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之外,一众精心打扮的秀女们正襟危坐,纵然有宫人撑着伞,细密的汗珠还是从她们光洁的额角渗出,洇湿了鬓边的碎发。
宋华浓坐在角落里,一身再简单不过的湖绿色长裙,头上也只簪了一朵同色的绒花,在这片姹紫嫣红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扎眼。
她垂着眼,听着身旁几个秀女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咱们这位陛下,心里头可有个忘不掉的白月光呢。”一个穿着粉色罗裙的女子用帕子掩着唇,声音里满是神秘。
“谁不知道呀,不就是五年前仙逝的顺德皇后嘛,听说那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少年夫妻一路走到帝后,当年可是羡煞了多少人。”
“那后来怎么……”
“后来?后来还不是被那妖妃迷了心窍。”另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秀女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听说顺德皇后生产那日,陛下被国事绊住,那明妃胆大包天,竟敢将所有太医都喊走了,连安胎的药都给断了!可怜顺德皇后,生生血崩而亡。”
“天哪!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皇上从事后就疯魔了,当场就把明妃打入了冷宫,然后……然后就不许顺德皇后下葬,把凤体留在了长乐宫,日日用千年人参、万年雪莲那么养着,还遍请天下高人招魂,就盼着皇后能活过来呢。”
“我的老天,这也太……”
宋华浓指尖掐着掌心,听着这些陈年旧事,只觉得荒唐又可笑。
迟到的深情,比草还轻贱。
她就是那个倒霉的顺德皇后,宋华浓。
那个在大雪纷飞的冬日,在冰冷的产房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女人。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拼尽全力生下孩子后,腹中撕裂般的剧痛,还有明妃那张得意又狰狞的脸。
她更记得,姜昀青,她的夫君,大周的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如今,他做这副情深不寿的样子给谁看?
恶心。
一想到那个男人,宋华浓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她死后,睁眼就重生在五年后一个四品文官的嫡女身上,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离那个伤心地,那个人,越远越好。
可笑的是,一道选秀的圣旨,又将她推回了这个巨大的牢笼。
所以她特意选了这身绿裙子,簪了这朵绿绒花。宫里谁不知道,姜昀青最厌烦的便是绿色,嫌它俗气,不够端庄。
她就是故意要让他厌烦,第一轮就把她刷下去才好。
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她一眼都不想再瞧。
“肃静!都给咱家打起精神来!”一个尖细的嗓音划破了秀女们的窃窃私语。
领头的太监甩了甩拂尘,吊着三角眼扫视一圈,“时辰到了,按名册顺序,依次入殿。记住了,都把规矩刻在心里,谁要是出了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秀女们顿时噤若寒蝉,一个个整理着衣衫,垂首敛眉,紧张地等待着。
宋华浓排在中间,不前不后。她随着人流缓缓向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心里的厌恶和抗拒几乎要满溢出来。
终于,轮到了她。
“正七品司农寺主簿之女,宋氏华浓,年十六。”
随着太监的唱名,宋华浓提着裙摆,迈入光华殿。
殿内熏着上好的龙涎香,味道熟悉得让她心头发紧。她目不斜视,走到殿中,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
“臣女宋华浓,叩见皇上,太后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低着头,只能看到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和一双皂黑的云纹靴。
那双靴子,一动不动。
头顶上方,没有传来“平身”的指令,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宋华官心里打着鼓,不明白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她只能维持着跪拜的姿势,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慵懒而威严的女声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
“抬起头来。”
是太后。
宋华浓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依言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视线越过珠帘,直直地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那一瞬间,宋华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猛地漏跳了一拍。
五年了。
姜昀青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张俊美得近乎刻薄的脸,眉眼间的冷峻比从前更甚,只是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片化不开的浓重阴郁。
他执着朱笔的手顿了顿,心口没来由地一窒。
好熟悉的眉眼。
不是说长得像,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让他心慌的熟悉感。
可这明明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太后显然没注意到皇帝的异样,她皱着眉头,挑剔地打量着宋华浓。
“一身绿,俗不可耐。今日是什么场合,你穿成这样,是存心给皇家添堵吗?”
太后对宋华浓的厌恶,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换了一张脸,也丝毫未减。
宋华浓心中了然,立刻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
“回太后娘娘,臣女……臣女家贫,只有这件衣裳尚算体面,并非有意冲撞,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她就是要示弱,就是要表现得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太后冷哼一声,转向姜昀青:“皇帝瞧瞧,这等姿色的女子,也配送到宫里来?言行举止也毫无大家闺秀的风范,留下也是个祸害,赏个香囊,打发了吧。”
“赏香囊”便是落选的意思。
宋华浓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几乎要喜极而泣。
她强忍着唇角的笑意,再次叩首:“臣女自知蒲柳之姿,不堪入圣眼,谢太后娘娘恩典,谢皇上恩典。”
姜昀青的视线依旧锁在她身上,那股莫名的烦躁感越来越强。
他本想顺着母后的意思将人打发了,可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宫人的惊呼。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慢点!这儿不能进啊!”
一个明黄的小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无视了所有人的阻拦,径直朝着殿中央的宋华浓扑了过去。
“母后!”
稚嫩的童音清脆响亮,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
小小的身子一把抱住了宋华浓的腿,仰起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母后!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为什么不要元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