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幸福假象

“沈妹妹,为何要来此地?”
沈渡回首望去。
那名为姜静仪的仆役,不知何时醒转,正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沈渡。
“为她。”
“姜静仪。”
“姜静仪?”唐疏影好奇,“那是何人?”
沈渡摇首:“我亦不知其详。”
“只是在她残存的记忆碎片中,窥见了此地,亦知晓了她的名姓。”
她走至姜静仪面前,指尖轻点其眉心。
“若你愿意,便让我看看你的过往。”
姜静仪并未抗拒。不知为何,她在这少女身上感受不到丝毫恶意,反而每次靠近,那饱受煎熬的魂魄便似得到一丝抚慰。
她闭上那双几乎只剩细缝的眼。
沈渡指尖微凉,一缕更为浓郁的黑气被引出,萦绕于沈渡指间。
眼前画面,徐徐展开——
那一日,似乎是个特殊的日子。
姬承允驾着马车,行驶在乡间小道。其妻姜月安坐于身侧,温婉含笑。三名稚龄儿女坐于后厢,唱着欢快歌谣。
夫妻相视而笑,端的是幸福美满,其乐融融。
马车停在一处荒村旁。
姬承允下车,打开车门,温柔扶妻子下来:“到了,来看看。”
姜月安将手放入他掌心,含笑下车。映入眼帘的,是青山绿水环抱中,一座新建的精致竹木小院,与周遭破落村舍格格不入。院中草坪上,早有一妇人正在架设烤炉。
姬承允牵着姜月安的手:“月安,那是我远房亲戚张姨,算是我仅存的亲长了。”
“你前日不是说照料孩儿辛劳?我便请她来帮忙。今日先在此小住几日,看看是否合意。”
姜月安柔顺点头:“好,还是夫君想得周到。”
姬承允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颌抵其发顶:“傻话,我不体贴你,又体贴谁?你我在这世间,唯有彼此了。”
三个孩子欢叫着奔向草坪。旧村断壁残垣似被清理过,小径干净。孩子们顺利跑到那妇人身边。
那被称作张姨的妇人,谦卑和蔼地唤着“小小姐”、“小少爷”,询问他们喜好,欲为其烤制食物。
夫妻二人走近,姜月安道:“张姨,我来吧,孩子们惯吃我做的。”
张姨笑呵呵道:“承允真是好福气!娶了您这般世家小姐,却无半点架子,竟还亲自下厨。不像我家那不成器的,终日只知打扮闲逛,半点正事不沾。”
姜月安赧然垂首。
孩子们嬉戏玩闹,不时扑入父母怀中撒娇。尤以小女儿姬姣姣最喜缠着父亲,搂着脖颈娇声唤“爹爹”。姬承允便以胡茬轻扎她小脸,父女笑作一团。儿子自河边嬉戏,欢声笑语不绝。
一家五口用过午膳,在草地上铺开毡毯,相拥小憩。
日头偏西,蚊虫渐多,林间窸窣声起。一家人早早回到竹屋。此屋新建,用具齐全。
晚膳后,夫妻陪孩子们在屋内玩耍,直至尽兴,方哄其入睡。
张姨早早歇下,房门紧锁。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入房。
此乃他们家惯例的团聚日,众人皆卸下心防,沉入梦乡。
直男至——
烈焰自屋外冲天而起!
高温与浓烟将姜月安呛醒!她睁眼便见滚滚黑烟涌入房中!
身侧榻上,不见夫君踪影!
她赤足跳下床,奔至儿女房门,却发现门扉不知何时被从外锁死!房内寂静无声!
姜月安欲寻物破门,却见屋内但凡坚硬之物皆不翼而飞,连厨下刀具亦无影无踪!
她趴伏于地,试图从门缝窥视孩儿,却对上一双冰冷无情的眼!
她那深情挚爱、亦曾深爱她的夫君,似早料到她有此举,正阴鸷地盯着她。
姜月安通体生寒,嘶声厉喝:“姬承允!你做什么?!快救孩子!走水了!”
然而,姬承允却将两个儿子面对面捆绑,不顾其挣扎哭喊,取出一根乌黑铁橛,对准一子后心,另一手高举铁锤!
姜月安目眦欲裂,疯癫般以肩撞门:“姬承允!住手!放开他们!”
她被人猛地揪住长发,掼倒在地!视线恰好能透过门缝,看见屋内情形——
铁橛穿透长子背心,钉入幼子胸膛!
热血喷溅在姬承允脸上!白日还活泼可爱的双生子,在一声微弱“娘亲”后,面色迅速灰败!
“啊——!”姜月安发出绝望哀嚎,换来腰脊重击,彻底瘫软在地。
凄厉叫声惊醒榻上幼女。
三岁的小女儿揉眼坐起,亲眼目睹生父将另一根铁橛,自幼子后背钉入长子心口!随后拉起梁上早备好的绳索,套住两个孩子脖颈,将其悬挂于梁!
“爹爹……爹爹你在做什么?姣姣害怕……哥哥们怎么了?”小女儿抱着布娃娃,放声大哭。
那平日里最疼她的父亲,一步步走近,伸手轻抚她稚嫩脸颊。
然后,在她身上淋满了刺鼻火油。
火折子亮起,扔上床榻!烈焰瞬间吞噬那小小的身影!
小女儿在火中凄厉哭喊:“爹爹!姣姣好痛!爹爹救命……爹爹……”
姬承允自窗口跃出,屋外火势成燎原之势。
张姨揪着姜月安头发,将她拖至厅堂,才发现她双目泣血,几近盲瞎。
姬承允走入,手中仍握着铁橛与铁锤。
他跪在姜月安身侧,手轻柔抚过她依旧美丽的面庞,声音依旧温和:
“月安,莫怕,很快便好了。”
“很快,你就能去寻我们的孩儿了,放心,你不会孤单。”
“我们的孩子,你的爹娘,都在那边等你。”
“放心,你不会入轮回,也到不了地府。”
“我爱你们,我为你们寻了一处风水绝佳之地,让你们在那里……等我。”
“乖,娘子,安心去吧。”
烈火灼烧至他们衣袂。
姜月安死死盯着眼前男人,只问:“为何……要如此?”
姬承允道:“张姨的女儿逢意已有孕在身。她的孩子,将引领我姬家更上一层楼。”
“娘子,我不甘只做一介微末商贾。”
“我要让姬家,成为殷州首富,成为天下巨擘!”
“娘子,你深爱我,我亦深爱你们。这些年来,我们何等幸福?”
“所以,你们定是愿意为我牺牲的,对么?”
冰凉的铁橛抵上她眉心,铁锤重重砸落!
沈渡猛地睁开双眼!
虽入秋,她额间却沁出细密冷汗。
唐疏影连忙扶住她:“沈妹妹,你怎么了?”“你……你真能看见她的过往?看到了什么?”姜静仪望着沈渡。她的泪腺早在那场大火中焚毁,连哭泣都不能。
她艰难抬手,想为沈渡拭去额间汗珠,却终究无力举起。
“对不住……吓着您了。”嘶哑的声音,带着歉意。
沈渡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
她并非被吓到,只是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寒意。她见过父母不爱子女,如顾山青的双亲那般,因其本性凉薄。可姬承允那般,一边诉说着深情,一边用铁橛钉死妻儿,亲手将幼女投入火海……那浸透骨髓的虚伪与残忍,令她心头发冷。
唐疏影还想再问,陈守云代为解释:“唐姑娘,我家娘子从不对外泄露事主隐私,还请见谅。”
唐疏影立刻意识到失言,连忙致歉。
沈渡对姜静仪道:“他所说的‘好地方’,便是此处吧?”
姜静仪点头:“是,沈姑娘。”她挣扎站起,向后院走去。沈渡默默跟随。
“沈姑娘可知……揽运鉴?”姜静仪边走边问,声音嘶哑。
沈渡摇头,看向唐疏影与陈守云,二人亦是不知。
姜静仪:“无妨……你们终会知晓。”她蹒跚的身影,在渐沉的暮色中拉出长长的影子。
“姬承允说,姬雨薇能带领姬承允登顶,皆因揽运鉴。”
“可那揽运鉴……是以他们母子四人,还有姜月安爹娘的血肉魂魄……炼成的。”
“更多内情,我不懂。我只知,揽运鉴在一天,他们便永世不得超脱。”
“所以,我只能杀了姬雨薇,捏碎那珠子。”
后院中,有一口八角古井,井壁刻满繁复符文,井口覆着同样铭刻符文的石板。丝丝缕缕的黑气正从石缝中不断逸出,感应到姜静仪的到来,竟如活物般张牙舞爪扑来!
沈渡抬手,一道金光屏障将黑气阻隔在外。尖锐的怨念嘶嚎冲击着她的神识。
姜静仪道:“沈姑娘,撤了吧……无妨的。我能活到今日,全凭他们支撑。”
沈渡看向她。
姜静仪抚着自坑洼的头脸,喉中发出嗬嗬苦笑:“我这躯壳,确是姬姣姣的。可我这魂魄……不知是谁。”
“或许是姜月安,或许是姣姣,或是她们残魂拼凑……又或是老天也看不下去,给了我们一线生机,让被镇于此地的冤魂得了些许力量。”
“可惜,这力量仅够我施展一次‘惑心咒’,借柏云醒之手接近姬雨薇,杀她,碎珠。”
“如今,被镇于此的冤魂,终得解脱。”
“我……无牵挂。”
沈渡指尖微动,将那怨气逼退几分:“你……不曾想过复仇?”
姜静仪怔了怔,声音平寂无波:“做不到的……他身边有高人。”
“沈姑娘,一个能凝炼揽运鉴的玄术师……我无能为力。”
“连柏家……也与之同流。”
“他们眼中,只有利益。”
“谁还记得……二十年前,那惨死的一家四口?”
“那你,”沈渡轻声问,“想报仇吗?”
姜静仪望向她:“报仇?”
沈渡颔首:“向你们的仇人,讨还血债。”
“至于那玄术师,你无需担忧。”
姜静仪干裂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良久,才嘶声道:“……可以吗?”
沈渡浅浅一笑,如破云之月,清辉洒落。
夕光为她周身镀上金边,身后是万里霞光。
她伸出手,将一枚小巧的光阴签递至姜静仪面前。
“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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