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渡本欲擒下柏云醒,先施以惩戒,逼问口供。或是直接将人掳走,搅乱对方阵脚。毕竟她们在殷州人生地不熟,行此破釜沉舟之举,或可觅得一线生机。
可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别院看似寻常,可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沈渡心念微动,识海中古树虚影浮现。
这些时日,古树本已凝实不少,其光影肉眼可见地黯淡缩小。
最终,一枚看似朴素的光阴签静静悬浮于她掌心。为解决李家之事所获的些许灵力积累,竟在此刻消耗殆尽。
“走。”
沈渡率先踏上通往侧门的石阶。
此门位于后巷,石阶青苔斑驳,显得格外隐秘。
当她足尖触及第一级石阶的刹那,指尖微一用力,光阴签应声而碎。
气息如水银泻地,悄然将整座别院笼罩。
“我们有半个时辰。此间内所有禁制阵法,对我们暂时失效。守云,岑沨,你们去仔细搜查,看有无唐姐姐的踪迹。”她递给两人各一枚注入灵力的木偶傀,又将小珠抱入怀中,玄貂轻巧跃上肩头,“我去寻柏云醒,探听消息。”
“不必畏惧,我能感知你们方位。若遇险情,优先自保。”
“是!”
沈渡推开那扇不起眼的侧门,迈步而入。陈守云与岑沨紧随其后。
门内门外,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外,市井喧嚣隐约可闻。
门内,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夹杂着笑语,恍如另一个时空。
入门后是一方影壁,绕过影壁,可见两条廊道,一上一下。上方的廊道连接着喧闹之源,似是别院待客的主要区域。下方的廊道则通往一片沉寂的后园。
岑沨与陈守云对视一眼,向下行去。沈渡则拾级而上。
穿过一道月洞门,乐声愈发清晰。沈渡察觉,楼上实为两层。这喧闹之处,乃是一处宽敞的轩厅,并无门户阻隔。再往上,方是更为私密的楼层。
她径首登上顶层。
行至廊下,楼下的喧嚣便被隔绝大半。雕花木门紧闭,透过窗棂,可见内里陈设典雅,与楼下格局迥异,更像是一处静雅的茶室或书斋。
此刻,室内并无侍从,唯有一名佝偻着身躯的仆役,正默默擦拭着花梨木案几。
沈渡将手轻置于门扉之上,指尖触及木料的瞬间,似有无形波纹荡漾开来,旋即平复。
她推门而入,楼下的乐声彻底消弭,只余窗外隐约的风声鸟鸣。
正在擦拭案几的仆役闻声回头。
沈渡亦偏头望去,视线与她撞个正着。
那是一张诡异莫名的脸。
身形应是女子,矮小瘦弱。
可她的面容,如同被水火侵蚀过,五官模糊难辨。双眼挤在两道细缝般的凹陷里,鼻腔是分别开在两侧的小孔。嘴巴奇大,唇上布满粉白交错的狰狞疤痕。
头顶发丝稀疏枯黄,仅有的长发被一根木簪勉强绾住。她的脊背因某种伤害而永久佝偻,无法挺直。
沈渡静默地看着她,眼中无惊无诧,亦无嫌恶。
那女子却像是被灼伤般迅速扭回头,将抹布慌乱扔进身边的水盆,端着盆匆匆走向侧间,甚至忘了询问沈渡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
沈渡的目光并未立刻收回,依旧落在她消失的方向。方才,她的注意力并非在那张骇人的脸上,而是凝聚于此人额间——那里缠绕着浓重得几乎要滴出墨汁的怨煞之气。
沈渡转而望向某个方向,那里有灵气的细微波动,显示内有修行之人。
可修行之人,竟未察觉这仆役身上的异常么?
这会客室内部倒是洁净整齐。穿过此间,里面似是休憩之处,靠窗设有棋枰,右侧则是书架。最深处以屏风隔断,不知其详。向右拐,应是更私密的区域。
此刻是白昼,人影稀疏。沈渡只感知到一处私密区域内有生人气息。
她信步走入隔壁空置的静室,在蒲团上坐下,放下小珠,为自己斟了杯凉茶。神识却在她踏入此间的瞬间,便如水银般悄然铺散开来。
隔壁私密房间内。
柏云醒正与一枚传讯玉符另一端的人交谈。
“你到底来不来?若不来,往后怕是见不到我了。”柏云醒语气烦躁。
对面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名为焦远,是柏云醒的挚友,亦出身一个小型修行世家。
“你究竟在固执什么?娶了姬家大小姐有何不好?那可是咱们殷州首富的千金!”
“你既已失了家族继承权,难道连钱财权势也要被你二弟比下去吗?”
柏云醒脸色一沉:“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是单纯不喜姬雨薇此人。”
“我等修行中人,最重心感。她予我的感觉令我不适,仅此而已。”
焦远恨铁不成钢:“你就是自幼顺遂,不知这门亲事的分量!似我们这般家族,能攀上姬家这等姻亲,是求都求不来的机缘!”
“有了钱财,便等于掌握更多修行资源!你啊,真是……”
柏云醒不耐打断:“我叫你来是陪我解闷,不是听你说教!若再啰嗦,我便切断玉符了!”
焦远无奈叹息:“我真抽不开身,稍后家父要带我去参加一场法器拍卖会,说是为你订婚备礼。”语气中的羡慕毫不掩饰。
柏云醒愤然切断玉符,面露颓唐。
恰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柏云醒抬头,见那丑陋仆役端着一碟时鲜果品进来,置于案几上。
“柏公子,您要的果品。”
柏云醒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
仆役低头称是,转身离去。
待门合上,柏云醒才回过神:“我何时要了果品?”他随手拈起碟中一颗葡萄放入口中,并未将方才插曲放在心上。
隔壁的沈渡却蹙起了眉。她“看”得分明,那颗葡萄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而柏云醒浑然未觉。
既然有人先一步出手,沈渡决定静观其变。
不多时,她便“见”那仆役再次走入柏云醒的房间。
这一次,她两手空空,径首入内。
正自烦闷的柏云醒抬头望去,竟愣住了。他呆呆看着来人,眼中爆发出惊喜交加的光芒。
“沈……沈姑娘,是你吗?”
隔壁正以神识窥探的沈渡:“???”
沈渡遭遇了此生最为错愕的一幕。
她眼睁睁看着柏云醒对着那形容可怖的仆役,深情款款地唤出了她的姓氏。
并非她轻视仆役之职,而是此情此景实在诡异得超乎常理。
神识扫过那碟果品,其上附着的咒印清晰可见。
是迷心惑神之类的咒术,好在并无致命威胁。
想来被自己找上的风险程度大抵也不过如此,沈渡便按下干预之心,饶有兴致地将这离奇一幕记录下来,准备回去与众人分享。她发觉,适时分享些奇闻异事,倒是增进情谊的不错方式。
隔壁房间内。
柏云醒激动地起身,快步走到“沈渡”面前:“沈姑娘,你怎会来殷州?”
那仆役扭曲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原来你心仪之人姓沈。”这话语透过咒术,落入柏云醒耳中却变了调。
柏云醒只觉听到了那熟悉的、平静中带着些许关切的清冷嗓音在询问他为何在此,他忙不迭回道:“我…我家便在此处。你…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仆役咧开那张可怖的大嘴,算是笑了笑:“我来看你啊,听闻你即将订婚?”嘶哑的声音被扭曲成温柔的探问。
柏云醒愈发震惊,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你竟会来看我?还知晓我订婚之事?在临安时,你分明……”分明对他不屑一顾,甚至动过杀机。
仆役嘴角的疤痕抽搐了一下,心下对这柏云醒的偏好感到匪夷所思,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在柏云醒看来温和的神情:“这与我前来探望你有何冲突?好歹我们曾有过数面之缘,途经此地,顺道来看看,不行么?”
柏云醒连忙点头如捣蒜:“行!自然行!绝无问题!”他眼中满是痴迷,“沈姑娘,快请坐。我…我去沏壶新茶。”
仆役依言在绣墩上坐下,佝偻的身形更显瘦小。那双几乎只剩细缝的眼睛,静静看着柏云醒欢天喜地地出了门。
沈渡在隔壁默默收回部分神识,揉了揉眉心。她实在想不通柏云醒是何时对她生出这等心思的。男女之情她并非不知,只是难以理解,亦无兴趣沾染。得知柏云醒竟存此念,只觉莫名,甚至有些不适。
柏云醒很快便端着一套紫砂茶具回来,殷勤地为“沈渡”斟茶,一边说道:“这别院里白日只有这么一个粗使仆役打理杂事,方才还在,此刻也不知去了何处。沈姑娘若有吩咐,尽管告诉我,我都能办。”
“沈渡”优雅地端起茶杯,对他温柔一笑,轻轻颔首:“有劳了。”
柏云醒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不敢当,不敢当。”
就在此时,沈渡袖中一枚传讯符微微发热,是陈守云传来了消息。
“娘子,我等已经仔细搜寻过后园及下人房,未见生人气息,亦无阴魂滞留痕迹。”
“看来,唐姐姐不在此处。”沈渡并未过于失望,从柏云醒的言行看,他对此事确不知情,且柏家与李若修是否有牵连,尚是未知。
“你们先去马车等候。”
“是,娘子。”
沈渡将怀中貂儿轻轻放下:“小珠,你去试试联络城中小兽,探听消息,留意有无唐姐姐线索。务必小心,非不得已莫要显化魂体,保全自身为上。”
“是,娘子。”貂儿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隔壁。
两人的“叙旧”仍在继续。
更让沈渡愕然的是,他们不知何时,话题竟转向了柏云醒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