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被冬风卷着,吹到一面散着暖橙色光芒的窗户上。窗户后有一张脸,脸圆乎乎的,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圆乎乎的。圆乎乎的脸在窗户后闪了一下,很快嚷嚷声响起来:“花瑜姐姐!花锦姐姐!下雪啦!下雪啦!”
暖橙色的光晕变大,热腾腾的白雾拢上窗,花瑜的脸在白雾后面,火锅后面,若隐若现,“吃完年夜饭带你去玩雪。”
小圆脸老大不乐意的去抱正在帮忙煮火锅的花锦的大腿。她扬脑袋,眨巴圆眼睛,嗲声娇气:“锦姐姐。”
花锦忙着给锅里倒丸子,腾出一只手摸摸小孩脑袋,“小云乖,吃完饭再去玩。”
小圆脸纪云是花家的小表妹,今年五岁半。她闻言撅着嘴松开花锦的大腿,冲两个姐姐做鬼脸,“锦姐姐只会听花瑜姐姐的话,真坏!”
花瑜一手握着火锅勺,一手插腰。她看看厨房里忙碌的爸爸和小姨夫,再看看客厅沙发上坐着嗑瓜子的妈妈和小姨。电视机里传出热热闹闹的节目声,但也没有掩盖花瑜痛快地笑声:“别说你花锦姐姐,所有人都得听我的!”
——
“不,你得听我的。”
李瑟看着母亲凌艾划掉她计划书上外出租房的一行。
“你要去住宿舍,这样才能和同学们有沟通交流。打好人际关系。”凌艾语调平稳有力,不容置喙。她推一推架在鼻梁上的细框银边眼镜,“做律师不是单打独斗的事情,你要有足够多的人脉,以后做事才方便。”
窗外烟花的爆炸声时不时响起,屋内二人皆置若罔闻。李瑟站着,凌艾坐着,她们中间隔着一张黑色的书桌,书桌上是李瑟写的对自己接下来学习的规划报告。
从幼儿园开始,李瑟每周都会被凌艾叫来书房讨论对于接下来的学习规划。在李瑟不会写字的时候,她用口头汇报,说很浅显的话,“古诗要读到第四十一页”,“数字要练习写到10”,“要把英语书单词列表里D开头的单词背完”。
等到李瑟学会拼音和写字以后,口头汇报就变成书面报告。随着年纪增长,凌艾对李瑟递来的报告要求就更为严格,精细到字体字号的选用。
而李瑟也习惯的服从于母亲的命令。哪怕今天是大年三十,她也背着手站在书桌边,与母亲面对面,规划接下去要做的事情。
“我升入高中时您没有允许我住宿,我以为……”
李瑟的话被凌艾打断:“高中和大学不同。你虽然读的是我们这里最好的高中,但飞山市最多只是新一线城市,算不上顶级。你现在保送北大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高中的同学怎么能和她们相提并论?”
又一朵烟花在屋外炸开,红与绿的光附着到李瑟身上。她安然应对母亲的话,微笑着点头表示她明白,她会和同学好好相处。
凌艾一直下意识皱着的眉毛在这时稍稍松开,她另起了一个新的话题:“你最近和殷正月走的还是很近吗?”
“是。”
凌艾点点头:“她妈妈是家暴受害者,现在舆论很关心这些事情,我帮了她以后也得到许多好名声。在学校里你也还是要多帮助她,这也有助于树立你的好形象。”
李瑟说母亲,我明白。
“你能明白我做这些都是为你以后考虑就是给我省心了……”凌艾后仰上身,肩膀靠到皮质椅子的椅背时又很快弹回来,“所以不要再接近花瑜那种人。她父母就是个开小店的,家里还有一大堆孩子要养,她给不了你助力。”
在父母离婚以后,凌艾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工作,另一半给了李瑟。她以严格对待自己的高要求同样严格对待李瑟,不但要李瑟对自己的学习生活进行规划,也会调查李瑟身边的同学朋友,包括老师。
凌艾知道花瑜,李瑟并不意外。
她脸上的笑意分毫未变,语气也分毫未改,恭敬礼貌的对母亲说:“不是小店。”
“什么?”
李瑟说:“不是小店,是花店。”
凌艾看着女儿,满脸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区别?”
“而且她家里只有两个孩子。”李瑟慢条斯理地向母亲介绍着花瑜家的情况,“花锦不是花瑜父母亲生的,是花瑜叔叔婶婶的女儿。她叔叔婶婶去世之后花瑜的父母才收养了她。”
凌艾抱起胳膊,眉毛又拧起来。
凌艾从李瑟高一起就知道她的班级里有一个叫花瑜的女生。事实上,凌艾在李瑟还没开学前就已经托关系要到了李瑟所在班级的同学和老师名单。她对这些人一一做了背调,确认这里没有任何能影响她女儿前途的可疑份子之后,安心的让李瑟进了这个班级。
对于花瑜,凌艾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让她能立刻回想起她的背景:开花店的父亲,从前是当舞蹈老师教小孩儿跳舞的母亲,一个比她小三个月的一直住在她家里的堂妹。
花瑜入校成绩虽然不及李瑟,但也很优异。凌艾见过花瑜的证件照,那女孩子不但成绩优秀,长得也漂亮。黑发齐刘海,瓜子脸,有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证件照上她笑容灿烂又恣意,看起来是喜欢在阳光下疯跑的粗鲁女生。
凌艾认可她的成绩,但不喜欢她。尤其是高一开学第一天,她就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盯着李瑟看。
凌艾将这个古怪的眼神归结为嫉妒。
花瑜嫉妒李瑟,正如同许多人嫉妒她拥有一个完美女儿。
出于“母亲”的敏感,凌艾在李瑟高中开学后很快察觉到李瑟对花瑜莫名的上心。她在李瑟读高一下学期时收缴过李瑟买来的一本有关花艺的书,也见过李瑟在完成功课后写一本她不需要用到的学习笔记。最近,她在李瑟校服口袋里摸到过一管口红。
尽管李瑟说那是她去参加北大冬令营时同寝的一位室友送的,但凌艾对此仍然心存怀疑。
想到这里,凌艾的语气不由自主压得很低。她警告李瑟:“我不管那个花瑜家里到底怎么样。我的态度很明确了,你不许和这样的人交往。听到吗?”
李瑟的答话晚了一秒钟:“我听到了,母亲。”
——
花瑜踩着雪哒哒哒的跑到拐角安静的地方,她对着手机喊:“啊?我听不到啊!这烟花的声音太大了!妈你说啥呢?!”
“我问你家里瓜子还有没有——”花瑜的妈妈许佑安女士配合的扯着嗓子喊,“现在能听到吗?”
拐角是个死胡同,远离人群,陡然安静下来。花瑜蹲在胡同里,手上还有一根刚放完的仙女棒,“听到了听到了。妈你也别嗑太多瓜子了,那玩意儿吃多了上火啊。我买了别的零食放在茶几的果盘里呢,你和小姨吃那个呗。”
许佑安降低音量,语气中带一点娇:“我不爱吃你买的那些鬼东西,要么齁甜,要么辣的我舌头发麻。”
花瑜哈哈笑:“那你也别嗑瓜子了,没有瓜子了。你吃点砂糖橘吧。你叫我爸去厨房高的那个柜子里拿,第二层。”
解决完索要零食的妈,花瑜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去看着玩烟花的纪云。
小纪云刚五岁半,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岁数。她又有点人来疯,本来正好好的放烟花,一见花瑜来了,她嚷嚷着要放最大的加特林。
花瑜赏了纪云一个‘毛栗子’,搬出小时候许佑安教育她时常说的句式:“我看你像个加特林。”
小纪云捂着脑袋不服气的嗷嗷叫,花瑜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一声。
花瑜把手机从口袋里挖出来,看见发来消息的人后突然笑了一下。她在路边长椅上坐下,左腿翘到右腿上,双手握着手机噼里啪啦的打字。
打着打着,花瑜手边冒出一颗毛茸茸的圆脑袋,圆脑袋嘀嘀咕咕:“谁啊谁啊谁啊……”
花瑜腾出一只手,不留情地按到小圆脑袋上。她推开纪云,消息已经回了出去。
——
李瑟独自一人站在窗边,夜空里五彩缤纷的烟花照亮她的房间。
刚才和凌艾报告的最后,母亲让她记得给父亲打个电话拜年。
李瑟照做。
她两岁时父母离异,此后她一年见一次父亲,直到十二岁父亲再婚。她不知道和爸爸说什么,亲父女很生硬地对彼此说过新年快乐就挂断电话。接着父亲给她转了一万块钱当压岁钱。
李瑟收下红包,退出和父亲的对话框以后点进和殷正月的对话框。新年祝福送给殷正月,紧接着在十二点整时又送给花瑜。
李瑟:祝岁岁无虞,朱颜长似,新年快乐。
花瑜:哎呀呀,真不愧是年级第一,说话咬文嚼字的。
李瑟还没来得及回复,对面很快发来第二条消息:这消息是群发的吗?
李瑟:不是呀,我单独给你一个人发的。
花瑜:哦,真可惜,本来还想和其他人一起笑话你这个拜年词的。
李瑟侧身靠在窗户上,她问花瑜:那你觉得什么样的词比较好?
屏幕阻隔,但李瑟已经能想到花瑜现在的样子。她肯定弯着漂亮的眼睛,嘴角抿成一条线,但她忍不住得意,所以嘴角是一条斜斜的线。
想到花瑜得意洋洋,李瑟也忍不住跟着抿嘴笑。
花瑜:新年快乐!祝你天天快乐,健康平安,万事顺意[可爱.jpg]
花瑜:这样不就好了吗?别随时随地显摆你那点词儿
李瑟回了个点头的表情包,又回: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
这句话发完,李瑟看着对话框里反反复复出现的‘正在输入中’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的笑容没能引来过年还在加班工作的凌艾,也被窗外的烟花声掩盖。
“新年快乐,花瑜。”李瑟隔着窗户,隔着夜空,对远方正在气急败坏跳着脚想着怎么骂回来的花瑜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