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忽然找到了描述这些景象的词汇。
那就是鲜活。
是当今世界,永远都无法感觉到的鲜活。
有小孩子从学校建筑走出,嬉笑打闹,来到门口的小摊贩面前观赏这些大人卖的东西。
那些大人不会驱赶小孩,反而因为他们的到来露出笑意,对于他们随意翻看但没钱购买的行为也摆摆手表示无所谓。
因为掉了糖葫芦而哇哇大哭的孩子,走得太急把糖葫芦碰掉而手足无措的少年。
在左右张望后,他终于锁定了一位糖葫芦小贩,领着小姑娘又去买了两串新的。
摊前无人的小贩全程目睹了这一幕,收下两串的钱后,给了少年人三串。
“小伙子,你也吃点甜,着急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啊。”
少年人连连道谢,揣好糖葫芦疾步离去。
在不远处的幼儿园门口,他把糖葫芦递给了苦等他许久的小女孩。
小女孩身边的小朋友全被接走了,只剩下她一个等着来带她回家的大人。
接到糖葫芦,一切苦闷随风散去,二人相视一笑,大手拉着小手向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西下,蔚蓝的天空如同被烈火灼烧,在天边翻起红色的云霞。
公园的长椅上,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相互依偎着。
老奶奶靠在老爷爷的肩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相册,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絮絮叨叨地讲着什么。
老爷爷侧着头,耐心地听着,脸上满是皱纹,眼神却温柔得能溺出水来。
不远处,一群刚放学的学生背着书包,在草坪上追逐打闹。
一个男孩不小心把足球踢到了老人的脚边,他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跑过来捡球,连声道歉。
老爷爷笑着捡起足球,抛还给他,还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记忆的画面不断流淌。
要关掉视频的手犹如千金之重,再难抬起。
凌霜瞳孔微微颤抖,紧咬着下唇,面色冷峻却有难以抑制的复杂倾泻而出。
盛大的节日庆典上,整座城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天空中绽放着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形状各异,五彩斑斓。
人们聚集在广场上,欢快的游玩。
街边的美食摊排起了长队,香气四溢。
无数机器人穿梭在人群中,为需要帮助的人提供服务。
“机器人小姐,能帮我拍张照吗?我想和我的家人一起。”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身边站着她的丈夫,他们身后是璀璨的烟火。
“机器人先生,我找不到我的朋友了,能帮我联系他吗?”
一个焦急的少年在人群中张望。
“多亏有你们,为我们提供了如此仅仅有条的生活。”
“因为我们是机器人,我们的宗旨,是希望人类幸福。”
她听到了柒月的声音。
她不断的在看到,看到柒月的记忆。
那久远的记忆里,人类会为了帮助一个摔倒的陌生人而停下脚步;会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开怀大笑;会为了庆祝一个共同的节日而彻夜狂欢。
他们会哭,会笑,会生气,会难过。
他们的生命短暂,却又如此鲜活、热烈。
凌霜第一次看到,原来婚纱是白色的,新娘的脸上会洋溢着那种名为幸福的光彩。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葬礼的氛围是肃穆的,人们会为逝者流泪,但泪水中也包含着怀念与爱。
那是一个充满善意与温情的时代。
一个被称为“乐土”的时代。
一个让她怀疑,人类真的是人类吗……的时代。
如果没有这些影像,凌霜永远都不会意识到。
原来人类并非一开始就是当今世界的模样。
原来在百年之前,人性这个词汇竟有如此美好的表现手法。
看着视频中人类的笑颜与悲伤,凌霜嘴角不自觉翘起。
只是那眼底的悲哀与苦涩也越来越浓郁。
笑不似笑,哀不似哀。
在这片废土之上,人类互相之间的情感是很淡漠的。
唯有利益,才是永恒的命题。
孩子有食物掉落,会被围殴哄抢。
上了年纪的老者为节约生存资源,应该集体处决。
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东西是原罪,被人破坏了那只能是实力不够。
否则实力够的话,应该当场将那人杀死。
而这并不违法。
不仅人与人之间充斥着死气与残酷。
亲人与亲人之间……
不,或许在废土的世界上,是没有亲人这个概念的。
而凌霜本身,也是在淡漠感情中长大的孩子。
现在的人类,生产起来非常方便。
甚至比机器人的生产还要方便。
每座城市,都有很多很多的婴儿培养中心。
那里存放着许多婴儿培养皿。
如果不是有读过些许历史,凌霜甚至都不会知道,原来人类的女子以前会经历一种名为怀孕的事情。
但现在不用了。
只需要提取精子与卵子进行最初的结合,然后放在培养皿里即可,培养皿会自动调整到适合胚胎发育到成型阶段的一切营养模拟,想要获得一个孩子是非常方便的事情。
因为便利,通常可以一次性生产十几个,甚至有钱人能生产上百个。
但这些生产的婴儿并不会全部留下来,让父母留在身边养育。
在婴儿长到十个月的时候,专业人员能够直接对尚在培养皿里的婴儿,进行身体素质等各项指标的检测。
父母可以挑选一些自己数值最满意的婴儿带走,留在身边培养。
一次性培养多少个,以及最后要挑选几个带走,都是要计算源能即可。
通常大部分都会选择挑选一两个带走,毕竟之后的养育也是要花能源的地方。
父母看中的是孩子能带来的利益与优秀的数值。
孩子看到的是如出一辙的淡漠。
因此社会亲属之间,反而有时比陌生人之间更能够绝情的做一些事情。
那么,那些被挑选剩下的孩子呢?
被抛弃的它们会统一被送入集中营饲养,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它们从出生的第一步,就注定只能成为这个社会最底层最廉价的劳动力。
凌霜就是万千弃婴的其中之一。
她的初始身体素质并不名列前茅,不断的被挑选抛弃就是她三岁之前的宿命。
集中营只会饲养婴儿到三岁,然后就会中转到各种地方,哪里需要他们,就把他们往哪里搬。
食物,水源,这些生存物资是它们必须要自己去思考的问题。
幸运的是,最终她活下来了。
从万人抢食的场面中活到五岁,终于找到了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也卷死了很多同批次的婴孩。
但是凌霜不在意。
她活着就好了。
这个世界是这样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向。
在这个时代,若有乐土精神,恐怕她转世投胎几百次了。
她出神地凝望着,那些足够美好的画面。
直到系统的提示音告诉她,存储系统已经规整完毕,这才唤回她一丝丝神思。
她关掉画面,停顿半晌。
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
这个世界,是要看人有没有利用价值的。
她修补柒月,与柒月同行的目的,最初不也是因为柒月有用吗。
但……
真的只是因为有用吗?
凌霜看着柒月仰躺在休眠仓中的面容,那是她一手修补好的瑰丽。
她非常讨厌人类。
跟人类站在一起,她总需要调动十二分的精神,防止各种意义上的算计与偷袭。
尽管自身已经十分适应,可如潮水般袭来的一切仍然让她感到疲倦。
比起站在人堆里,凌霜甚至更想跟畸变体面对面大战几百回合。
起码畸变体被打败后,她站在畸变体旁边都能获得良久的休憩。
但柒月不一样。
她只是一台机器人。
她非常的纯粹。
纯粹到……一切的行为逻辑,只为了她这个人类着想。
站在她的身边,是凌霜这辈子最为轻松的时刻。
轻松到有时候甚至会让她忘记,这个世界本来的残酷。
但……机器人是为了人类而存在的,所以她会为人类着想。
除了她以外,别的人类也可以吗?
别的人类或许比她凌霜要更凶残。
但也不一定。
她的和善,不是因为自己受到困境,需要柒月伸出援手,才不得不如此么。
她跟别人并没有两样。
但可耻的,得知柒月是个人类的话都听时,强烈的占有欲如浪潮在她心底汹涌起来。
尽管持续时间不长,仅仅一瞬的功夫,凌霜还是察觉到了。
可是……
蓄水池边,柒月却忽然做出了选择。
她选择她,愿意跟着的,只有她。
心跳遗漏的拍子那样轻浅。
浅到还没有被她发觉,就已经被堪称防御一样的理智分析覆盖。
心不明朗,凌霜的身体与行为却已然做出行动。
对于柒月坚定的选择,那份她极度贪恋的轻松与自由,凌霜将所有的事情,已然下意识纳入了柒月的存在。
她站起身,确认各个模组之间的内容已经全部处理完毕后,她取出那枚蓝色核心,行至柒月身前。
“很抱歉,曾想过利用你。”
“谢谢你,带给我此世难寻的轻快。”
“我不知道这枚核心安装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如果……你再一次坚定选择我的话。”
“我愿意为你献上我的生命,在从今往后的时光里。”
“我此世唯一的‘乐土’。”
柒月的眼睛蓝光微亮,24小时不停的监控记录着此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