生怎么做是他自己的事情,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病人。”
苏亚将打火机放在矮墙上,转身走向防火门。
吱呀,苏亚走进消防通道后,巨大的弹力迅速合上防火门。
贺至明转头看了半晌,又回过头,继续眺望远处,夹在手指上的烟缓缓燃尽,临走时,捡起苏亚留下的打火机。
半个小时之后,江源还没转去VIP病房,颜政还没做完腺体修复手术,下午的门诊还没开始叫号,院办的电话打到急诊许主任那里,撤销对苏亚的处分。
“先让他去儿科,等儿科轮转结束,再继续第二性征科的规培。”
谁都明白,院办也不想江源再见到苏亚,免得面斥不雅。
“不用了。”苏亚猜到这是贺至明的手笔,懒得理会,“我会在急诊待够两个月。”
许主任也不劝,急诊三百六十五天缺人,多一个优秀麻利的规培生,傻子才会拒绝。
何况苏亚并不讨厌急诊,脚打后脑勺的忙碌,叫人无暇多虑。
生活再度回归苏亚所确信的正常范围,除了偶尔在食堂听到护士八卦贺至明,说他是天底下难得的优质未婚夫,这两天总是按时按点到医院VIP病房探望。昨天送了江源什么奢侈品,今天又定咖啡给VIP病房的医生和护士,也不避讳苏亚这个惹怒过江源的人。
或许还有些不经意的冷嘲热讽,苏亚左耳进,右耳出。
反倒是急诊科里跟苏亚深度共事的人,几次开口反驳。苏亚知道后,没说什么,也没道谢,只是在同事想找人调班的时候,主动应下。
歇气的间隙又多查几次房,病人家属并不理解为什么换了管床医生,还是个这么年轻的医生。
“从检查报告来看,您父亲的血压和炎症反应都有所好转。”苏亚仿佛没看见病人家属质疑的目光,照常说明情况。
“那我爸爸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大概还需要几天。”
“那到底是哪天?”
“不能确定。”
医生不是神,苏亚无数次重复这种病人家属根本不想听的回答。
“你这是医生该说的话吗?”病人家属果然恼怒起来,“你们医院怎么搞的,是不是故意让我爸爸昏迷着,好多挣几天钱?之前那个张医生呢?他去哪儿了?怎么突然换成你了?”
“张医生家里出了点事情,请假几天,现在我是您父亲的管床医生。”
“你行吗你?”
“如果您需要换管床一生,可以告诉许主任。”
“你推卸责任是不是?”
病人家属情绪已然失控,伸手将苏亚推出病房,见苏亚没有开口解释,更加认定苏亚无能,抬手又要打苏亚。
苏亚没有动,病人家属的小臂被人牢牢握住。
是贺至明,他来急诊病房干嘛?苏亚疑惑。
要打人的病人家属和围观者都被alpha的气势慑住,走廊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紧接着,护士带保卫科的两个保卫员赶过来,要带病人家属去保卫科办公室。
“没事。”苏亚阻止,“只是一些沟通问题,没有发生冲突。抱歉,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高个儿的保卫员不解地看着苏亚,见苏亚坚持,不免生气:“行,你高尚,下次有事儿别叫我们,自己解决吧。”
病人家属愣在原地,苏亚在保卫员离开后,再次解释:“许主任下午会在,您想要给病人换管床医生,直接去办公室找他吧。”
待围观的人散去,苏亚才发现贺至明还没走,站在一旁,等着苏亚主动找他。
他到底想干嘛,苏亚无奈,到底还是开口:“您不急的话,等我去交下班。”
作为感谢,苏亚不得不请贺至明喝杯咖啡。
“为什么阻止保卫?”贺至明放下印着医院咖啡厅logo的外带纸杯,似乎只是单纯好奇苏亚的所作所为。
那个病人在急诊病房住了好几周,家境窘迫,病人家属是个单身父亲,打零工为生,还有个孩子读高三。这些是张医生离开前告诉苏亚的,苏亚不打算对任何人说。
“不管怎样,谢谢你。”苏亚低头,盯着手里的纸杯。
“其实你从头到尾都不在乎江源怎么对你,只是气医院的人没有站在你这边。”
“贺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没必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你应该已经知道,医院对你的处分撤销了,没必要再留在急诊。”
所以,贺至明是来劝苏亚接受他的“好意”。
“不劳贺先生您费心。”苏亚起身,“也不必在意我心里怎么想,那是我自己的事。”
连再见都懒得说,苏亚将纸杯扔进垃圾桶,径直离开。
贺至明又一次望着苏亚的背影,明明只是几米远,却如隔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