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7

贺至明跟在苏亚身后,一路行至急诊科,中途叫了苏亚几次,苏亚没回应。
急诊科同事们大约已从聊天群里看到实时转播,十来个训练有素的alpha突然出现在医院,又是拉安全网,又是索降。闹出那么大动静,起因疑似狗血三角恋,三个主角又都是“老熟人”,怎么可能不被八卦。
一道道探寻的目光揶揄地投向苏亚,看到跟在苏亚身后的贺至明,又倏地挪开眼睛。不论之前讨论得多么热火朝天,此刻都一声不响。
苏亚不禁想起颜政的话,又深觉讽刺。伤口流出的血在脖颈上干涸,龟裂,又被薄薄的汗水浸湿。换上白大褂前,苏亚必须清理自己的伤口,还好不用缝针。
到清创室拿碘伏和敷料时,好心的同事主动上前帮忙,将苏亚按在凳子上,顶着贺至明的视线,处理伤口。贴好敷料,又嘱咐一句:“还是去打个破伤风吧。”
“谢谢。”苏亚道谢。
“跟我客气啥,我回老家这阵儿,得亏你替我。”同事注意到苏亚不自觉地扭了几下右肩,“你要不要自己开张单子做个超声,别是肌肉拉伤。”
“不用了,没事。”苏亚简单触诊过自己的右肩,不存在拉伤的情况,恐怕还要谢谢江源严格的身材管理。
“今晚的小夜班我替你值,许主任已经同意了。你……”同事欲言又止,最终叹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忙别的事。
其实早过了交班时间,在苏亚被江源拿刀挟持的时候。
“贺先生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吧。”苏亚站起身,肾上腺素耗尽,杏仁核产生的防御机制也已停息,尽管有些脱力,尚能对话,“还有,麻烦您到外面去等。”
“好。我在侧门等你。”
仅从苏亚的角度看,他同贺至明没什么好讲的,奈何贺至明态度坚决。
打完破伤风疫苗,又换了备用的干净衣服,实在无法继续拖延,苏亚才磨磨蹭蹭地往侧门去。
贺至明果然等在那里,见苏亚走来,动作自然地拉开了副驾座的车门,仿佛只是在接苏亚下班。
“找个吃东西的地方吧。”苏亚抢先建议。
如果直接回苏亚的公寓,大概要“礼尚往来”地请贺至明上去喝杯水。爱情小说里常见的桥段,并不适合此时的苏亚和贺至明。
“好。苏医生有什么想吃的吗?”
即便看透苏亚的小心思,贺至明也没有拆穿,遵从苏亚的意愿。
苏亚报了家西餐厅的名字,位于医院附近,环境尚可,价格在苏亚的承受范围内。
车程不足十分钟,贺至明也并不急于一时。于是,两人一路沉默,直至在餐厅靠窗的角落坐下。
“今天的事情是我造成的,苏医生想要我怎么赔罪,尽管开口。”贺至明单刀直入,“还有,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让我动心。”
赶往医院的路上,贺至明要求江河接通江家保镖的通讯设备,从江河的手机里听到了苏亚的话。
“这么说,并不是要将解除婚约的责任推到苏医生头上。”贺至明镇定地解释,“在这件事里,你是全然无辜的,你并没有要求我喜欢你,或者为你做什么。解释这些,也只是自私地希望你能知道,于我而言,你是特别的。”
“抱歉,贺先生的好意,我还是不能接受。”
或许很多alpha会在此刻追问“为什么”,但贺至明说:“那苏医生是否愿意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不愿意。”苏亚干脆地回应,在服务生上菜的时候暂时沉默,待服务生离开,又接着说,“吃完这顿饭,我自己会打车回去,不劳烦贺先生送。”
贺至明不置可否,转而问:“需要我帮你切吗?”
双臂虽没有肌肉拉伤,但用力的时候,不免隐隐作痛。
“不必了,谢谢。”苏亚拿起刀叉,匀速切割眼前的食物。
贺至明并不坚持,继续切着自己盘中的肉,闲谈似的说道:“苏医生的手,很适合拿手术刀。”
没话找话,苏亚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若是哪天贺先生有需要,我很乐意在您身上下刀子。”
“荣幸之至。”贺至明笑着回应,又半真半假地调侃,“我这个人惜命得很,苏医生一定要看准了再下刀。”
苏亚不再接话,心知继续说下去,免不了被贺至明绕进去。
待结账时,苏亚掏出银行卡,贺至明竟未阻止,也不打算抢着买单。
一个大富豪,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让小医生请客,仿佛表白无果便不再继续献殷勤。但这正是贺至明的狡猾之处,他会在无关紧要的时候,顺着苏亚的意愿,好让苏亚放松警惕。
不出所料,苏亚以为贺至明已然放弃,心情愉悦地打车回家,洗澡睡觉。
直到第二天早上,查房前,苏亚在护士站看到成排的外带咖啡和三明治。据护士说,是五分钟前送到的,没有写具体的收件人,外卖员也不清楚谁是订餐人,只知道要送到医院急诊科。
众人不疑有他,就当是哪个不想留名的病人家属慷慨解囊,纷纷端着咖啡,啃起三明治。又随口感慨,到底是在高档餐厅订的,就是比医院的好吃。
苏亚没说话,同事将咖啡和三明治递给他,摇头拒绝。
“是那个人订的吧。”许主任趁四下无人时,询问苏亚。
“可能吧。”苏亚面无表情地回答,毕竟他也不可能打电话质问贺至明。
“昨天的事情,小张都跟我说了。”许主任至今用着个没有聊天软件的老式手机,“还说他给你包扎的时候,那个人死盯着他。”
以前怎么没发现许主任这么八卦呢,苏亚把话吞进肚子里,埋头,继续整理病历。
“这事儿上,我和老颜的看法不一样,待会儿我就跟他们说,不管谁送来的,都不准收。”许主任颇有点儿恼火,“再有钱有势,也不能这么为所欲为。”
这话听着,总觉得哪里奇怪,苏亚懒得细究。
而许主任说到做到,之后几天里,再有东西送到急诊,不论是早餐还是下午茶,没人敢吃,一概原路退回。
几番争斗,到苏亚脖子上的伤口结痂脱落时,终于不再有成堆的外卖送来。
但,茶水间里突然添了全新的胶囊咖啡机和面包机,配套消耗品一应俱全,“干粮”也都换成高端商超里的品牌货。
急诊科一众欢呼,惹得其他科室眼红,直言,要不是急诊太累,都想调急诊去了。只有许主任心有不甘,电话打到后勤部,得到的回应却是——企业赞助。
又问,为什么只赞助急诊科。那边答——在急诊试点,本月之内,其他科室也都会是同样的配置。
许主任气得直接挂了电话,开口想要骂几句,又觉得于事无补。
而此时,苏亚才看出贺至明的真正用意。并非是百无聊赖地彰显财力,而是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即便不露面,贺至明也能时隐时现地出现在苏亚的生活中。
这种无孔不入的招数,苏亚只能消极应对,仿佛系统脱敏法,只要时间够长,总有一天能熟视无睹。
短暂的休息时间,同事们大都到茶水间享受福利,苏亚便去病房里多看两眼。
那个昏迷数日的病人终于转醒,被儿子和孙女围着,见到苏亚,便主动打招呼,为儿子之前的冲动道歉。老人的儿子立在一旁,面露愧色,孙女则冲苏亚恬恬地笑着,又害羞地告诉苏亚——高考之后想报医学院,很担心分数不够,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亚有些手足无措,只得说,还有半年,好好念书,来得及。
如此笨拙的安慰,却让女孩很是开心,与老人拉钩,许诺当医生之后,一定先给老人治病。
也许几年后,苏亚真的会在医院看到穿上白大褂的女孩。就像很多年前,年幼的苏亚仰头望着换上白大褂的omega父亲,怯生生地询问:“妈妈,我将来能穿这件衣服吗?”
“我们阿亚喜欢这件衣服吗?穿上会很累啊。如果阿亚喜欢,那就穿吧。”omega父亲蹲下身,抚摸苏亚的头,“在阿亚第一次穿这件衣服的时候,爸爸妈妈会带着一大束鲜花去祝福你的。”
妈妈食言了,苏亚领白大褂那天,谁也没来,平常得与其他日子毫无区别。
苏亚无法责怪一个已死之人,也无法埋怨拒绝承认死亡的beta父亲,默默接受双亲的长久缺席。
也不是全无好处,苏亚不必像其他同事那样,早早调班,只为和家人一起过生日。
两天之后,又是生日。
平常得与其他日子毫无区别,除了院务系统自动发送的祝福信息,还有一条来自颜政的生日祝福。
自那晚在海州牛肉锅分别,苏亚再没主动跟颜政说话,颜政也没联系过苏亚。
苏亚想不好该怎么回复,又躲回工作里。
正值季节交替,流感多发,急诊人满为患,所有人忙得晕头转向。
临近下班时,苏亚接到加班通知,有片刻欣喜,没有比工作更正当的逃避。
处理完四五个感冒发烧的病人,救护车又送来一个即将成年的omega女孩,亟需洗胃。
护士托着女孩的后背,使其保持侧躺。苏亚戴上丁腈手套,用石蜡油润滑胃管末端,从口腔插入胃部,少量胃液被吸出。
“说是趁家长没注意,自己吃了一整瓶阿普唑仑……还好送来得及时。”
“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会有这种药?”苏亚问,将三百五十毫升稀释后的高锰酸钾溶液注入胃部。
“学习压力大,睡不着觉,父母就把她奶奶的药给她吃。”
护士轻声抱怨着家长的疏忽,苏亚一言不发地将溶液抽出,又注入新的溶液,反复数次。
确认胃内残留的药物已经彻底清出,苏亚拜托护士先把女孩送去病房,挂好心电监护,他补完抢救记录再去看看。
谁知抢救记录刚写好,又来了几个感冒发烧的,其中还有半岁大的婴儿。苏亚忙完,往病房去,是一个半小时之后。
洗过胃的omega女孩已经醒过来,她的omega母亲正坐在一旁念念叨叨,苏亚提醒女人,这是病房,保持安静。
女孩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听不见周围的声音,omega母亲也不管她还戴着氧气面罩,要她向苏亚道谢。
这是救你的医生。
声音终于被听见了,女孩缓缓侧过脸,注视苏亚。
氧气面罩忽地泛起一层白雾,又迅速散去,苏亚已“听”到女孩的话。
干嘛要救我?她说。
苏亚无法回答,正要例行公事地检查各项指征,病房另一头的心电监护仪响起警报。
是那个前两天刚醒过来的老人,他的儿子差点儿和苏亚发生冲突,他的孙女想考医学院……
是心脏骤停。
苏亚跪到病床上,做心脏按压,手掌之下,老人的肋骨如燃尽的枯柴,崩裂,粉碎。
老人的主治医生和管床医生赶来,换下满头大汗的苏亚,继续心脏按压。
半个小时后,主治医师抬头看向挂在病房的时钟,宣告死亡时间。老人的儿子,刚刚赶到,趴在尸体上嚎啕大哭。
死亡医学证明书和家属谈话都不由苏亚负责,他背靠在走廊的白墙上,想——世间唯有死亡最公平——原来是句谎话。
“小医生。”老人的儿子走过来,泪痕未干,大概是刚和主治谈完话,“辛苦你了,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
苏亚没接话。
“其实,看到我爸爸尸体的那一瞬间,除了难过,我还觉得轻松。好像背了很久的石头,终于放下了。大概,我不是一个好儿子。”
住院这些天,抢救数次,医疗费,护工费,足以彻底压垮一个家庭。
生存和死亡都是艰难的事情,苏亚找不到任何话语去安慰任何人。
交班后,走出大楼,夜风已有凉意。顺着水泥路往前,离急诊最近的侧门,苏亚上下班会走的侧门,有个人等在那里。
是贺至明,他似乎等了很久,却不曾给苏亚打电话,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路灯下。
苏亚怔了片刻,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崩塌,又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生长,最终让苏亚疾步走向贺至明。
“生日快乐。”贺至明说,“还没过十二点。”
说完,觉察苏亚情绪不对劲,贺至明又问:“你还好吗?遇到什么事了?是不是很难过?”
“贺先生。”苏亚哽咽,“您可以抱一下我吗?”
像那天在天台那样。
贺至明将苏亚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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