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
一道黑影翻过墙头,落地无声。
这人穿着一身夜行衣,左手缠着厚厚的纱布,是昨夜被沈长离削断手指留下的伤。
他显然十分忌惮,落地后并未立刻行动,而是伏在草丛中观察许久。
确认院中无人巡逻后,黑影才小心翼翼地向正房摸去。
正房的窗户半开着,透出昏黄的灯光。隐约可见屋内有一个女子的身影,正在伏案写着什么。
黑影摸到窗下,从怀中掏出一根细竹管,轻轻刺破窗纸。
就在这时,屋内的女子忽然开口说话。
“沈护卫,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黑影动作一僵。
屋内传来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是沈长离故意压低嗓装出来的,她此时已从屋顶溜回了屋内。
“都好了,《南唐密信》藏在琴腹里,万无一失。”
“好。”赵清梧的声音清晰地传出窗外,“赵点检吩咐了,这份密信关系重大,上面有李重进通敌南唐的证据。”
“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呈给陛下,今晚务必小心,别让李家的人察觉。”
窗外的黑影猛地一颤。
李重进通敌南唐?
这可是惊天的大秘密,若是真的,自家主子就要大祸临头。
黑影顾不得再吹迷烟,也顾不得找腰牌,转身就要撤退。他必须立刻把这个消息带回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道寒光如闪电般从侧面的阴影中劈来。
“谁!”
黑影大骇,本能地举刀格挡。
当!
一声脆响,黑影手中的短刀被震飞。
沈长离并未下杀手,而是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胸口。黑影闷哼一声,整个人如滚地葫芦般滚出老远,重重撞在院墙上。
“抓刺客!”
沈长离扯开嗓子吼了一嗓子。
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炸雷。
瞬间,赵府各处的灯火亮了起来。杂乱的脚步声,护院的呼喝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黑影见势不妙,知道若是被抓就是死路一条,当即咬牙,从怀中掏出一颗烟雾弹狠狠砸在地上。
白烟腾起。
借着烟雾的掩护,黑影拼死翻过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沈长离站在烟雾中并未追击,她收刀入鞘,看着墙头留下的血迹,嘴角微微上扬。
“跑得挺快。”
片刻后,赵匡义带着一队亲兵冲进院子。他衣衫不整,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手里提着剑,脸色阴沉得可怕。
“怎么回事,人呢?”
赵清梧披着一件外衣,一脸惊慌地从屋内跑出来:“二爷,有刺客,刺客往那边跑了!”
赵匡义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和把被震飞的短刀,是军中的制式兵器。
“搜,全城搜捕!”赵匡义厉声下令。
待亲兵散去,赵匡义走进屋内:“到底怎么回事?刺客为何会来这里?”
赵清梧定了定神,从琴腹中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函,双手呈上。
“二爷,刺客是冲着这个来的。”
赵匡义接过信函,抽出信纸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极其精彩。
信纸上并非什么李重进通敌的证据,而是一份伪造的南唐国书,上面写着南唐主李璟愿以淮南十四州为代价,换取李重进在后周朝堂上为南唐斡旋。
这封信当然是假的,是赵清梧模仿南唐文书的笔迹伪造的。
但在这种敏感时期,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东西哪来的?”赵匡义声音颤抖。
“是民女从金陵带来的。”赵清梧面不改色地撒谎,“民女当初窃取布防图时,顺手在南唐枢密院偷出来的。”
“原本不敢确定真假,所以一直未敢呈报。但今夜刺客既然来抢,说明这东西多半是真的。”
赵匡义深吸一口气,将信函揣入怀中。
“这事烂在肚子里,除了我和大哥,谁都不能说。”
他深深看了赵清梧一眼,眼中的怀疑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喜。
有了这封信,不管真假,只要运作得当,就足以让李重进脱一层皮。
“你们受惊了。”赵匡义语气缓和下来,“今晚我会加派人手守卫,以后这院子没有我的令牌,谁也不准靠近。”
说完他带着信函匆匆离去,找赵匡胤商议对策去了。
院子里重新恢复安静。
沈长离关上门,看着一脸淡然的赵清梧。
“你这招无中生有,玩得真溜。”沈长离坐回桌边,擦拭着刀上的血迹,刚才为了逼真,她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兵不厌诈。”赵清梧走过来,拿起药瓶,替她处理伤口,“封信虽然是假的,但李重进派人监视是真,他和南唐有私下往来也是真,我不过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而已。”
“那个刺客跑回去,会告诉李重进,赵府手里有他的把柄。”沈长离分析道,“李重进会慌,一慌就会乱,他乱赵匡胤的机会就来了。”
“没错。”赵清梧包扎好伤口,轻轻吹了吹,“而且经过今晚这一闹,赵匡胤会彻底相信我们是和他站在一条船上的,因为我们已经把李重进得罪死了。”
这是一场豪赌。
赌注是李重进的疑心病和赵匡胤的野心。
“接下来呢?”沈长离问。
“接下来,就是等。”赵清梧推开窗,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等陛下下旨,等大军南下,那时候才是我真正展现价值的时候。”
三日后,朝堂上传来消息。
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李重进,因御下不严惊扰京师,被罚俸半年,并被调离京城,去扬州驻守。
虽然没有直接罢官,但这无疑是将其踢出权力的核心圈。
而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则被任命为南征主帅,统领大军即日启程,攻打南唐。
消息传回赵府,赵匡义第一时间来到后院。
这一次,他带来一箱金银,还有两套随军的行头。
“收拾一下。”赵匡义满面春风,“大哥说了,此次南征带上你们。”
赵清梧和沈长离对视一眼。
终于,要离开这个笼子了。
出发的天,是个大晴天。
汴梁城外旌旗蔽日,十万大军列阵待发。
赵清梧换上一身青色的男装儒袍,头戴方巾,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看上去像个俊俏的白面书生。
沈长离则穿上软甲,戴着标志性的银面具,腰悬横刀,骑在一匹黑马之上,寸步不离地守在赵清梧的马车旁。
“怕吗?”
这一次是赵清梧掀开帘子,问马背上的沈长离。
前方是淮南的千里战场,是真正的尸山血海。不是江湖仇杀,不是后院暗战,而是两国国运的碰撞。
沈长离拉了拉缰绳,目光投向南方的天际。
“怕个鸟。”
她爆了一句粗口,嘴角却微微上扬。
“只要钱给够,阎王殿我也陪你去闯。”
赵清梧笑了。
“驾!”
大军开拔。
滚滚烟尘中,不起眼的马车载着两个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女子,驶向风云激荡的江南。
那里有赵清梧的家仇,也有沈长离的国恨。
更有她们在这乱世中,试图亲手杀出的一条通天大道。
淮河水浊,浪卷黄沙。
正值桃花汛期,江面宽阔无垠,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的枯木败草,咆哮着向东奔流。
白茫茫的江雾笼罩着水面,五步之外便难辨人畜。
后周大军的先锋营已在北岸的正阳关外驻扎整整三日。
这三日里,军中怨声载道。
后周士卒多是中原汉子,旱鸭子居多。如今对着这滔滔江水,听着一刻不停的涛声,不少人出现晕船般的症状。
即便脚踩在实地上,也觉得天旋地转,上吐下泻。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凝重。
“这仗没法打!”
一名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将领,猛地将手中的陶碗摔在地上,哗啦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他是先锋营都指挥使张琼,赵匡胤麾下的头号猛将,使一柄六十斤重的熟铜锏,有万夫不当之勇。
“南唐那帮孙子,就是不肯上岸!”张琼指着帐外的江面骂道,“他们仗着船坚炮利,在江面上游来荡去。”
“我军的斥候船刚一下水,就被他们的蒙冲战舰撞翻。这都三天了,连个能渡河的浅滩都摸不着。”
帐内诸将皆低头不语。
赵匡胤坐在帅位上,手里依旧盘着暗紫色的盘龙棍,神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只是眉心深刻的折痕,暴露他内心的焦虑。
兵贵神速。
十万大军每日的粮草消耗是个天文数字,若是被阻在淮河以北,一旦南唐从金陵调集援军增援寿州,这场南征怕是要无功而返。
“赵先生。”赵匡胤忽然开口,目光投向帐角落里一个身着青衫的瘦削身影,“你既自称胸有甲兵,对此局可有解法?”
帐内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过去。
赵清梧今日依旧是一身男装打扮,头戴方巾,手里拿着把折扇,看着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她身后,站着形影不离的戴面具护卫。
面对张琼等人不善甚至轻蔑的目光,赵清梧神色淡然,缓步走到悬挂的行军舆图前。
“张将军稍安勿躁。”她声音清朗,不急不缓,“南唐水师之所以嚣张,是因为他们笃定我们找不到渡口,只能在正阳关这一处死磕。”
“废话!”张琼冷哼,“这方圆百里,除了正阳关水势稍缓,其余地段皆是暗礁激流,我军的马匹辎重如何过得去?”
“未必。”
赵清梧手中折扇合拢,在舆图上的某一点轻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