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林溪和陈砚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那批家谱的整理工作中。
这是一个需要极大耐心的工作。两百多页散乱的纸张,每页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碳化、撕裂、粘连、虫蛀、水渍。有些页面还能看见原始页码的痕迹,有些页码已经完全模糊,有些则根本没有页码。
他们建立了一套工作方法:陈砚负责辨识内容,确定大致的分卷和章节;林溪负责逐页检查,寻找页面之间的物理联系——撕裂痕迹的匹配,墨迹的渗透,纸张纤维的特殊标记。
周四下午,林溪发现了一个关键的连接。
那是两页纸张颜色特别深的页面,边缘碳化严重,但中央的文字部分相对清晰。一页的最后一行是“长子讳文渊,配王氏”,另一页的开头是“生三子,长曰继祖”。按照家谱的体例,这两页应该是连续的——前一页介绍某个人,后一页介绍他的子女。
但问题在于,这两页的纸张质地有细微差别。一页相对厚实,纤维粗糙;另一页较薄,纤维细腻。而且墨迹的色泽也不同,一页的墨色偏黑,另一页偏灰。
林溪将两页并排放在工作台上,用放大镜仔细比较。
“陈老师,您看这两页。”她指着页面连接处,“内容上是连续的,但纸张和墨迹都不一样。”
陈砚走过来,俯身查看。他的目光在两张纸上来回移动,然后拿起旁边的镊子,轻轻挑起一页的边缘,查看纸张的透光性。
“不是同一批纸。”他得出结论,“可能是在不同时间补录的。家谱往往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后人会不断添加新的内容,用的纸和墨都可能不同。”
“那它们应该放在一起吗?”
“内容连续,就应该放在一起。”陈砚放下镊子,“但我们需要在修复记录里注明这个差异。这样以后的研究者会知道,这不是原始装订的错误,而是历史形成的状态。”
林溪点点头,用铅笔在两页的边缘做了小标记:“纸墨差异,内容连续。”
这是她学到的又一个修复原则:不仅要恢复物理上的连续性,还要记录历史形成的非连续性。真实往往比规整更复杂。
工作到第四天,他们整理出了大约三分之二的页面顺序。剩下的部分更加困难——有些页面内容残缺,有些根本没有文字,只有一些线条或符号,可能是图表或系谱图的一部分。
周五上午,林溪在处理一页特别脆弱的纸张时,发生了意外。
那页纸几乎完全碳化,只有中央一小块区域还有字迹。她用加固液喷洒后,纸张暂时稳定了。但当她试图用镊子轻轻将其翻面,查看背面是否有墨迹渗透时,纸张边缘突然碎裂。
不是整页碎裂,而是边缘的一小片碳化部分脱落了,像一片极薄的黑色雪花,飘落在垫纸上。
林溪的心一紧。这是修复工作中最害怕发生的事之一:在修复过程中造成新的损坏。即使这损坏本身已经存在,但由修复者的手导致脱落,感觉完全不同。
她僵在那里,镊子还悬在半空。
“别动。”陈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走过来,没有责备,也没有慌乱。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极小的玻璃碟,用镊子轻轻夹起那片脱落的碎片,放在碟子里。然后他检查原页面——脱落处的边缘很不规则,但好在没有波及到有字迹的部分。
“碳化太严重了。”陈砚说,语气平静,“即使加固,纤维之间的连接也已经非常脆弱。这种情况,脱落是迟早的事。”
“但我应该更小心……”
“你已经很小心了。”陈砚打断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极薄的日本纸和一把细毛刷,“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处理这个脱落。我们可以把它放回原处,用极稀的浆糊固定。或者单独保存,在修复记录里注明脱落的位置和形状。”
“哪种更好?”
陈砚思考了几秒:“单独保存。放回去需要浆糊,碳化部分吸收液体会变得更脆弱,可能引起更多脱落。单独保存的话,至少我们能保留碎片的完整形态,以后如果有更好的技术,也许还能重新连接。”
他将那片碳化碎片小心地转移到一个小号的无酸纸袋里,在袋子上用铅笔标注了原页面的编号和脱落位置。然后他将纸袋放在一个专门的盒子里——林溪注意到那个盒子里已经有十几个类似的小袋子。
“都是脱落的碎片?”她问。
“嗯。修复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重要的不是完全避免,而是如何记录和处理。”陈砚盖上盒子,“每个碎片都是原物的一部分,即使它已经无法重新连接,我们也应该尊重它的存在。”
林溪看着那个盒子,突然明白了修复工作的另一层含义:不仅是修复还能修复的部分,也是妥善保存无法修复的部分。承认局限,也是一种专业。
下午,周所长带来一个消息:李先生希望下周一来看看修复进展。
“他知道才刚开始,就是想来了解一下工作状态。”周所长说,“我跟他说了,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效果,但他坚持要来。”
陈砚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可以。周一上午十点。”
周所长离开后,林溪问:“需要特别准备什么吗?”
“不用。”陈砚说,“正常工作就行。他来看的应该是我们的工作态度,而不是修复成果。”
“您不介意工作被打扰吗?”
“介意,但这是工作的一部分。”陈砚清洗着手里的毛笔,“委托人有权了解进展,尤其是这种有情感价值的物品。我们需要学会在工作状态下接待访客,而不是把访客完全隔离在工作之外。”
林溪想起第一天面试时,陈砚接待李先生时的表现:专业,简洁,保持距离但又不失礼貌。那是一种经过多年训练的能力——在专注工作和对外交流之间切换的能力。
周末,林溪回了父母家。
这是她每个月至少一次的例行安排。父母住在城市另一端的老小区,房子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母亲做了她爱吃的红烧鱼和炒青菜,父亲则一直问她工作顺不顺利。
“挺好的,很安静。”林溪说,夹了一块鱼肉,“同事人都不错。”
“那个陈老师呢?好相处吗?”母亲问,眼里有关切。
“他很专业,要求比较高,但教得很认真。”
“要求高是好事。”父亲说,“严师出高徒。你刚入行,跟着严格点的老师能学到真东西。”
林溪点点头。她没有告诉父母自己的能力,也没有告诉他们在工作中遇到的那些情感冲击。这是她保护他们的方式——不让这些无法理解的事情成为他们的负担。
饭后,她帮母亲洗碗。厨房的窗户对着后院,院里种着几盆菊花,正开着金黄色的花。母亲一边擦碗一边说:“你这阵子气色好一些了。之前在那档案馆工作,总觉得你很累。”
“现在的工作更适合我。”
“那就好。”母亲将擦干的碗放进橱柜,犹豫了一下,“小溪,你今年二十四了,有没有……认识什么合适的人?”
林溪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妈,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
“妈知道,妈就是问问。”母亲叹了口气,“看你总是一个人,妈心疼。”
“我一个人挺好的,真的。”
洗完碗,林溪回到自己以前的房间。房间还保持着学生时代的布置: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贴着旧海报,桌上有台灯和笔筒。她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渐暗的天空。
母亲的问题让她想起了陈砚。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想”,而是意识到他也是一个人。那天他提到父亲去世时平静的语气,提到火灾时眼神里一闪而过的阴影。他是否也有家人这样问他?是否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回答“我一个人挺好的”?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思绪。这不是她该关心的事。
周日晚上,林溪回到自己的公寓。她打开电脑,查了一些关于火灾受损文献修复的论文和案例。其中一篇提到,烟雾颗粒会渗入纸张纤维,形成酸性环境,加速纸张的老化。需要先中和酸性,再进行加固。
她将这个发现记在笔记本上,打算周一告诉陈砚。虽然陈砚可能早就知道,但她想表现出自己也在主动学习和思考。
周一早晨,林溪特意早到了半小时。她将三号室彻底打扫了一遍——不是陈砚那种一丝不苟的整理,而是让房间看起来更“有人气”:将绿萝的枯叶摘掉,给加湿器加水,调整窗帘的角度让光线更均匀。
陈砚八点半准时到达。他看了一眼房间,没有评论,但林溪注意到他的目光在绿萝上停留了一瞬。
“今天李先生十点来。”陈砚一边打开工具箱一边说,“我们九点开始工作,到十点大概能做四十分钟。你继续整理那批粘连的页面,我处理几个虫蛀洞。”
“好的。”
工作开始后,林溪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不太集中。她一直在想李先生会问什么问题,陈砚会如何回答,自己需要做什么。这种分心导致她在处理一页粘连严重的纸张时,用力稍微大了一点。
纸张发出一声轻微的撕裂声。
林溪立刻停手,心脏狂跳。她小心翼翼地用竹起子挑开粘连处,发现不是撕裂,而是纸张纤维自然分离的声音——粘连处在湿度作用下松开了。她松了口气,但手心已经出了汗。
“放松。”陈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没有抬头,正在处理一个虫蛀洞,“来访者只是来看工作状态,不是来考核。做你平时做的事就行。”
林溪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她调整姿势,重新开始工作。这次她专注于手中的纸张,专注于竹起子尖端与粘连处的接触,专注于每一次轻轻的挑动。世界渐渐缩小到这一点。
九点五十分,周所长敲门进来:“李先生到了,在会议室。陈砚,你们准备一下,我陪他过来。”
“好。”
陈砚放下工具,脱下工作围裙,整理了一下衬衫。林溪也照做。两人将工作台上的物品简单整理,但保留了正在工作的状态——这样李先生能看到实际的工作场景,而不是一个表演性的展示。
十点整,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周所长陪着李先生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大约二十七八岁,穿着简洁的套装,手里拿着笔记本。
“陈老师,林助理,这位是李先生,你们见过。”周所长介绍,“这位是李先生的女儿,李悦,她负责协助处理家谱修复的相关事务。”
李悦朝两人点点头,目光敏锐地扫过工作台和房间。“陈老师,打扰了。父亲一直很挂心家谱的事,所以我想陪他一起来看看,也学习一下修复的过程。”
“欢迎。”陈砚的语气比平时稍微温和一些,“工作刚刚开始,主要是前期整理和加固,还看不出修复效果。”
“没关系,我们理解。”李悦说,走到工作台前,看着那些摊开的页面,“这些就是……被火烧过的?”
“是的。大部分页面都有不同程度的碳化,有些粘连在一起,有些脆化严重。”陈砚拿起一页相对完好的,“像这一页,状态还算好,字迹清晰,只需要清洁和边缘加固。但更多的页面是这样——”
他拿起另一页,边缘焦黑,中央也有烟熏的痕迹。“这种就需要先加固,再考虑如何恢复可读性。”
李先生凑近看,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痛惜,怀念,还有一丝希望。“我祖父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这本家谱。他说,这是家族的根,不能断了。”
“我们会尽力。”陈砚说,将页面小心放回原处。
李悦打开笔记本:“陈老师,我想了解一下具体的时间安排。您预计整个修复需要多久?”
“初步估计三到四个月。前期整理和加固需要一个月,实际修复需要两个月,最后装订和保存需要一个月。”
“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陈砚沉默了几秒。“完全恢复原状不可能。但我们可以做到的是:稳定所有页面,防止进一步损坏;清洁表面,提高可读性;修补破损,恢复物理完整性;最后重新装订,制作保护性函套。修复完成后,家谱可以安全地翻阅和保存,字迹能够被辨认,但火烧的痕迹会保留——那是历史的一部分。”
李悦快速记录着,然后抬头:“保留火烧的痕迹……不能尽量淡化吗?”
“可以淡化,但不建议。”陈砚说,“这些痕迹记录了家谱的经历,是它历史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完全去除,就等于抹去了一段历史。修复的原则是尊重原物的所有历史痕迹,只做必要的稳定和清洁。”
李先生点点头:“陈老师说得对。火烧的痕迹……也是记忆的一部分。就按您说的做。”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陈砚简单演示了一些修复步骤:如何用软毛刷清洁表面,如何喷洒加固液,如何用蒸汽小心地分开粘连的页面。李悦看得很专注,不时提问,问题都很专业,显然提前做了功课。
林溪在一旁协助,偶尔补充一些细节。她发现李悦的注意力不仅集中在技术上,也在观察他们的工作状态——那种专注、耐心、对每一页纸的尊重。
十点四十分,参观结束。周所长陪李先生和李悦离开,林溪听到他们在走廊里的对话片段:
“……很放心,陈老师确实专业……”
“……林助理也很细心……”
“……那就拜托了……”
门关上后,房间里恢复了安静。陈砚站在工作台前,看着那些页面,许久没有说话。
“她问了很多技术问题。”林溪打破沉默。
“李悦在博物馆工作,专门负责文物保存。”陈砚说,“所以她懂行,知道该问什么。”
“难怪。”
陈砚转身,开始收拾工作台。“她问的那些问题,其实是在确认我们是否真的懂行。修复工作,尤其是这种有情感价值的物品,委托人不只需要技术,还需要信任。”
“我们通过测试了吗?”
陈砚看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有极轻微的弧度——林溪不能确定是不是微笑。
“暂时通过了。”他说,“但真正的测试在最后,看修复结果是否让他们满意。”
他将工具一一放回工具箱,动作比平时慢一些。林溪能感觉到,刚才的接待消耗了他的精力——不是体力上的,而是那种需要时刻保持专业状态的精神消耗。
“下午继续。”陈砚盖上工具箱,“那批粘连的页面,今天要处理完一半。”
“好的。”
午饭时间,林溪在休息室听到小唐和小刘在讨论早上的访客。
“那就是家谱的委托人?看起来挺有身份的。”小唐说。
“女儿在博物馆工作,那肯定懂行。”小刘推了推眼镜,“陈老师压力应该不小。”
“不过陈老师什么场面没见过?上次那个大学教授,拿着本宋版书来修,提了一堆苛刻要求,陈老师不也搞定了。”
林溪默默吃饭,没有参与讨论。她想起陈砚接待李先生和李悦时的表现:专业,冷静,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那是一种多年训练出来的能力,但也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用专业的面具隔开真实的情感。
她知道那种感觉。她用安静和疏离来保护自己,陈砚用专业和秩序来保护自己。虽然形式不同,但本质相似。
下午的工作中,林溪在处理一页粘连严重的纸张时,发现了一个之前没注意到的东西。
那是两页完全粘在一起的纸,用了蒸汽小心分开后,她发现其中一页的背面有字迹。不是家谱内容,而是一行小字,用毛笔写的,墨色很淡:
“癸未年春,老宅重修,特补此页。文澜记。”
她叫陈砚来看。
“这是后人的补记。”陈砚仔细辨认字迹,“癸未年……可能是1943年,也可能是1883年。文澜应该是李家某位先祖的名字。这说明家谱在不同时期都有修补和增补,是活着的文献。”
他让林溪将这行字记录在修复档案里。“这种补记很重要,它记录了家谱的流传和修补历史。修复时要注意保护,不能因为字小就忽略。”
林溪记录时,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正在接触的不仅是一本家谱,而是一个家族跨越数百年的记忆传承。每一处修补,每一行补记,都是这个传承链条上的一环。而现在,她和陈砚也成为了这个链条上最新的一环——在火灾之后,在破损之后,试图让这个传承继续下去。
这种感觉既沉重又神圣。
五点钟下班时,林溪还在想着那行小字。陈砚已经收拾好东西,站在门口等她。
“今天做得不错。”他说,这是很少见的直接表扬。
“谢谢陈老师。”
“特别是发现那行补记。观察力是修复者最重要的能力之一。”
林溪点点头,心里有些暖意。
走出修复所时,天已经黑了。街道上的路灯全都亮了,车流如织。林溪和陈砚在门口分开——陈砚往左走,她往右走。
走了几步,林溪回头看了一眼。陈砚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清瘦而挺直,步伐稳定,不急不缓。他融入下班的人流,但看起来仍然像独自行走。
她转身继续走。秋风吹过,路边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几片黄叶飘落下来。
她想起那行补记:“癸未年春,老宅重修,特补此页。”
修复,从古至今,都是人类面对时间流逝的一种抵抗方式。用修补对抗破损,用记录对抗遗忘,用传承对抗断裂。
而现在,她也是这个古老行当里的一员。用她的双手,她的眼睛,她的专注,加入这场漫长而沉默的对话。
公交车来了。林溪上车,找到一个靠窗的座位。车窗上反射出她的脸,模糊的,随着车外的灯光流动而变幻。
她突然觉得,这份工作也许不仅仅是一个避难所。它可能是一种救赎——不仅是对那些破损的古籍,也是对她自己。
在触摸那些旧纸时,她触摸的是时间本身。而在时间面前,所有的伤痕,所有的缺失,所有的孤独,都显得那么微小,却又那么真实。
车窗外,城市灯火如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