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先跟江家谈一谈,解除婚约。”
“江家会同意吗?”
“如果我开出的条件足够诱人,应该没问题。江家不会不明白,共同利益往往要比婚姻更牢固。”贺至明回答,顺道将铁锹递给父亲。
贺至明的alpha父亲邱维钧,是个极儒雅的男人,作为植物学者,他对植物的关心似乎多过对自己亲生儿子的关心。这场父子间的对话,在植物园的玻璃房里进行,邱维钧对于儿子的到访略感意外,待贺至明说起近来发生的事情,邱维钧才隐隐猜到贺至明的来意,又故作不解地询问——
“既然你都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又来找我干嘛?”
“妈妈那边,我希望您能帮忙解释一下。”贺至明直言,“江源是妈妈选的人,她应该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选择江源的理由很明确,自小与贺家认识,虽骄纵一些,但知根知底,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匹配度足够高。贺至明这样的alpha必然会面临信息素积压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而严格的家教和肩上的重担让贺至明无法成为一个花花公子,最好的解决方案便是娶一个匹配度高的omega。
“这就是我一开始并不赞同你们订婚的原因。”邱维钧终于放下铁锹,站直身,脱下手套,语气严肃起来,“纯粹以利益捆绑的关系,或许很适合商场,却未必适合婚姻。我知道你顾忌你妈,她身体不好,脾气强硬,你不想因为订婚的事情跟她起争执,选择了妥协。觉得自己就算对江源没感情,也可以靠责任和义务支撑这段关系。现在你又说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要解除婚约。就没有想过这件事对江源的伤害吗?”
贺至明承认父亲的话直指要害,却又坚定地开口:“我想过,所以我会等江源出院再告诉他,也会跟他道歉。”
“你确定你是喜欢那个人,而不是单纯出于新鲜感?”邱维钧又问。
“确定。”贺至明不假思索,“这些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了。的确,我很难说清楚我到底喜欢他什么。或许一开始真的是因为新鲜,所以好奇。又或者,仅仅被他的皮相吸引,但这些并不足以支撑我做现在的决定。理智而言,我应该直接扼杀这段根本没有开始的感情,但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他,去靠近他。”
感情,是难以自控的本能,如同呼吸。
邱维钧叹了口气,问道:“你喜欢的那个人,会接受你吗?”
“不知道。”
“我会跟你妈妈商量。”邱维钧接受事实,语气平缓下来,“希望这次之后,你不要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谢谢。”
事情果如贺至明所料,江家无法拒绝他给出的优厚条件。江源的大姐江河甚至承诺贺至明,如果江源闹脾气,她会亲自说服江源。
但,要等江源出院。而江源自己,似乎从家人的话语和表情里知晓了什么,各项指征虽已达到出院标准,却死活要在医院待下去。VIP病房本就是给钱就能继续住的地方,江家人又担心江源真的出事,只好拖延。
关于这些,苏亚毫不知情,只是从护士口中听到贺至明日日探望江源,将来定是个二十四孝好老公。
好在这些都与己无关,只要贺至明不出现,苏亚就当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何况,苏亚并不愿意相信贺至明的话,大抵是alpha追求刺激的本能作祟。
种种繁琐思绪,在换好白大褂那刻,抛之脑后。
苏亚刚踏出办公室,被护士一把拉住。
“苏医生!你赶紧来看看!”
孩童嘹亮的哭声从诊室传出,苏亚随护士小跑进去,过分年轻的omega父亲抱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
“孩子六岁半,在家摔了一跤,耳朵就开始流血……”
苏亚简单清理男孩儿左耳的血迹,拿起电耳镜的套管,嘱咐抱着孩子的omega父亲:“可能需要您帮忙摁住小孩的手。”
“没事的,医生,他很乖的,不会动。”
灰白而冰凉的窥耳器轻轻探进男孩儿的耳道,他果然没有动弹,连哭声都渐渐平息。
外伤性鼓膜穿孔,苏亚取出窥耳器,转头告知护士:“给小孩抽个血,查下血常规。”
“家长跟着去取一下报告。”苏亚在护士抽血时又补充一句。
按正常流程,是先告知病情,再让家长带小孩去查血常规,但现在的情况有所不同。苏亚怀疑,小男孩儿正在遭受虐待。
且不提一个六岁半的小男孩看起来如此矮小瘦弱,已是明显的营养不良,单就严重的外伤性鼓膜穿孔,也很难叫人相信,是一个如此瘦小的孩子自己摔出来的。
护士带着年轻的omega父亲离开,小男孩儿并未表现出不舍,反而彻底止住哭泣。
苏亚轻轻关上诊室的门,将男孩儿抱到一旁的诊查床上,掀开上衣,腹部和背部均有大小各异、深浅不一的青紫色伤痕,甚至还有不少细小的结痂,是类似针头的尖锐物扎出来的。
“小朋友,你能听懂我说话吗?”苏亚将男孩儿的上衣整理好,仍旧弯着腰,温和地问,“你可以点头或者摇头。”
男孩儿犹豫而缓慢地点头,似乎能够理解苏亚在说什么。
“刚刚那个人,是你妈妈吗?”
男孩儿再次点头,苏亚心情一沉。
“他打你了吗?”见男孩儿没有反应,苏亚换了一种说法,“你身上的颜色,你妈妈有看过吗?”
沉默片刻,男孩儿又一次点头。
“那你摔倒了吗?”
男孩儿摇头,苏亚沉重地直起身。
事情恐怕很难搞,有经验的前辈大概率会让苏亚别管,不要给自己和医院惹麻烦。
“苏亚,你只是一个医生,不是警察,更不是救世主。”他们会这样劝阻。
所以,苏亚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找不到有效的建议。再次低头,看着男孩儿细瘦的手腕,泪痕未干的脸,茫然无辜的眼睛。
苏亚从白大褂里掏出私人手机,在光亮的屏幕上按下三个数字。
真相比苏亚预见的更加复杂,男孩儿的omega父亲和alpha母亲都相当年轻,未成年就生下了男孩儿,因此被高中学校开除,到法定年龄后才补办的结婚证。看似组成了幸福的三口之家,但两个成年人没有什么谋生手段,当各自的父母停止接济他们时,便开始将怨气和不满发泄到男孩儿身上。
但这并不代表,年轻的父母愿意将亲生孩子拱手让人,他们无法平衡内心愤怒的同时,也稀薄地爱着孩子,偏执地占有。
急诊大厅因此陷入混乱,那个年轻的omega父亲坐在地上痛哭,控诉苏亚的残忍,同样年轻的alpha母亲破口大骂,扬言要找媒体曝光苏亚,要苏亚从此不再好过。
“你说你,就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吗?”许主任说着,猛力摁了摁发胀的太阳穴,“苏亚,你要清楚自己是个医生,不是救世主。”
“对不起,许主任,这件事的责任在我,院办要罚就罚我吧。”
“你都已经被发配到急诊来了,还能罚你去哪儿?”
还可以开除,但苏亚不能说出口,不能给许主任火上浇油。
“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冷酷无情?”许主任叹口气,“苏亚,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尤其是病人的命运。”
“可是,我既然看见了,又要怎么当做没看见?”
这次换许主任沉默,半晌后,他开口:“行了,你先出去透口气,随便上哪儿走走,别让病人家属找来的媒体撞见,剩下的,我来处理。”
言外之意,让苏亚躲一躲。
“许主任,我……”
“别在这儿跟我煽情啊,谁让我摊上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学生呢。”
苏亚其实无处可去,同期进医院规培的同学里,熟悉的本就没几个,有的被淘汰,有的受不了这种高压环境,选择回学校读博,做科研有时要比临床省力。
顺着消防通道上到天台,苏亚没想到还能在这里撞见贺至明。
而贺至明显然是在等苏亚,仿佛算准苏亚会来天台。
“前些天我爸劝我,事情处理完之前,不要再来见苏医生。”贺至明苦笑道,“但是一听说急诊的事情,还是忍不住来这里等。”
“贺先生也觉得我做错了吗?”苏亚问。
此刻,苏亚急切地需求一个旁观者的答案,甚至为此忽略贺至明话中的深意。
“哪有那么多对错。”贺至明点燃烟,用的是上次苏亚留下的打火机,又把打火机递给苏亚,“有功利主义者,就该有理想主义者,缺掉哪一种,人类都会完蛋,虽然乌托邦是不存在的,但一个绝对利己的世界也会走向毁灭。就我个人而言,很欣赏苏医生的勇气。”
“可是我没办法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上一次是颜政四处说情,这一次又是许主任去面对媒体……从头到尾,苏亚真正愧疚的,是自我的无能。
“放心吧,苏医生,理想主义者的信念会感染很多人,这也是一种善后的方式。”
苏亚一开始并不完全理解贺至明的意思,直到第二天早上,走进办公室,同事兴奋地告诉苏亚,媒体居然没有站在男孩儿父母那边。记者采访完医务人员后,又去男孩儿家住的小区走访,并如实报道了男孩儿的遭遇。换言之,医院在这件事上不必再承担责任,院办不会因此处罚任何人。
同事将手机塞到苏亚手里,要苏亚看社交平台上的评论,大部分舆论称赞医院处理得当。也有零星的声音质疑医院的做法伪善,只会让小孩的将来更加艰难,毕竟小孩迟早要回到父母身边,父母很可能会变本加厉地虐待小孩。
苏亚沉默,他不是没想过这点。
“放心吧。”同事笑着拿回手机,“我听说已经有慈善机构联系医院了,打算给孩子提供鼓膜修复手术的钱,外加法律方面的援助,大概率是能找到合适的收养者。”
一切顺利得近乎诡异,苏亚已不是相信童话故事的年纪,哪儿会突然冒出这么多好心人。
趁午休的间隙,苏亚上网搜索,果然,报道新闻的电台和联系医院的慈善机构,都与贺氏有关。
百感交集中,苏亚本能地拒绝思考贺至明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