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早晨,林溪照例提前到达。调浆糊时,她发现昨天用剩的浆糊已经被清理掉了——容器洗得干干净净,倒扣在沥水架上。这意味着陈砚昨天下午或晚上来过,虽然请了假,但还是来处理了一些事。
八点半,陈砚准时出现。
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是深色衬衫,袖子挽起,手里提着那个黑色工具箱。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一些,眼下有淡淡的阴影。
“早。”他说,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早,陈老师。浆糊已经调好了,百分之四的浓度。”
陈砚点点头,将工具箱放在矮柜上,但没有立刻打开工作。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似乎在思考什么。这个姿态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他转过身:“昨天的工作怎么样?”
“完成了所有信封的加固,检查了信纸,需要进一步处理的都做了标记。”林溪汇报,“另外下午送来的参考文献已经整理上架了。”
“有什么问题吗?”
林溪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有一封信,背面有些小字,像是随手记的笔记。数字、地名,还有一个签名。需要特别处理吗?”
陈砚走到工作台前,林溪将那封信找出来,指给他看。他戴上眼镜,凑近仔细看了一会儿。
“不用特别处理。”他说,“这些可能是写信人的私人记录,跟信件内容无关。保留原状就好。”
“但墨水颜色不一样,可能是后来加上去的。”
“那也是历史的一部分。”陈砚直起身,“修复的原则是尽可能保留所有原始信息,除非它会对纸张造成进一步损害。这些字迹很浅,不会影响纸张寿命,所以不动。”
林溪点点头,将信纸小心放回保护夹。她想问更多——关于那些数字和地名的意义,关于那个叫“芸”的人——但她知道这不是修复工作该关心的问题。
陈砚打开工具箱,开始准备今天的工作。他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不是犹豫,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控制。林溪注意到他取工具时,手指在镊子和竹起子之间停顿了一瞬,然后选择了骨刀。
“今天开始处理那批家谱的前期工作。”他说,“你先帮忙做清洁和整理。”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更大的无酸纸盒,打开。里面是一叠叠用棉纸隔开的书页,纸张颜色深暗,边缘有焦黑的痕迹,有些页面上还能看见烟熏的灰色。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林溪也能闻到淡淡的焦味——不是新鲜火灾的气味,而是陈旧、已经渗入纤维的烟熏味。
“这批家谱是线装本,但装订已经散开,很多页面顺序乱了。”陈砚取出一叠页面,平铺在垫纸上,“第一步是清理表面烟尘,然后逐页编号,整理出正确的顺序。”
“怎么确定顺序?”
“看内容,看页码——如果还有的话,看纸张的连续性。”陈砚拿起一页,“比如这一页,右下角有撕裂,下一页的左下角应该有对应的撕裂痕迹。还有墨迹的渗透,前一页背面的墨迹会印到后一页正面。”
他开始示范:用软毛刷轻轻拂去表面的浮灰,动作极其轻柔,仿佛那些灰烬还保留着最后一丝与纸张的连接。然后他将页面举到光线下,检查纸张的透光性,寻找墨迹渗透的痕迹。
林溪学着做。她拿起一页,先观察整体状况:纸张呈深褐色,边缘碳化严重,轻轻一碰就会掉落碎屑。页面中央的文字部分相对完好,但也被烟熏得颜色暗淡。她拿起软毛刷,从页面中心向外轻轻刷扫。
灰尘扬起,在光线下形成细微的雾。林溪屏住呼吸,等尘埃落定。页面表面干净了一些,但烟熏的痕迹无法去除——那是已经与纸张纤维结合的色素,成为纸的一部分。
“这一页应该比较靠前。”陈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看页眉这里,有‘卷一’的字样。但数字被烧掉了一半。”
林溪凑近看。确实,页眉处隐约可见“卷一”两个字,但后面的数字只剩下一小半弧线,可能是“一”,也可能是“二”或“三”。
“需要猜吗?”她问。
“不需要。”陈砚说,“我们只修复能确定的部分,不确定的就保持原状。过度解读是修复者的大忌。”
他将那页纸放在一旁,拿起另一页。这一页的状况更糟,左下角完全碳化,一碰就碎。陈砚用一张极薄的日本纸衬在下面,轻轻托起,防止进一步损坏。
“这种程度的碳化,先加固,再考虑是否能修复字迹。”他说着,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小喷瓶,里面装着某种透明液体,“这是聚乙烯醇稀释液,用来加固脆弱纸张。喷的时候要均匀,距离二十厘米,不能让纸张过湿。”
他示范了一次:极细的雾状液体喷洒在页面上,纸张表面出现短暂的光泽,然后迅速吸收。碳化的部分看起来稳定了一些,不再随时会碎裂。
“你来试试。”陈砚将喷瓶递给林溪。
林溪接过喷瓶。塑料瓶身是温的,大概是陈砚的手温。她对着另一页碳化严重的页面,按照他说的距离和手法喷洒。第一次有点紧张,喷得不均匀,有的地方太湿,有的地方没喷到。
“手腕放松,移动要平稳。”陈砚在旁边指导,“想象你在给一张大纸均匀上浆糊,只是工具和材料不同。”
林溪调整呼吸,第二次尝试。这次好了一些,雾状液体均匀地覆盖了页面。碳化的部分吸收了液体后,颜色稍微变深,但确实显得稳定了。
“可以。”陈砚说,“继续,把碳化严重的都先加固。记住,每喷完一页,要等完全干燥才能处理下一页。”
上午的时间就在这样的重复工作中过去。林溪处理了十七页碳化页面,陈砚则开始整理那些相对完好的页面,尝试排列顺序。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偶尔有陈砚用铅笔在页面边缘写下编号的轻微声音。
十一点左右,陈砚突然放下手中的页面,走到窗前。他双手撑着窗台,背对着房间,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
“陈老师?”林溪轻声问。
陈砚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大约半分钟,他才说:“有点闷。开点窗吧。”
林溪走过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秋日的凉风灌进来,带着外面街道的声音:远处施工的机械声,汽车驶过的嗡鸣,还有隐约的人声。这些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绝对安静。
“你昨天为什么请假?”问题脱口而出后,林溪自己都愣了一下。这越界了。
陈砚转过身,背靠着窗台。他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神里有种林溪读不懂的疲惫。
“家里有事。”他说,最简单的回答。
“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不严重。”陈砚顿了顿,“只是需要处理。”
对话在这里自然终止。林溪知道不能再问下去。她回到工作台前,继续喷洒加固液。但她的心思已经不在工作上了。
陈砚的请假,他今天苍白的脸色,他刚才站在窗前绷紧的肩膀——这些细节像拼图的碎片,但她看不清完整的画面。她想起触碰那本书时感受到的沉钝痛苦,想起赵师傅说他“不太会表达”,想起周所长提到那批家谱时陈砚微妙的反应。
也许所有这些都是相关的。也许陈砚的过去,他的工作方式,他对情感的疏离,都指向同一个源头。
但那是他的隐私。林溪没有权利探究,即使她的能力让她能感知到那些隐藏的痕迹。
午饭时间,陈砚没有出去吃。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保温饭盒,放在工作台一角,但没有立刻打开。林溪注意到饭盒是深蓝色的,边缘有细微的磨损,看起来用了很多年。
“我去热饭。”林溪说,拿起自己的饭盒。
“嗯。”
等她从休息室回来,陈砚已经开始吃饭了。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得很仔细,仿佛吃饭也是一项需要专注的任务。林溪坐在自己的位置,默默吃自己的饭。
“那批家谱,”陈砚突然开口,眼睛盯着饭盒里的菜,“委托人李先生,他的祖父是我父亲的旧识。”
林溪抬起头。这是陈砚第一次主动透露个人信息。
“很小的时候,我去过他们家老宅一次。”陈砚继续,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别人的事,“那栋房子很大,有很多书。李先生那时还是个年轻人,在书房里整理东西。我父亲和他祖父在客厅谈话,我在院子里玩。”
他停顿了一下,夹起一块青菜:“后来房子失火,是意外。大部分东西都烧没了,包括很多珍贵的古籍。这本家谱是抢救出来的少数几件之一。”
“所以您认识这本家谱。”林溪说。
“谈不上认识。只是知道它的存在。”陈砚放下筷子,“李先生的祖父去世前,特意嘱咐要修好它。现在老先生不在了,李先生找到我们,算是完成一个承诺。”
“压力很大吗?”林溪轻声问。
陈砚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犹豫,最后化为一种近乎坦率的疲惫。
“所有修复都有压力。”他说,“但这批不一样。它不只是古籍,还是某个家族的记忆,是某个承诺的载体。修好了,是应该的。修不好,会让人失望。”
“但您刚才说,过度解读是修复者的大忌。”
“理论上是这样。”陈砚承认,“但实际上,当你知道物品背后的故事,你就很难完全抽离。你会想,如果修不好,那些记忆就真的消失了。虽然记忆本来就不该由物品来承担,但人就是这样。”
他盖上饭盒盖子,起身去洗饭盒。水流声响起,谈话中断。
林溪看着他的背影。这一刻,她看到了陈砚的另一面:不是那个冷静、疏离、一切按原则行事的修复师,而是一个在责任与专业之间挣扎的普通人。他知道情感会影响判断,但他也无法完全摆脱情感——尤其是当那些情感与自己的过去有微弱连接时。
陈砚洗完饭盒回来,用毛巾仔细擦干,放回抽屉。然后他坐在工作台前,没有立刻开始工作,只是看着那些摊开的家谱页面。
“我父亲也是修复师。”他突然说,声音很轻,“不是古籍,是陶瓷。他说,修复就是与破碎的东西对话,理解它为什么破碎,然后给它一个新的形式。不是原来的形式,而是一个能够继续存在的形式。”
林溪屏住呼吸,不敢打断。
“他去世很多年了。”陈砚继续说,眼睛盯着那些焦黑的纸页,“火灾。不是李老先生家的火灾,是另一场。我那时候十五岁。”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远处街道上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陈砚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又放回去。这个动作看起来毫无意义,更像是一种情绪调节的方式。
“所以我理解李先生为什么这么在意这本家谱。”他背对着林溪说,“失去过东西的人,会对剩下的东西格外珍惜。即使那些东西已经破损不堪。”
他转过身,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继续工作吧。下午我们要完成所有页面的初步加固,然后开始整理顺序。”
“好的。”
下午的工作在沉默中进行,但沉默的性质已经改变。不再是那种纯粹专业、彼此隔绝的沉默,而是一种共享了某种秘密后的沉默,沉重但真实。
林溪处理页面时更加小心了。她看着那些焦黑的边缘,想象着火舌舔舐纸张的瞬间,热浪让墨迹模糊,让纤维碳化。那些瞬间里,有多少记忆被吞噬?又有多少被抢救出来,以这种破碎的形式延续?
她突然明白陈砚为什么选择修复古籍。不是因为纸“诚实”,而是因为纸脆弱——就像记忆一样脆弱,就像生命一样脆弱。修复纸张,也许是他与那种脆弱对话的方式,是他面对无法修复的失去时,找到的一种替代性行动。
五点钟,陈砚叫停了工作。
“今天到此为止。”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稳,“你做得很好。加固液使用得越来越熟练了。”
“谢谢陈老师。”
“明天继续整理顺序。那会是更繁琐的工作,需要更多的耐心。”
“我明白。”
收拾工具时,林溪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陈老师,您父亲……他修复陶瓷的方法,对您修复纸张有影响吗?”
陈砚正在锁工具箱,动作停顿了一瞬。
“有。”他说,“他教我看待破损的方式。不是把破损看作缺陷,而是看作物体历史的一部分。就像这些家谱上的焦痕——它们记录了火灾的事实,这是历史,不应该被抹除。我们的工作是让这些痕迹能够被安全地保存和展示,而不是让它们消失。”
他将工具箱放回矮柜上,转身面对林溪:“修复不是让时间倒流,而是让时间的痕迹继续向前。”
这句话让林溪心里一震。她想起手册上那句话:修复不是让旧物变新,而是让时间留下的痕迹变得完整。
现在她更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离开修复所时,天色已暗。秋雨又来了,细密的雨丝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林溪撑开伞,走进雨中。
街道湿漉漉的,倒映着霓虹灯的光。她走得很慢,脑子里回放着今天的对话。陈砚提到父亲时的语气,那种刻意平淡下的痛楚;他看待家谱焦痕的方式,那种将破损视为历史的态度;他说“失去过东西的人,会对剩下的东西格外珍惜”。
她也是失去过东西的人——不是具体的物品,而是一种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因为她的能力,她失去了随意触碰世界的自由,失去了与人亲密无间的可能。所以她珍惜现在这份工作,珍惜这种与纸张而非直接与人打交道的距离。
也许她和陈砚在本质上是相似的:都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处理自己的缺失,都在与破碎的东西对话,都在寻找一种与伤痕共存的形式。
公交车来了。林溪收起伞,上车。车厢里人不多,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上的雨痕让外面的灯光晕染开,像一幅抽象的水彩画。
她想起那些被加固的家谱页面。碳化的部分被稳定了,不会再继续碎裂。字迹虽然暗淡,但还能辨认。顺序虽然乱了,但还能整理。
有些东西无法恢复原状,但可以继续存在。
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林溪闭上眼睛,让疲惫漫上来。
明天还要继续整理那些页面,继续在焦痕和字迹之间寻找线索,继续与时间的痕迹对话。
她突然不那么害怕触碰那些旧物了。因为它们承载的不仅是别人的情感,也是时间本身。而时间,最终会让一切变得可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