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沈长离。
她此时看着比赵清梧还要落魄,满脸病容,眼神浑浊。
“这位爷,对不住。”沈长离上前,一把将赵清梧拉到身后,卑躬屈膝地赔笑,“自家婆娘不懂事,冲撞了爷。这点酒钱,给爷买茶吃。”
说着,她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双手奉上。
那汉子正在气头上,哪里看得上这几枚铜钱,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向沈长离:“打发叫花子呢!”
沈长离没躲。
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她的脸上,发出一声脆响,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溢出血迹。
赵清梧瞳孔骤缩,袖中匕首几乎就要出鞘。
沈长离却在此刻死死按住她的手,低着头,声音更加惶恐:“爷息怒,爷息怒。家里实在没钱了……”
“没钱?没钱就把人留下!”汉子狞笑着,伸手去拉赵清梧。
沈长离眼底的浑浊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极深极冷的杀意,但杀意转瞬即逝,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忽然脚下一滑,“哎哟”一声向前扑去,看似笨拙地撞进汉子怀里。
“找死!”汉子大怒,正要推开她。
却觉腰间一麻。
沈长离的手指在他腰侧的章门穴上极快地点了一下,这一指用的是暗劲,外面看不出伤痕,内里却能让人半个身子麻痹,且剧痛难忍。
“啊。”
汉子只觉得半边身子瞬间失去知觉,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周围的小弟吓坏了,以为老大中了什么邪术。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趁着众人乱作一团,沈长离一把抓起地上的药包和酒壶,拉着赵清梧的手。
“跑。”
两人混入惊慌的人群,借着复杂的巷道,七拐八弯,迅速消失在街角。
回到柴房,沈长离立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
赵清梧看着她肿起的半边脸,心中五味杂陈。
“为什么不躲?”赵清梧蹲下身,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脸,却又停在半空。
“躲了就会露功夫。”沈长离吐出一口血沫,眼神平静,“一旦露了功夫,就会引来官府和帮派的注意。我们现在是逃犯,经不起查。”
“所以你就硬挨这一巴掌?”赵清梧的声音有些发颤,“沈长离,你是个顶尖的刺客,你的尊严呢?”
“尊严?”沈长离嗤笑一声,牵动嘴角的伤口,疼得皱了皱眉,“死人最有尊严,活人只求生存。”
她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床边,脱下上衣。
“上药。”
赵清梧咬着下唇,不再说话。她打开药包和酒壶,开始替沈长离处理伤口。
烈酒冲洗伤口,比之前更加剧烈。沈长离浑身肌肉紧绷,冷汗如雨,却硬是一声不吭。
上完药,赵清梧看着她背上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忽然问道:“那个汉子,死了吗?”
“没死。”沈长离穿好衣服,“只是会瘫上个把月。黑虎帮这种地头蛇,打了小的会来老的。若是死了人全城都会搜捕,现在这样,他们只会以为是突发恶疾。”
赵清梧点了点头,这才是沈长离,不仅狠,而且准。
每一个动作都经过精密的计算,为了达到目的,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脸面和肉体。
“教我。”赵清梧忽然说道。
沈长离抬头看她:“什么?”
“教我怎么不用刀也能杀人,教我怎么让人看不出我会武功。”赵清梧目光灼灼,“还有,教我怎么挨打。”
沈长离定定地看着她良久。
“好。”
她从行囊里抽出一根筷子,递给赵清梧。
“拿着。”
赵清梧握住筷子。
“错了。”沈长离纠正道,“不是像拿笔那样拿。握紧,拇指压住食指。这东西虽然脆,但只要力道用对,插进眼眶或者喉咙,比刀还好用。”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柴房里成了临时的演武场。
沈长离教得很认真,没有半分花哨的招式,全是直击要害的杀人技。
“人体有三十六处死穴,七十二处麻穴。”沈长离指着自己的身体示意,“力气不够,就要找准位置。比如这里,锁骨下三寸,用力点下去,能让人呼吸停滞。”
赵清梧学得也很认真,她原本是抚琴的手,十指修长灵巧,虽然力道不足,但胜在精准。
夜幕降临,柴房里没有灯。
两人并排坐在床边,啃着赵清梧买回来的冷馒头。
“沈长离。”
“嗯。”
“你为什么要做刺客?”
这个问题,赵清梧在路上想问很久。
沈长离咽下口中的馒头,沉默了片刻。
“为了吃饭。”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沈长离淡淡道,“我六岁那年全家死绝,我被扔在乱葬岗里,是寒鸦的首领把我捡回去的。他给我馒头吃,教我杀人。我不杀人,就没有馒头吃。”
很简单,也很残酷的逻辑。
赵清梧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我六岁那年。”赵清梧轻声道,“正在学《广陵散》。父亲请了江南最好的琴师教我。那时候我觉得练琴好苦,手指都要磨破。现在想来,那是多大的福分。”
“你父亲是赵相?”沈长离忽然问。
“是,前太傅赵延年。满门清流,最后却落得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全家男丁斩首,女眷充入教坊司。”
“冤枉的?”
“自然是冤枉的。”赵清梧冷笑,“父亲查到南唐皇室勾结契丹的证据,还没来得及呈报,就被反咬一口。《江防布防图》就是当年父亲留下的保命符,也是罪证。”
沈长离听着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这种朝堂倾轧,她见得多了。
“所以你要把图送给后周?”
“南唐烂了。”赵清梧声音冰冷,“李家皇室只知醉生梦死,百姓易子而食。既然他们守不住这江山,那我就把这江山送给能守住的人。”
沈长离转头看她,黑暗中赵清梧的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名为野心或者毁灭的火焰。
这不再是在破庙里瑟瑟发抖的柔弱琴师,而是一个复仇的厉鬼。
“后周未必就是好去处。”沈长离淡淡提醒道,“郭威刚死,柴荣继位,主少国疑。你这图送过去,未必能换来你想要的公道。”
“那也比烂在手里强。”赵清梧坚定道,“况且我不仅要公道,我还要害死我全家的人血债血偿。”
沈长离没再说话。
她不关心天下归属,也不关心谁当皇帝。但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或许真的能把这天捅个窟窿。
“睡吧。”沈长离躺下,背对着赵清梧,“明天还要想办法出城。”
赵清梧也躺下。
狭窄的木板床,两人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
这一次没有生死关头的慌乱,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安宁。
沈长离身上的草药味和赵清梧身上的淡淡脂粉味混合在一起,在清冷的夜色中发酵。
半夜,柴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例行搜查!”
是官府的人。
沈长离瞬间睁开眼,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筷子。
赵清梧也惊醒了,手摸向枕下的匕首。
“别动。”沈长离压低声音,“听脚步声只有两个人,不像是抓人的,像是找茬讹钱的。”
她翻身坐起,披上衣服,示意赵清梧装睡。
沈长离走到门边,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透过门缝往外看。
外面确实只有两个差役,提着灯笼,一脸的不耐烦。
“王婆子说这屋租给两个外乡人,出来登个记!”
沈长离拉开门闩,推开门,脸上再次挂上卑微怯懦的笑容。
“官爷,这么晚了……”
“少废话!”一个差役推了她一把,探头往屋里看,“几个人?”
“就俺和俺婆娘。”沈长离侧身为他们让出视线。
差役借着灯笼的光,看见床上鼓起的被窝和露出的半个后脑勺。
“路引呢?”
沈长离摸出通关文牒递过去。
差役接过看了看,是真的,也没看出什么破绽。
“听王婆子说,你们是来治病的?”差役目光在沈长离脸上转了一圈,“治什么病?”
“烂疮。”沈长离指了指赵清梧的方向,“会过人。”
两个差役一听,脸色骤变,连忙后退两步。
“真他娘的晦气!”差役把文牒扔还给沈长离,“明儿个赶紧走,别把病气过给这街坊邻居!”
“是是是,明天就走,明天就走。”沈长离点头哈腰。
差役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长离关上门,重新顶上木棍。
她转过身,发现赵清梧已经坐了起来,正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沈长离问。
“我在想,”赵清梧轻声道,“如果你不是杀手,或许能去梨园唱戏,定是个角儿。”
沈长离挑了挑眉,没理会她的调侃,重新躺回床上。
“睡吧。明天有得忙。”
黑暗中,赵清梧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这一夜虽然身处陋室,虽然危机四伏,但她却睡得比在金陵的绣榻上还要安稳。
因为她知道,只要身边这把刀还在,她就死不了。
而她也正在努力让自己成为握刀的人,而不仅仅是被刀保护的人。
窗外风雪渐止,一轮残月挂在枝头,照亮这人间烟火下的藏锋与杀机。
卯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代州城还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晨雾中。
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