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墨迹的温度

第二天清晨,林溪提前二十分钟到达修复所。调浆糊已经成为她的固定职责,她需要时间让浆糊静置到合适的稠度。
大厅里只有那位花白头发的老师傅——林溪后来知道他姓赵,大家都叫他赵师傅。赵师傅正在清理工作台,用软布擦拭垫毡的每个角落。看见林溪,他点了点头:“早啊,小林。”
“早,赵师傅。”
“陈砚还没到?”赵师傅看了看墙上的钟,“他一般都是八点半准时。”
“可能路上有点事。”林溪说,其实她也不知道。陈砚的作息规律得像钟表,今天迟到十分钟,确实少见。
她提着工具和材料上楼,打开三号室的门。晨光透过北窗照进来,房间里的一切都清晰分明。林溪将淀粉和蒸馏水放在工作台一角,开始准备调浆糊的工具。
八点三十五分,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陈砚那种平稳的步伐,而是更急促、更重的脚步。门被推开,周所长探头进来:“林溪,陈砚今天请假,家里有点急事。”
林溪愣了一下:“请假?”
“对,早上临时给我打的电话。说今天来不了,让你自己安排工作。”周所长走进来,看了看工作台,“你有什么计划?”
“我……可以继续处理那批民国信件,还有些信封需要加固。”
“行,那你就按自己的节奏做。有不懂的可以先放着,或者去问问赵师傅。”周所长顿了顿,“对了,下午可能有批新资料送过来,是陈砚之前申请的一些参考文献。你帮忙接收一下,放在那边的书架上就行。”
“好的。”
周所长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林溪一个人。这感觉有点奇怪——三号室第一次完全属于她。她站在房间中央,环视四周。陈砚的工具箱锁在矮柜里,工作台上只有她带来的东西。空气里少了那种紧绷的秩序感,多了些许松弛。
她开始调浆糊。小麦淀粉倒入量杯,蒸馏水缓缓加入,玻璃棒搅拌。乳白色的浆糊逐渐形成,质地均匀。她将调好的浆糊放在一旁静置,然后戴上手套,开始今天的工作。
民国信件还剩最后几封需要检查。林溪小心地展开信纸,检查折叠处的状况。这些信件的内容大多是日常琐事,但字里行间透露出那个时代的特殊气息:对时局的隐晦担忧,对家庭的责任,对未来的渺茫期待。
工作到第三封信时,林溪注意到信纸背面有几行小字。那不是正文的一部分,更像是随手记下的东西:一串数字,几个地名,还有一个模糊的签名。字迹很潦草,墨水颜色也比正文浅,似乎是用另一支笔写的。
她将信纸举到光线下仔细看。那些小字几乎与纸张颜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数字像是日期:34.5.12,34.6.03……地名是“徐家汇”、“霞飞路”……签名只有一个字:“芸”。
林溪心中一动。她想起昨天那个有水渍的信封,那些雨夜里的碎片记忆。这封信的寄出日期也是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抗战刚结束,上海正在从战争中恢复。
她没有触碰那些小字——她不想再被突然的情感冲击打扰。但好奇心已经被勾起。这些隐秘的笔记是什么?密码?地址?还是某个人的私人记录?
她将信纸小心地放回保护夹,决定等陈砚回来再问。也许他知道更多关于这些信件的背景信息。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林溪修完了所有信封,检查了所有信纸,将需要进一步处理的部分做了标记。十一点半,她下楼去热饭。
休息室里,小唐和另一个年轻修复师正在吃饭聊天。看见林溪进来,小唐热情地招呼:“林溪,过来坐!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陈老师呢?”
“他请假了。”
“哇,那你可以放松一天了。”小唐笑道,“陈老师在的时候,我都不敢大声说话。”
另一个修复师是个戴眼镜的男生,叫小刘,他推了推眼镜:“陈老师其实人挺好的,就是太严肃了。不过他的手艺是真的没话说,赵师傅都说他是我们所里最有天赋的。”
林溪热好饭,坐在窗边。“赵师傅好像很早就来了,每天都第一个到。”
“赵师傅在这工作三十多年了,比周所长资历还老。”小唐压低声音,“听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顶尖的修复师,后来手受伤了,做不了太精细的话,就主要带徒弟和做基础工作。”
“手受伤?”
“嗯,具体怎么伤的没人清楚,他自己也不说。”小唐耸耸肩,“反正现在他只做些简单的修复和清洁,大部分时间都在带新人。对了,他没跟你说过话?”
“打过招呼,但没多聊。”
“赵师傅话也不多,但比陈老师温和多了。你要是有问题,去问他,他会很耐心地教你。”
林溪点点头。她想起赵师傅擦拭工作台时那种专注而平静的神情,那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沉稳。
吃完饭,她回到三楼。下午的工作是整理参考文献。大约两点左右,快递员送来两个纸箱,里面是陈砚申请的专业书籍和期刊。
林溪打开纸箱,将书一本本取出。大多是外文书,关于纸张化学、古籍保存技术、东亚装帧史等专业领域。每本书都用无酸纸包裹着,保护得很好。她按照书脊上的标签分类,将它们放在书架的空位上。
整理到最后一本时,她注意到这本书没有外包装,书角有轻微的磨损。这是一本中文书,书名是《明清家谱的形制与修复案例》,出版于二十年前,作者的名字她不认识。
她翻开扉页,里面夹着一张便签纸。便签上是陈砚的字迹——她已经能认出他那种工整有力的笔迹:
“第87页,火灾受损家谱的处理方法,重点参考。”
林溪翻到第87页。那一章专门讲火灾受损文献的修复,配有黑白照片和详细步骤说明。页边空白处还有铅笔做的笔记,字很小,但很清晰:
“碳化部分先加固,再清洁。”
“粘连严重可用蒸汽,但需控制湿度。”
“情感价值高的物品,修复方案需与委托人充分沟通。”
最后一行笔记让她目光停留:“情感不能修复,但可被尊重。”
她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这句话里有某种矛盾:陈砚在工作中极力保持情感距离,却又写下“情感可被尊重”。他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在记录某个时刻的感悟?
书页上有淡淡的痕迹,像是手指反复翻阅留下的。林溪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指尖轻轻按在那一页的边缘。
感知涌来,但出乎意料的温和。
不是强烈的情感,更像是一种思考的状态:专注,审慎,还有一丝近乎虔诚的认真。她“看见”陈砚坐在这里,可能是夜晚,台灯的光圈笼罩着书页,他逐字阅读,偶尔停顿,用铅笔做笔记。那种专注里有对技术的追求,也有对物品背后故事的某种敬畏——虽然这敬畏被刻意压制在理性的框架内。
还有更深层的东西:一种熟悉的痛苦,被包裹在冷静的外壳下。那种痛苦不是尖锐的,而是沉钝的,像一块深埋在心底的石头,已经与血肉长在一起。
林溪收回手指。这次接触没有带来不适,反而让她对陈砚有了更复杂的理解。他不是没有情感,而是将情感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对修复工作近乎苛刻的严谨,对每一处细节的极致关注,对“正确”的执着追求。这些是他处理情感的方式——将其蒸馏、提纯,变成可操作的原则和技术。
她将书放回书架,继续整理。下午的阳光逐渐西斜,房间里光线变得柔和。林溪完成所有整理工作后,看了看时间,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
她决定做点额外的事。从柜子里取出那本正在修复的清末族谱,翻到昨天陈砚处理过的几页。她想仔细观察他的修复手法,学习那些细微的技巧。
虫蛀洞的补纸边缘处理得极其精细,毛边的长度和密度都恰到好处,既保证了粘接强度,又不显得突兀。水渍边缘的清洁也很有技巧——不是完全去除痕迹,而是让痕迹变得柔和自然,成为纸张历史的一部分。
林溪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一处修补。在放大镜下,她看到了更多细节:补纸的纤维方向与原纸完全一致,浆糊层薄而均匀,干燥后几乎没有硬化痕迹。这是需要多年经验才能达到的精度。
她突然想起大学时的一位老教授说过的话:“修复的最高境界,是让修补本身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一百年后的人看到这件东西,不仅能看见原始的损坏,也能看见我们这个时代是如何对待它的。”
陈砚的修复,似乎就在追求这种境界。
五点钟,林溪准时收拾东西。她将工作台整理干净,工具放回原处,浆糊容器清洗晾干。离开前,她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房间。
夕阳的光线将书架染成暖金色,那些刚整理好的书籍静静地立着,等待被阅读。工作台空无一物,像一片等待书写的空白纸页。
她关上门,下楼。
大厅里,赵师傅还在工作台前,正在清洗毛笔。看见林溪,他抬起头:“要下班了?”
“嗯。赵师傅您还不走?”
“我再待会儿,把这几支笔洗完。”赵师傅将一支毛笔浸入清水,轻轻晃动,“今天一个人工作,习惯吗?”
“还好,就是有些问题得等陈老师回来再问。”
赵师傅点点头,继续洗笔。水流声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清晰。洗完第三支笔,他突然说:“陈砚是个好老师,就是不太会表达。你跟着他,要多看,多揣摩,少问。”
林溪有些意外。这是赵师傅第一次主动谈起陈砚。
“为什么少问?”
“他不是不愿意教,是不喜欢重复。”赵师傅将洗好的笔放在吸水纸上,“他的手艺,很多是悟出来的,不是教出来的。你问‘为什么这么做’,他可能答不上来,或者答得很简单。但如果你自己看,自己试,慢慢就能明白。”
“就像您说的,多看,多揣摩。”
“对。”赵师傅抬起头,看着林溪。他的眼神很温和,像看一个晚辈。“修复这东西,手艺可以教,但‘感觉’教不了。什么时候该轻,什么时候该重,什么样的破损该用什么样的方法——这些都得自己体会。”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陈砚的感觉很准。他可能说不清为什么,但他知道该怎么做。你跟着他,要学的就是这个‘感觉’。”
林溪认真点头:“我明白了,谢谢赵师傅。”
“去吧,明天见。”
走出修复所时,街道已经被暮色笼罩。路灯次第亮起,秋天的夜晚来得一天比一天早。林溪裹紧外套,朝车站走去。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前行。她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流动的夜景,脑子里回放着今天的种种:那些隐秘的小字,陈砚书中的笔记,赵师傅关于“感觉”的话。
还有她触碰那本书时感知到的——陈砚那种被包裹在冷静外壳下的专注,以及深处沉钝的痛苦。
她突然意识到,陈砚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复杂。他不是简单的“情感隔离”,而是一个将情感转化为另一种能量的人。就像那些古籍,表面看起来只是纸张和墨迹,但每一处痕迹下面,都可能藏着一个故事。
公交车到站了。林溪下车,走进小区。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又在她进门后熄灭。
她打开公寓的门,开灯。这是一个一居室的小公寓,装修简单,家具很少。客厅里只有一个书架、一张沙发、一张小桌。书架上大部分是专业书籍,也有几本小说和诗集——那是她尝试接触“正常”世界的努力,虽然读得很慢。
她换了衣服,热了简单的晚餐,坐在窗边吃。窗外是对面的楼房,有些窗户亮着灯,有些暗着。她能看见其中一扇窗里,一家人正在餐桌前吃饭,身影在灯光下晃动。
孤独感像潮水般漫上来。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的能力让她注定与人群保持距离,就像陈砚因为某种原因选择与情感保持距离。虽然原因不同,但结果相似:都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孤岛。
吃完饭,她洗了碗,坐在书桌前。从背包里拿出那本陈砚给的手册,翻到最后一页,再次看着那行字:
“修复不是让旧物变新,而是让时间留下的痕迹变得完整。——陈”
完整。
这个词在她脑海里盘旋。什么是完整?破损的古籍修复后,虽然痕迹还在,但功能恢复了,这算完整吗?一个人带着过去的创伤生活,虽然痛苦还在,但依然在前进,这算完整吗?
她不知道。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这周末回家吃饭吗?你爸买了你爱吃的鱼。”
林溪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回复:“好,周六晚上回去。”
“想吃什么菜?妈妈提前准备。”
“都可以,您做的都好吃。”
对话就此结束。林溪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夜风吹进来,带着凉意。她想起小时候,每次碰到别人的东西感受到强烈情绪时,都会跑回家,躲在房间里。母亲会轻轻敲门,端来热牛奶,什么也不问,只是陪她坐着。
那是她最早学会的与能力共存的方式:沉默的陪伴,无言的接纳。
也许陈砚也需要这样的陪伴,虽然他自己可能不知道。
林溪关掉灯,躺在床上。黑暗中,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她闭上眼睛,让意识渐渐模糊。
明天陈砚应该会回来。
她想着那批即将开始修复的家谱,想着那些火灾留下的痕迹,想着陈砚书中的笔记。
“情感不能修复,但可被尊重。”
在睡意彻底淹没她之前,这个句子最后一次浮现。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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