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5

苏亚没有向贺至明道谢。
或有忘恩负义之嫌,或有抛媚眼给瞎子看的尴尬,但好过卷进三角关系的难堪。
拒绝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便是不要开始,这是苏亚一以贯之的态度。但这一次,他低估了贺至明的决心。
尽管江源想尽办法拖延,贺至明仍然派人将颜政开具的出院证明送到江家。
与苏亚不同,贺至明从不回避问题,他注定扮演恶人,以免夜长梦多。
江家人商议如何“接”江源出院的同时,苏亚在急诊门口遇见受虐男孩儿的omega父亲。
“医生。”年轻的omega父亲叫住苏亚,“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苏亚看一眼手表,有半个小时时间。
“好。”
医院的咖啡厅位于住院部回形建筑的天井,室内空间有限,时常坐满病人家属和探病亲友,室外设有露天座位,雨天会打开香蕉伞。由于没有空调,露天座位并不紧俏。
苏亚与来人相对而坐,这并不是特别明智的举动,规培医生在没有上级医生指导的情况下,无权和病人家属进行谈话。可是,眼前这个omega还能算是病人家属吗?
果然,omega首先问起男孩儿的手术情况,苏亚如实相告——很顺利。
会影响听力吗?能像没受过伤的人那样听见声音吗?
“不能完全保证,因为听骨链也有一定程度的损伤。”这是后来颞骨CT扫描发现的,苏亚没有隐瞒,也并非贪图报复的快感,只是平静而客观地陈述,“要等三个月之后,进行检查评估才能大致确定。”
omega果然沉默,低下头,啜泣,眼泪里到底是懊悔自责多一些,还是怨恨委屈多一些,苏亚不能判断。
“医生肯定觉得我很不称职,是个残忍的妈妈。”omega抬起头,眼眶通红,语带哽咽,“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因为他,我的整个人生都改变了,被学校开除,忍受痛苦的分娩和难熬的哺乳期。想找工作,老板一听我还有个那么小的孩子,就觉得我不会专心工作,觉得我干不长,顶多让我按天打工。”
“您认为,这些都是一个没有选择权的孩子造成的。”苏亚总结,语气中的冷漠将种种情绪彻底遮蔽。
“你是个beta吧?”omega突然问,又紧接着控诉,“你怎么可能明白omega的不容易。”
苏亚觉得这话很是耳熟,哦,一个月前,江源也是这么说的。
“我当时刚分化没多久,还什么都不懂,只是想跟喜欢的人谈恋爱,这也有错吗?”omega几乎是在质问苏亚,“我根本不知道omega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就怀孕了,所有人都告诉我,肚子里的生命是无辜的,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却没问过我的想法,这难道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
这不是苏亚能够回答的问题,omega和alpha具有远高于beta的繁殖能力,以及促进繁殖的信息素和生理周期,在大多数人看来是好事,甚至隐隐催生对beta的歧视。然而,当苏亚从生物学课本里得知自己也有可能分化成omega时,第一感受是恐惧和不安,直至成年时最后一次性征检测,确定自己是beta,才真正松了口气。
成为beta,于苏亚而言,是一种命运的赦免。
“我只是医生,没办法给您答案。”苏亚说。
“但你却能轻而易举夺走我的孩子!”omega控诉。
“我没有夺走您的孩子,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苏亚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不要脸!”omega突然抓起还装有咖啡的外带纸杯扔向苏亚。
苏亚没有躲闪,仍有余温的咖啡液溅得满身都是。
周围人投来好奇和看热闹的目光,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有咖啡厅的服务生赶忙抓起一叠纸巾,跑来,塞到苏亚手里。
“谢谢。”苏亚道谢,站起身,用纸巾擦拭脸上和衣服上的咖啡。
服务生想开口劝告情绪失控的omega,却根本来不及。
“你把孩子还给我!”
omega嘶声叫嚣着,冲上来,朝苏亚发泄怒火,刚要触到苏亚时,一个高大的alpha将苏亚扯开。
慑人的眼神扫过众人,围观者或转身或低头,不再好奇看热闹,前一秒还冲动不已的omega也突然愣在原地,仿佛瞬间冷却的火山。
苏亚转头,觉得贺至明简直是在自己身上装了监听器,怎么每次都有他。忽又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狼狈,苏亚手足无措。
“苏医生先去工作吧。”确认苏亚没有烫伤后,贺至明轻声提醒苏亚,又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后塞到苏亚手中,“留个电话,有什么情况我会联系你。”
他很闲吗?有什么事需要亲自联系?不是有秘书吗?苏亚很疑惑,却还是在贺至明的注视下输入手机号码。
贺至明拿回手机,摁下拨号键,待一阵蜂鸣声从苏亚裤兜传出,才又挂断。
之后的情况,苏亚并不清楚,白大褂遮挡住大部分污渍,同事们忙于各自的工作,没时间八卦咖啡厅的闹剧。又或许,大多数同事早已麻木,见怪不怪,医院几乎每天都要发生类似的事情。只有一向暴脾气的许主任,在苏亚下班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别往心里去,坚持你自己所相信的。”
苏亚明白许主任想说什么,清醒时还能用忙碌的工作和强大的理智加以对抗,睡着后便不得不面对潜意识里的不安和自我怀疑。梦境里,年轻的omega父亲不停地叫喊着什么,苏亚根本听不清,紧接着,不知何故,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忽又变成江源的脸,然后是孩童倒在地上,鲜血从身体里流出,缓缓漫到苏亚脚边。
惊醒,天刚亮,难得的休息日,却无法睡个懒觉。苏亚起身,简单洗漱后,开始晨跑。即使在beta里,苏亚也并不算健壮的那类,大约是遗传了omega父亲的瘦高身形。在肝胆外科轮转的时候,带教老师建议苏亚坚持跑步,说,一定要锻炼好身体,免得在手术台边上站不住,做医生是个体力活。
如果仅仅是体力劳动就好了,苏亚力竭地瘫坐在江滨人行道边,歇了足足半分钟,才勉强将自己挪到一旁的黑色长椅里。
太阳早已升起,照得江面闪闪烁烁,颇为晃眼。
绑在胳膊上的手机发出震动,苏亚取下手机,是一串没有备注的陌生数字,犹豫几秒,接通。
“苏医生今天有空吗?”电话那头的贺至明开门见山地询问,又补充道,“我想带苏医生去一个地方。”
苏亚沉默,直觉贺至明的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苏医生放心,这并不是约会请求。”见苏亚依旧不回应,贺至明再次补充,“我会带上司机和刘秘书一起去接你。”
思索片刻,苏亚回应:“好。”
“吃早饭了吗?”贺至明突然问。
苏亚又不回答,只是约定一小时后,在小区外的支路口碰头。
时间只够苏亚赶回公寓洗个澡,大致吹干头发,随便找了件干净的白色T恤套上,搭着洗得泛白的牛仔裤,倒让苏亚看起来不像平常那般冷漠。
坐进后座时,苏亚发梢还散着水气。贺至明将空调口的栅格往下拨,又将一个纸袋递给苏亚,里面装有一个半温的三明治。
苏亚没有推辞,道谢后大口吃起来,平日总争分夺秒地进食,积习难改,是以姿态算不得优雅,还险些噎住。一瓶拧开的牛奶从旁递来,苏亚慌忙接过,用牛奶将哽在喉咙口的三明治顺下去,又用递来的纸巾擦擦嘴角,才再次开口:“谢谢。”
“其实贺先生不用做这些。”苏亚礼貌地提醒贺至明,“我知道贺先生默默做了很多事。”
比如,让人盯着苏亚,又比如授意急诊科同事将舆论大好和慈善机构资助的消息告诉苏亚。其实,贺至明可以做得完全不留痕迹,但他偏偏要给些蛛丝马迹让苏亚发现。
“苏医生眼里,我大概是一个霸道又自以为是的人吧。”
“我怎么看贺先生,并不重要。”苏亚捏着手上的纸巾,“不管贺先生出于怎样的目的,往后都别再做这些了。如果是因为您未婚妻的事情感到歉疚,也大可不必。”
“我已经不再是江源的未婚夫了,婚约彻底解除了,就在昨天。”
“那是您和江先生的事情。与我无关。”
“的确,这只是我自己的决定。”
但贺至明偏要在这个时候将其告知苏亚,在苏亚以为他会步步紧逼的时候,又突然放缓,仿佛真的只是顺口提起。
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alpha,苏亚的理智做出判断,然后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车窗上偶尔会倒映出alpha轮廓分明的侧脸。
豪华商务车离开主城区后,往近郊方向开了十来分钟,拐进一条林荫道,最终缓缓停在一扇巨大的铁门前面。
“就停在门外吧,我们走着进去。”贺至明吩咐司机。
苏亚下车,看到铁门边上挂着的金属条牌,是慈善机构合办的收容院。
穿粉蓝色服装的副院长小跑过来,拉开铁门,领着贺至明一行人往里走。不算太大的花园打理得很整齐,一圈灌木丛围着儿童游乐区域,再往前,一栋白色建筑,是主楼,墙面上刷着卡通涂鸦,看上去很像普通幼儿园。
“现在是室内活动时间,贺总要看的那个孩子,在三楼的活动室。”
“谢谢,后续的事情和刘秘书商量吧。”
贺至明带苏亚乘电梯前往三楼,苏亚已经明白贺至明要带他看什么,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的一瞬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四肢发麻。
光线明亮的活动室里,穿粉蓝色衣服的年轻女人正带着八九个小孩玩玩具。其中一个小男孩儿左耳上贴着纱布,脸蛋比之前圆润了一点,笑得很开心,从同伴手里接过一块粉红色的三角形积木,放到最顶上,算作积木城堡的屋顶。
“进去看看吧。”
“不用了。”苏亚安静地站在门外,透过镶嵌在门上的玻璃,望着活动室内。
“已经找到收养家庭了,是一对结婚很多年没有孩子的夫妻,alpha丈夫是电力工程师,beta妻子是童书插画家。”贺至明轻声解释,“我们谁都没有资格替这个孩子去判断,什么样的命运更好,留在亲生父母身边或者被收养。应该等他长大,让他自己来做这个判断,但前提是,他能安全活到成年。”
苏亚低下头,鼻腔发酸。
“成人和孩子不一样,必须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贺至明继续说道,“如果原谅那些因为自身受苦而虐待孩子的父母,那么,不仅对孩子不公平,对另外一部分饱经苦难却仍旧选择善待孩子的父母,也不公平。”
“贺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
苏亚抬头,眼角微微泛红,却笑得像孩子一样开心,光线从活动室里透出来,洒在苏亚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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