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永坠永夜

净室之外,四人默立如松,静观室内血狱翻涌。
但见人影挣扎,彼此屠戮,终至寂然。
唯余一人,犹自痴迷剥取面皮——汤月。
沈渡自高台拾级而下,衣袂无风自动。
废弃染坊处,黑沉怨气如潮涌来。
另一侧,官差巡弋的梆子声隐约可闻。
活口?
沈渡曾言,必不放过汤月。
许是得了邪术庇护,她竟尚存一息。
但……无妨。
沈渡指尖轻点眉心,金纹流转,一座巍峨殿宇虚影轰然降临,将整片染坊废墟笼罩其中。“带她,”清冷声线不容置疑,“入镜像海棠坞。”
“谨遵娘子令。”
三道苍老身影应声而动,竟是耄耋老朽,有男有女。
他们纵身而起,身形矫健不似老人,凌空数丈,落地时关节咯咯作响,如机括牵动,双臂猛甩,双腿蹬踏间再度腾空。
甩臂刹那,数道青光破空袭来!
沈渡广袖轻拂,一道金辉屏障骤现身前,青光撞上光障,叮当坠地——竟是片片锋锐竹叶。
沈渡蓦然抬首。
但见断壁残垣间,又跃出三道身影。
同样鹤发鸡皮,同样如提线木偶般腾挪跳跃,双臂挥舞间,竹叶如疾雨倾泻。
“是傀儡人!”陈守云失声惊呼。
周书娴抢步近前,骇然道:“可他们面容神情,与生人无异!”
此时,远处等候寻亲的人群中爆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爹!娘!果真是你们!怎会如此?”
沈渡转眸望去。目力所及,清晰看见一妇人哭瘫于地,挣扎欲前,却被差役拦阻,哭声凄厉欲绝。
陈守云面色铁青,怒极而颤:“沈娘子,看来他们不止残害少年……连这些老者,亦被炼成了傀儡!”
周书娴银牙紧咬:“好毒的心肠!将老人炼作傀儡,再引其子女前来——”
“是要逼我们当着至亲之面,斩杀这些活死人么?”另一人声音发颤,“要我等亲手酿此人间至痛?”
众人齐看向沈渡:“娘子,该当如何?”
被炼成傀儡者,生机早绝。然此刻他们能睁眼、能发声、能行走、能攻伐,在至亲眼中,与活人何异?纵使他们信了,要灭此傀,亦需断其首级——当着子女之面,斩下父母头颅?
其后果,不堪设想。
至此,布局者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
此乃专为沈渡所设死局。
海棠坞虽神秘莫测,若激起民愤,千百人冲击之下,又将如何?
“娘子?”众人焦灼望去。
却见沈渡容色静若深潭。惨剧当前,她笑不出来,然那份沉静未减分毫。
“无妨。”声稳如山。
言罢,她取出一叠黄符,双手结印。数百符箓凌空而起,瞬息结成巨大囚笼,金辉流转间化作坚壁,将几人护佑其中。
众人虽不解其意,但见她停手,便随之静立,凝望废墟中不断跃出的傀儡。
沈渡不再出手,外围喧哗渐息,唯余见亲人身影时的零星悲鸣。而那些老者,早不识亲眷。
裴尧终看清这场针对沈渡的报复之局。如此多的老人,绝非临安一地可聚。他强压心潮,对身旁年轻差役低语:“速调各地失踪案卷,尤重老者……”
“得令!”差役领命而去。
目光再投染坊。纵有万般不忍,裴尧仍需亲证。
那些傀儡自废墟中跃出,在空地上腾挪跳跃,手中竹叶激射不休。目标明确——屏障内的沈渡一行。
傀儡越聚越多,将屏障围得水泄不通。
前排被后方推挤得身形歪斜,却仍蹦跳不止,竹叶纷飞。
后排竹叶误伤前排,削耳断指,引得“伤者”骂咧——他们会呼痛,会斥骂,与活人无异,却不碍继续攻伐。
不过半个时辰,此地已聚集百余人。
而后方跃出的,已不限于老者。更有被掏空脏腑的少年,腹间鲜血未凝,肠肚拖曳于地,被其他傀儡践踏得污秽不堪。
沈渡静立屏障内,纹丝不动,只凝望这些疯狂攻击的傀儡,目光细细扫过每一具身躯,似要将此景烙印心底。
这些低级傀儡伤不得她分毫,亦破不开她布下的阵法。
可那些亲属们再难平静。
他们亲见失踪已久的家人如提线木偶般攻击一人,见他们聚在一处互相残伤。
为人父母者见子女被掏空脏腑制成傀儡,痛彻心扉。
“不——!爹!娘!停下啊!你们醒醒!这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不是会玄术吗?救救他们啊!”“放我们进去!我们的亲人在里面!”“你们不救,我们自己救!”
更有见子女残缺至此者,当场昏厥。
于此地众人而言,这便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围守的差役个个目眦欲裂,紧握刀柄,却无能为力。
沈渡不能出手,他们亦不能。此刻只盼沈渡能有解法,解除这些“活死人”身上的邪术,给家属一个交代。
终于,又过半个时辰。
废墟中不再有傀儡跃出。
所有傀儡皆围拢在屏障周遭。
静立许久的沈渡,终于动了。
一个时辰未发一言、未饮滴水,嗓音微哑,打破死寂:
“该走了。”
无尽金芒自她体内迸发,透出屏障,席卷所有傀儡之身——
刹那之间,原地空荡!
那些攻击的、骂咧的傀儡,顷刻消失无踪。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除沈渡外的其余人等。
残阳沉入西山,天色晦暗,难辨人形。
沈渡缓步走向染坊门口。
骤然消失的傀儡令全场寂然。
裴尧疾步迎上:“沈娘子,那些傀儡……”
“明日卯时,府衙认领。”沈渡声线温和,眸中却无平日暖意,只余清冷,“届时,我会亲至。”
语气平静无波。
可裴尧看着她的眼睛,没来由地心生寒意。
是夜,临安城大雨滂沱。
镜像海棠坞,回廊窗边。
沈渡命人置椅于此,独坐良久,凝望窗外雨幕。身后,海棠坞众人往来奔波,安置那些傀儡尸身,未引得她一丝侧目。
在沈渡领域之内,杨家对傀儡的操控尽数失效。那数百尸身与寻常死尸无异,散置海棠坞各处空房。初带入时,尽堆于楼道,几将楼道塞满,陈守云等人逐一搬运安置。
众人清理多久,沈渡便在窗前坐多久,纹丝不动。
所有人齐聚屋中,立于沈渡身后,面面相觑。
周书娴悄声问:“娘子这是……”
陈守云跟随最久,自认略懂其心,眼中凝重:“娘子……动真怒了。”
众人默然。
自相识以来,沈渡从未在他们面前动过真怒。她总是平静的,或带温和浅笑。如此一言不发,还是头一遭。
然想起汤月身后人所为,便也了然。莫说沈渡,他们亦愤懑难平。
当怒至极处,反而无言。
沈渡修为高深,可擒拿作乱之徒,尽数诛灭。但这并不能消解怒意——再强的力量,纵是傀儡邪术,所能操控的也不过行止,控不住人心。
沈渡眼睫微动,眸中困惑如被疾风吹散,只余清明。
死一人,是为悲恸;死百人,是为愤慨。幕后之人欲以百条性命换取她的畏缩与愧疚,令她止步。
可她无愧,亦无惧。
不会停手。
错不在她。
然悲愤既为起因,她便需给出一个结果。她的心绪,也不该为他人所控。
那双深邃眼眸重归波澜不惊。
她轻声开口:“汤月何在?”
周书娴立时应道:“娘子,我与陈明光将她置于楼上了。”
沈渡起身,走向那悬空而设、符文流转的“云阶”。
众人见她终于开口,神色恢复如常,皆松了口气。沈渡年岁尚轻,心性质朴,遭此诛心之局,常人早难承受。她能如此快调整心绪,已属难得。
众人随行其后。
自镜像海棠坞可随她心意收取,此间万物于她不再虚幻。她亦能借云阶上下自如。
步入云阶,沈渡见层阶旁皆悬玉牌,注明各层功用。玉牌上朱砂镌刻:集怨之地。
周书娴解释:“那层怨气冲天,横行无忌。但我等灵力皆源于您,故不受影响。若欲探究这些怨气底细,恐需寻常人一试。”
故而,她将汤月径直扔在了楼上。
沈渡微微颔首。
她也想一看究竟。
一上去,沈渡便感知到浓郁怨气扑面而来。
嗡——
光幕消散。
一道披头散发的身影猛扑而来!
立于沈渡身前的小狗反应极迅,腾身而起,一足正中其胸腹,将人踹飞出去。
汤月被狗妖踢飞,重重撞上对面符墙,滑落在地。她趴伏着,指甲狠抠地面,喉中发出野兽般的嗥叫。
“沈渡!是你!果然是你!”
猩红眸子透过乱发,死死盯住那张令她嫉恨的面容。她嫉的非是容貌,亦非家财,唯嫉那身莫测的力量。
汤月翻身仰躺,歇斯底里大笑:
“沈渡啊沈渡!你可知我初闻你事迹时,是何等羡慕!”
“神秘,强大,自在由心!”
“你可知有多少人,视你为神!”
“神啊……多美妙的称谓!为何我不能成为你这样的人?”
“若我有你这般力量,何至于活得如此卑微!”
她撑起身,目光越过沈渡肩头,落在岑沨身上,发出嗤嗤怪笑:
“沈渡,可知为何世人多不识你真容,而我初见便认出你?”
“因我太熟悉你了!我做梦都想成为你!搜罗了你所有讯息!”
“更巧的是,你曾相助之人中,有一个……恰是我旧识。”
“岑沨,哈哈!没想到吧?十年过去,你容颜未改!”
“而那个与你同住一巷,每日为生计忙碌,连朝食都吃不上的小女孩,成了我这副模样!”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我看着你,如虔诚信徒般立于她身侧!”
“哈哈!我知道,她便是那位传说中的大娘子了!”
沈渡不知,那些人对她恭敬唤着“娘子”的一幕幕,如密针刺痛汤月的心。疯狂的妒忌、不甘与渴求,如恶鬼吞噬良知。那如神佛临世般的存在,对她有着致命吸引。
她想成为沈渡,不惜一切模仿其行止,复刻其环境。可她终究不是沈渡,甚至不了解沈渡。为获取凌驾众生之力,她甘为那些禽兽不如者的爪牙,泯灭全部良知。所得不过是狐假虎威——在真正的实力面前,她连抬首的资格都无。
“哈哈哈哈……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不过无妨。”
“至少,我曾站上过高处,享受过那般滋味。”
“我不后悔……嘿嘿,绝不后悔。”
“你们休想再让我回去过那寻常人的生活!”
她眼中迸出恶毒的光:
“只要我活着,绝不屈居人下!”
汤月是疯子吗?不,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那短短两月的权柄,将她的自尊捧至云端,即便跌落,亦不愿放手。不得不说,幕后之人选她,确是选对了。
如同一场独角戏,汤月唱完了自己的段落。
云阶口一行人静默地看着她。
汤月蓦然住口。她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尽衣衫供人观赏的俳优。
“你说话啊?!你为何不说话?!”
“沈渡!你说话啊!”
沈渡不擅诘问。
她登楼,确是为寻一个适合汤月的终局。她总觉一死未免太奢。如今,她确信所想无误——死亡,不足以偿其罪孽。这般心性,纵死亦可能化作厉鬼继续为恶,害人后还会沾沾自喜。
“我予你一个变强的机会。”
清冽嗓音,如冰水浇熄喋喋不休。
“你甚喜得而复失的滋味。”
沈渡唇边勾起极淡的弧度。
“那便……永坠此地。”
汤月瞪大双眼:“你此言何意?”
沈渡未再言语,只含笑望她。
霎时间,漂泊的怨气如得号令,疯狂涌入汤月体内!
汤月惨嚎倒地,剧烈挣扎。她能感到一股力量在经脉中奔涌,鼓胀得肌肤几欲裂开。
皲裂处鲜血汩汩,浸透衣衫。
可她心中无畏,唯有狂喜——她终于拥有了力量!
她看向沈渡的目光充满仇恨,骤然跃起,挥拳击向沈渡面门:
“去死!我恨透你这张脸了!”
沈渡岿然不动。
她身后众人,亦无动作。
皆静观汤月。
汤月过于兴奋,未察异样。待她奔至沈渡面前,脸色蓦然僵住——
一只手,自她胸膛穿透而出!随即是一颗头颅,继而身躯,最后双足。
那个自她体内分离出的“人”彻底现形。汤月只觉周身力量随之流逝殆尽,软倒在沈渡脚边,连动指之力都无。
偏偏……
那个由她体内分离出的黑影,一把攥住她的衣领,耳光狠狠扇下!
“死丫头!还不去干活!在此作甚?!”
粗嘎的嗓音,令汤月浑身剧颤,双目圆瞪。
“爹……爹?!”
啪!
又一记耳光,抽得汤月倒飞出去,重摔于地。那黑影魁梧如山,拎起娇小的汤月,再度掷出。怨念与愤恨,在看那魁梧黑影逼近时,再次充盈心胸。汤月惊觉力量回归,立时狂喜,蓄力一拳将“父亲”打得烟消云散。
然未及欣喜,又一只手穿透她胸膛!
未等那物完全现形,殷切笑语已传来:
“闺女啊,来,喝碗安神汤,好生歇息。睡足了,功课才长进啊。”
“来,娘又给你买了好些书,做完定能进步!”
汤月怒喝,一把攥住那黑气所凝之手,猛力拉扯!瞬息间,一个残缺不全的“人”立于身侧,双手伸来欲抚其面,下半身却空无一物,悬浮于空。
汤月再次瘫倒在地,任凭这“母亲”喋喋不休地督促她。
而后她再次将之击碎……
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叔伯、舅父、姨母、表亲、师长、同窗……乃至那些被她亲手送上地狱的亡魂。
周而复始,得而复失。
源源不绝……
对人最重的惩罚是什么?
求不得,偏舍不下。
活不成,又死不了。
看得见,却触不及。
想不起,更忘不掉。
待至绝望降临——
方为惩罚之始。
沈渡转身离去。
汤月扑来欲阻其离去,指尖却徒劳地划过消散的光幕。
这一刻,她终尝绝望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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