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再说话,林间官道恢复了它原有的幽深。
但李暮色被甄灵吵烦的心绪却没有归于平稳,她从腰带取出玉蝴蝶,而后指腹来回轻抚着上面的刻纹。
玉料的手感带一点冰凉,可惜这份凉意并不像寒冬的雨,而是更像草长莺飞那时的润物细无声。
李暮色又想起刚才听见的那句对谈——
“人和蛇都能相恋,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怎就不合理了?”
不知是不是以前的记忆在恢复,闭上眼眸的那瞬,她仿佛看见一道背影也在拿相同的话术和自己辩论。
可一睁开眼,那道影子便无了踪迹。
李暮色停下抚摸玉蝶的手,转头,用马鞭挑开布帘。
漆黑狭窄的车厢里,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坐着,已经睡得很沉。
可是甄灵在她眼中,说话做事上都不像聪明人,就连睡觉的状态瞧着也呆呆傻傻。
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藏着事还能瞒过她。
至于申有思,如果自己没猜错,她喜欢的人极可能是那位商姜的国师。
国师?
这可是个该好好利用的上层关系。
李暮色在安神气息快要将她拽进贪恋的深渊前,放下了帘子,回转过身。
哪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出手相救。
她答应申有思跟自己同路,不正是为了能趁机搭上一条帮着找人的线。
李暮色想,她饮下毒酒之前也定是个斤斤计较,凡事都会权衡利弊的那种女人。
只不过,再如何精明算计,她仍解决不了眼下最为棘手的困难——怎么才能和甄灵“解离”。
虽然这两日她都在努力拉长两人之间的距离,从半步到一步,再到两步,甚至忍着揪心的疼痛准许甄灵单独下楼去找店小二。
可是,刚刚一缕夜风将布帘吹开,从里带出来点点甄灵的气息,她便险些克制不住冲进去咬住脖子,狠狠吸食那温热流动的鲜血。
情况没有半分改善,反而因长时间压制欲望,令她产生不顾一切也要得到的可怖念头。
握紧手中玉蝶,李暮色看着前方蜿蜒没有尽头的官道,沉了眸色。
不管如何,她得尽快找到那个下毒的女人,否则甄灵迟早会死在她手里。
然半梦半醒的甄灵自是半点没察觉到杀意,只感到肚子饿,并且,醒来时发现马车停着没动。
她替睡熟的申有思盖好滑落的被子,掀帘出去,瞧见李暮色背着手站在一片青草地中,而对面层叠的山峦间正往上冒出淡淡晨曦。
“天快亮了。”
甄灵依然保持着离李暮色半步的距离,回道:“嗯,而且看起来又是个大晴天。”
不仅如此,这片草地上全是晨露,下马车前没注意,现在她的脚踝一阵湿润冰凉。
甄灵不明白李暮色是在看风景,还是在想事,只能挑最不易出错的话讲:“你进车厢休息吧,换我来赶车。”
李暮色没回头,她看向竭尽全力往上升起的太阳,“不想休息,想洗漱。”
这荒郊野岭的哪有地方供人洗漱,甄灵转着睡痛的脖子,却不敢怪李暮色太过讲究,便仔细寻找有水的地方。
奈何她放眼瞧去四面都长满草,没小溪没山泉瀑布,挠着头着实犯难。
“罢了。”李暮色转过身,走向马车,“沿途遇见有人家时,停一下。”
甄灵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好,我记住了。”舔一舔嘴唇,踌躇着又轻问道:“那个……我看有思对玉石挺了解的,你身上那块玉蝴蝶要不要给她看看?”
“可以。”李暮色也有此意,只不过近日事情多,她忘了。
甄灵见自己的提议被采纳,唇角浮出一抹笑,“行,等她睡醒了,差不多天色也全亮开,到时找户人家,你洗漱沐浴,有思帮着看玉蝶,两不耽误。”
然而走在身前的李暮色却停了下来,蹙眉问道:“你不洗一洗?”
甄灵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干嘛要洗?”
“你得洗。”李暮色不为此多费唇舌,一声令下:“以后,除非连夜赶路,你每日入睡前都需洗干净。”
上扬的唇角变平,甄灵不情愿应道:“知道…了。”心里却在嘀嘀咕咕:又不臭,做什么要每日都洗澡?还有,柴火和热水是嘴巴一张就有的吗?都是靠银子啊!
虽然李暮色没心疼花多少银子,但她们这样大手大脚花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商姜城。
甄灵过惯了精打细算的生活,不免为俩人以后的花销操心。
这时,有道凉凉目光看了过来。
被盯上的人立即垂眸躲闪,毕恭毕敬地把门帘拉开,送李暮色进车厢,而后坐回她赶车的位置。
草地偏离官道十几里,等甄灵调转马头重新出发,看见那半冒头的太阳,已经快要爬上山巅。
若是迎客来的掌柜没乱讲,再走一整日,她们会行至一处离柳县不远的驿馆。
掌柜还和她说道:“你别小瞧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想知晓什么消息,只要扎堆一打听准会问出个一星半点。况且那是被三个不大不小的县所围住的驿馆,来往的商贩也多,你以为的宝贝说不定在他们眼中就是个寻常玩意儿。”
甄灵看掌柜说得唾沫横飞,一副煞有其事的神态,她不信也信了,但介于刚才的情形,她不准备把这些琐碎讲给李暮色听,想着自己一个人去办好便是。
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申有思才转醒去到甄灵旁边,伸着懒腰诉苦:“脖子和腰好痛。”
甄灵只有在申有思面前恢复她本有的活泼爱笑,“再忍一会儿,等寻到人家了,就可以洗漱换身衣裳。”
“李暮色安排的?”申有思不问也知道。
“不然我哪敢随意做决定。”这话,甄灵拢着手说得极其小声,就怕耳聪目明的李暮色听见。
申有思很小的时候也怕不苟言笑还对她颇为严厉的师姐,可长大之后,尤其当她需要一个人做决断的时候,她才终于体会到有人帮着安排处理事情是多么轻松和难得。
大概是感同身受使然,她隐约在李暮色同甄灵的相处中瞧出一些自己与师姐的曾经。
“有人安排指引,虽失去了自主的权利,可当你一个人面临分岔路口的时候,这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甄灵听完,认同却不愿这么做,“不是有路牌吗?我看清楚了再走不就好了。”
“如若没有呢?”
“没有?那我就一条条去试,然后再把试过的记下来写在木板上当路牌。”这也比李暮色手指着要她走哪一条好。
申有思笑,“可有的路一旦走错,就再回不了头。”
“但是你怎知道别人给你指的路就一定是活路呢?”甄灵的奇怪问题打小就多,她问申有思:“而且我不去试,分岔路口就会永远摆在面前,那又该怎么办?
被问的人沉默了许久,才一本正经地:“那你去探路,我在这儿等你。”
“……啊?”甄灵也是万万没想到,“你这么前怕虎,后怕狼的吗?”
不过,她仍旧爽快答应下来:“没事儿,为朋友要两肋插刀嘛,这道理我听过的,真到了那天你只管等着我探路回来便是。”
“你这人……”申有思抬袖掩住半张脸笑了,“逗你玩儿和说真话你都分不清的吗?”
甄灵傻乎乎笑着摇头,“不是分不清啦,是我从不拿性命攸关的事与人说笑。”
闻言,申有思怔住。
平日在她面前吃饭说话都透着一股憨态可掬的甄灵,竟然说出了这番言论,她还以为对方会接过话茬和她一起玩笑。
所以她看人的本事还停在表面不入心吗?
这一瞬,申有思又想起远在商姜的师姐,想她曾坐在桂树下柔声细语地和自己谈心道:“有思,你看人只执着浮于面上的那些表象,不入人心,这样下去即便你看得够多,到头来只是白看罢了。”
年少时她不理解,稍长大一些她觉得自己做不到,但今时今日的她好像才真正明白了师姐的话。
“抱歉。”申有思低下头,藏住隐隐泛红的脸颊,“是我……轻视了一些琐事也能体现出重要这点,更着实不应该把严肃的话题当成玩笑来乱讲。”
甄灵这时变得手忙脚乱起来,因为马车开始走下坡路段,她攥紧缰绳急道:“这有什么可抱歉的?有思你别多想,快抓稳坐好,这路好陡!”
沿途的景色快速往后倒退,屁股要想稳稳不偏移,双手就要用力抓紧木板。
申有思没坐过这样疾行的马车,脸色瞬间由红转白,然甄灵却觉得甚是刺激有趣,要不是李暮色在后面车厢,她恨不能大吼两声。
晨间湿润的空气,还没被朝阳的热度温暖,猛灌进鼻腔以后令甄灵痛得皱眉。
等马车再回到平缓,她往后一瞧,从迎客来走出的那条路已经看不见,只有山林在由青葱转为枯黄的渐变彩色。
她想,如果几月之后的大寒再回来这里,树叶全都掉光的树梢上必定压着皑皑白雪,若是用力抱着树干摇上一摇,保准儿要落她个满头满身。
那时,冷是冷了些,但李暮色兴许已找到杀害她的仇人,而自己说不定也拿到解药重获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