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6

从收容院回来,苏亚睡了个好觉,醒来甚至疑心那些美好的场景都是梦境。手机里的通话记证明一切属实。
苏亚仍然没有保存贺至明的电话号码,这样就不需要去想一个备注名。似乎只要苏亚不去命名,某些充满不确定性的感情就会一直处于未知状态。
就诊人江源的前未婚夫,医院实验室的赞助者,超优质的alpha,贺先生,然而,这些身份都并不重要。真正令苏亚在理性上竭力抗拒的,仅仅是贺至明这个人。
他是个极有耐心的猎人,确定目标后,潜心等待,循循善诱。
苏亚不得不承认,有时贺至明的出现能带来强烈且真实的安全感。但随之苏醒的理性,会让苏亚面对更为深刻的恐惧,仿佛脚下只有一根绳索,摇摇欲坠。
这种体验让苏亚尝到久违的“孤独”,明明是一个十二岁就开始独自生活的人。他很想找个人聊一聊,却发现自己甚至没有足够亲密的朋友。以至于,苏亚在员工食堂遇见颜政时,竟鬼使神差地询问——
“颜老师,您今天下班之后有空吗?我想请您吃个饭。”
颜政以班主任审视迟到学生的眼神打量苏亚几秒,谨慎地开口:“你小子,不会是又惹什么事儿了吧?”
“没有。”苏亚思忖后回答,“我没有惹事。就只是想请您吃个饭。”
“你那点儿工资够吃什么的?”颜政抱怨道,心脏从嗓子眼儿重回胸腔,“六点半在医院东门那边的海州牛肉锅见吧。”
“好。”
“让人省点儿心啊,上次你擅自报警的事儿,我可还欠着老许人情呢!”
“谢谢颜老师。”
“得得得。”颜政又赶苍蝇似的挥挥手,端着餐盘离开。
虽然大多数人眼中的颜主任是一个世故、圆滑又有些软弱的人,但苏亚总能在颜政身上感受到长辈的亲切,是以想和他商量。
何况颜政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苏亚只需要挑重点的讲。
开口前,苏亚希望颜政不要太激动,毕竟这或许也算是一种“惹麻烦”。
怎料颜政听完,不仅情绪稳定,还老神在在地说:“这些事情,我大致知道。”
苏亚讶异。
“你以为,贺至明是怎么知道你喜欢上天台抽烟的?”颜政狡黠一笑,“他那天问起你的语气,我就猜到他对你有好感。”
“那您还……”苏亚停顿片刻,才又抓住重点,“那个时候他和江先生……”
“但我也没有预料到,贺至明能做到这个地步。”颜政显得颇为坦然,“原本我只想让他对你多些好感,毕竟他当时有未婚妻,又不会真的对你做什么。”
“为什么?”苏亚强忍怒火,“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总会给自己找一堆麻烦。”颜政叹口气,“而贺至明能解决这些。就算你们不可能真在一起,凭着这点儿好感,他也会在关键的时候,救你一命。”
简直莫名其妙,苏亚气极,又觉委屈,对颜政的尊敬和信任瞬间变成插入心口的利刃。
“对不起,苏亚。”颜政语气忽地低落,“你就当我老糊涂了,做了些不着调的事情。”
“您不相信我能自己解决问题?”苏亚问,话一出口,不免会想起近来的事情,心生羞愧。
“不是不相信,是需要时间。”颜政感慨,“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是从你们这么大过来的,也有年轻气盛的时候,想要当个好的医生,纯粹的医生。但人是没有办法改变整个世界的,只能改变自己。”
苏亚低头沉默。
“可是话又说回来,作为你的老师,我打心底里希望你可以改变得慢一点。”颜政喝了口半凉的茶,“如果幸运一些,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被改变。大概这就是我想让贺至明护着你的原因吧。”
苏亚抬头,透过眼泪注视颜政,那张总在领导面前笑得讨好的脸,变得模糊。泪水滚落,颜政的脸又清晰起来,或许最近科室太忙,手术太多,瘦了不少,也没有笑。
“贺至明的事情,你就随着自己心意来吧。他还不算个坏人。”颜政起身,“行了,我先走了,你师母还在家等我呢。”
一股奇怪的不安在苏亚心中出现。
医院最近有人事变动吗?苏亚消息向来不灵通。
此时此刻,苏亚所能想象的离别,不过是颜政会从这所医院调走。
趁换班时询问同事,同事也一脸茫然,没听说啊,难道要空降什么人?
大概率是自己神经过敏了,苏亚不再追问,继续例行查房。
和苏亚调班的同事终于处理完老家的事情,带着大包小包的特产赶回来,苏亚的工作量随之减少。那个差点儿和苏亚闹不愉快的病人家属高兴地告诉苏亚,他父亲的状况越来越好,也许很快就能出院。
所有事情都变得顺遂,苏亚反而惴惴不安,仿佛只有麻烦缠身、焦头烂额才能带来不会再下坠的踏实感。
小夜班开始前,苏亚又跑到天台抽烟,这个已经被贺至明知晓的地方,其后是颜政的推波助澜。但苏亚无处可去,倚着天台的矮墙,透过缭绕盘旋的灰白烟雾,眺望夕阳。
恼人的思绪像一团放在书包里颠簸太久的耳机线,搅成一团,没头没尾地拉扯不开。
脚步声匆遽而至,把防火门回弹的声音甩在后面,不是贺至明的脚步声,苏亚转身辨别来人。
刚看清omega那张粉雕玉琢的脸,寒光已逼近苏亚,身后是矮墙,他只得往旁边躲闪,却还是被江源拽住左臂。
苏亚正要说话,防火门被猛地踢开,一个穿黑色西装、身形魁梧的alpha惊慌失措地冲上来。
“少爷,您先冷静!”
“不准过来!”
刃锋距苏亚的脖子不到半厘米,还好江源并不知道颈部大动脉在哪里,没有将刀身斜对着脖颈。苏亚异常平静,垂眼看了看江源手中的西瓜刀,心知江源并不会真的杀人。
手握刀刃,亲手切开同类的皮肤,对于认知正常的成年人来说,并不像小说和电影里讲的那么简单。
不少医学生上解剖课前需要花时间克服心理障碍,到第一次站在手术台边上,拿起手术刀,还可能会无法下定决心,踌躇之时已被老师赶出手术室。甚至常见的气管切开术,第一次在活人身上下刀时,也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所以,苏亚没有动弹,保持沉默,以免刺激江源。但另外一个人,显然不这样想。
“少爷,您先把刀放下。”穿黑色西装的alpha保镖不敢贸然靠近,搜肠刮肚地劝阻,“您别冲动,江总马上就到。”
“我不想见她!就是她把我关在家里,让你们看着我,不准我去找明哥哥!”江源果然被惹怒,“都是她的错!”
“贺先生也在来的路上。”保镖迅速瞥了一眼手腕上的智能手表,“有什么话……可以坐下来说……先放开苏医生……”
“我姐给你发的消息?”江源并不是傻子,大声威胁,“她还想骗我!我偏不放!死也拉着这个人一起死!让明哥哥后悔一辈子!”
“您高估我了。”沉默许久的苏亚终于平静地开口,“贺先生是何等人物,我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
“你也想骗我!”江源手中的刀彻底抵住苏亚的脖子,说话间却又踟蹰片刻,“我都听人说了,都是因为你,明哥哥才跟我解除婚约的,是你,是你勾引了明哥哥。”
“如果我这样的人都能勾引到贺先生,让他跟您解除婚约。”苏亚直言不讳,“那么,大概很多人都能做到这件事。”
江源找不出苏亚话中的漏洞,他与贺至明订婚的半年多里,时常在不安中辗转难眠。诚然,从各种角度看,贺至明都是一个相当优质的未婚夫,处事从容周到,彬彬有礼,甚至从未有过冒犯的举止。但恰恰是这些,让江源对婚约毫无实感。
他肯定自己是喜欢贺至明的,会因为贺至明身边出现别的漂亮omega而紧张,会因贺至明同意与他见面而狂喜,会迫切地想要亲近贺至明,想要唇齿相交,想要缠绵悱恻。
一开始他自信于匹配度,仿佛那是冥冥之中注定,是命运为他和贺至明拴上的红绳。可是,贺至明一次次礼貌地拒绝,让江源缓缓沉入焦躁的深渊,情绪越来越坏。所有人都只当他是被家人宠坏,看似温情地包容他的骄纵。
百口莫辩的江源开始与别的alpha亲近,故意让贺至明看见,企图使贺至明体会自己所体会过的嫉妒,但贺至明没有。
或许苏亚所说……江源凝神思考。
夕阳已彻底沉入地平线,白日余光和苍白的照明灯在天台交汇。
苏亚暗自松口气,只要江源渐渐冷静下来,只要拖到其他人赶到,这件事……
不曾想,保镖无法再等,猛地袭上来,想要趁江源走神之际,将其控制住。
江源瞬间回神,下意识地往后一仰,锋利的刀刃在苏亚脖子上划出一条伤口,而后整个身体翻出矮墙。就在江源以为自己要坠楼而亡时,苏亚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巨大的惯性将苏亚扯翻,整个身体也悬在了矮墙之外,只剩左手死死扣住矮墙,千钧一发。
见弄巧成拙,保镖慌神片刻,又赶忙用双手拽住苏亚的左臂,竭力将悬在墙体外的两人往回拉。但两个成年人的体重加在一起,并不轻巧,保镖急得青筋暴起。
脚下毫无着力点的恐惧攫住苏亚,右手因江源慌乱的挣扎更加费力。
“不要乱动。”苏亚迫使自己镇定,并提醒江源。
江源瞬间僵住,仰着头,怔怔地望向苏亚。
防火门被人踢开,贺至明赶来了——救援装备几乎瞬间架好,两根安全索,各自系着一副双人安全带。原本的计划是让保镖从最顶层的窗户,顺着墙体往上攀至天台,从江源身后将其制住。现在只能另做打算——
一副安全带绑在本该执行计划的保镖身上,另一副则绑在了贺至明身上。
“贺先生……”刘秘书开口,想要说出顾虑。
“别废话。”
贺至明说完,跳下矮墙,索降至与苏亚齐平,迅速将安全带空余部分绑到苏亚身上。与此同时,索降至与江源齐平的保镖,用同样的方式,绑住江源。
扯住右手的重量突然消失,苏亚的胳膊开始发麻。
“抱住我。”
贺至明提醒苏亚,见苏亚没有动弹,便不由分说地用右手紧紧揽住苏亚的腰,左手握住安全索,以标准的攀岩姿势往上挪动。
等在天台上的人有序地围过来,七手八脚地将悬在墙体外的二人拽回矮墙之内。
脚踏实地,劫后余生,苏亚愣了片刻,扭头看见江源也已被保镖抱回天台上。
秘书手中的对讲机传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然后是人声,询问现在是否能撤掉安全网。
“可以,都已经安全了。”刘秘书惊魂未定地回答。
安全装置依次解开。
一个alpha女人走向江源,抬手抽了江源一巴掌,不待江源反应,又紧紧拥抱江源。
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江源,此刻才缓过神来,哭喊道:“姐,我错了,姐。”
原来,这才是江源的底气。
“这里已经没事了,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苏亚回过头,凝视眼前的贺至明,不安、欣喜、恐惧、期待……种种情绪于胸腔中翻覆。
逃走,赶紧逃走,苏亚想,于是一言不发地,径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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