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修复进入第三周时,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技术难题。
那是一张折叠的大幅系谱图,原本应该附在家谱正文之后,用细线装订。但火灾发生时,它被压在底部,受热和潮气的影响最严重。纸张不仅完全碳化,而且因为高温下的挤压,形成了多层粘连,硬得像一块薄木板。
陈砚第一次尝试用蒸汽处理时,蒸汽渗透不进去。纸张表面形成了一层类似釉质的硬化层,水汽无法进入纤维间隙。
“需要先用软化剂。”陈砚盯着那张板结的纸张,眉头微皱,“但这种碳化程度,软化剂可能会让墨迹进一步晕开。”
林溪凑近观察。在放大镜下,她能看见纸张表面有极细微的裂纹,像干旱土地上的龟裂。墨迹已经非常模糊,但还能辨认出一些线条和文字——那是用朱砂和墨混合绘制的家族树状图,红色代表男性,黑色代表女性,线条连接表示婚姻关系。
“可以先局部测试吗?”她问。
陈砚想了想,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透明的粘稠液体。“这是百分之二的羟丙基甲基纤维素溶液,温和的软化剂。我们在一小块边缘区域试试。”
他用棉签蘸取少量溶液,轻轻点在一处没有字迹的边缘。溶液迅速被吸收,纸张颜色稍微变深。等待五分钟后,陈砚用竹起子尝试轻轻挑动边缘——仍然坚硬,没有松动的迹象。
“浓度不够。”他换了一个小瓶,这次是百分之五的溶液。
第二次测试,效果明显一些。纸张边缘稍微软化,能够被竹起子轻轻拨开一小片。但问题出现了:随着纸张软化,原本已经模糊的墨迹开始晕染,红色和黑色的线条向外扩散,像在水里滴入的颜料。
陈砚立刻停止,用吸水纸吸去多余液体。“不行。墨迹稳定性太差,不能大面积使用软化剂。”
两人盯着那张顽固的纸张,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修复工作中常有这样的时刻:理论上的方案在实践中遇到障碍,需要寻找新的路径。
“也许可以不用完全分开。”林溪突然说,“如果目标是保存信息,而不是恢复物理上的可分性……”
陈砚看向她:“说下去。”
“我们可以尝试加固整张纸板,让它保持现有的粘连状态,但提高稳定性。然后用高分辨率扫描或拍摄,记录上面的信息。这样至少信息不会丢失。”
陈砚思考着这个建议。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关于脆弱文献数字化保存的专著,快速翻阅。“有道理。对于这种已经实质上成为‘文物块’的物品,有时保存比分离更合理。”
他回到工作台,重新检查那张纸板。“但扫描也有问题。纸张多层粘连,有些信息可能被压在下面,扫描不到。”
“可以尝试分层扫描?”林溪说,“从不同角度,用不同光线。也许能捕捉到被遮盖的部分。”
陈砚点点头,这显然是一个可行的思路。“需要和委托人沟通。改变修复方案需要他们的同意。”
当天下午,陈砚给李悦打了电话。林溪在旁边整理其他页面,能听见陈砚简洁专业的解释:“……物理分离风险太大,可能导致信息永久丢失……建议改为整体加固加数字化记录……是的,原始物品会保持现状,但信息会被完整保存……”
通话大约持续了十分钟。挂断后,陈砚说:“她需要和父亲商量,明天给答复。”
“您觉得他们会同意吗?”
“李悦是专业人士,她能理解这种选择的必要性。”陈砚清洗着刚才测试用的小玻璃瓶,“但她父亲……可能更希望看到实物被‘修好’,而不仅仅是信息被保存。”
林溪理解这种心态。实物有一种信息无法替代的物质性——它的重量,它的触感,它在光线下的色泽,它经历时间留下的痕迹。数字化保存了信息,但失去了这些物质层面的存在。
第二天上午,李悦亲自来到修复所。
她没有带父亲,单独来的。穿着米色的针织衫和深色长裤,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周所长陪她到三号室,简单寒暄后就离开了。
“陈老师,林助理。”李悦点点头,直接切入正题,“我和父亲讨论过了。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个方案。”
陈砚平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父亲希望家谱能够被翻阅,就像他小时候在祖父书房里看到的那样。”李悦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能理解他的心情。那不只是文献,更是他与祖父之间的连接。”
“我理解。”陈砚说,“但修复工作的首要原则是避免进一步损坏。强行分离那张系谱图,很可能会毁掉它。”
“我知道。”李悦打开平板电脑,调出一些图片,“我查了一些类似案例。这是大英图书馆处理一批火灾受损手稿的方法——他们用了微型CT扫描,在不破坏实物的前提下,获得了分层图像。”
她把平板电脑递给陈砚。屏幕上是一系列复杂的扫描图像,能够看到多层纸张的堆叠状态,甚至能辨认出被遮盖的文字。
“这种设备我们有吗?”林溪问。
“省图书馆有一台。”李悦说,“我可以协调借用。但需要专业人员操作,而且扫描过程可能需要几天时间。”
陈砚仔细看着那些图像,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放大。“分辨率足够高。如果能做到这个程度,确实可以替代物理分离。”
“但成本会增加。”李悦坦率地说,“设备使用费,专业人员费用,还有额外的工时。我需要和父亲解释这些。”
“你可以告诉他,这是为了最大程度地保存。”陈砚将平板电脑递还,“如果强行分离导致损坏,连数字化保存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悦点点头,收起平板电脑。“我会再和他沟通。给我两天时间。”
“好的。”
李悦离开后,房间里恢复了安静。林溪看着那张顽固的纸板,突然说:“她很尽力。”
“谁?”
“李悦。她在努力平衡专业判断和父亲的情感需求。”
陈砚沉默了一会儿,开始整理工作台。“修复工作从来不只是技术和物品之间的事。总是有人在中间——委托人,后代,研究者,还有我们自己。”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林溪:“你会慢慢发现,最困难的部分往往不是技术问题,而是这些人的问题。”
林溪想起面试时周所长的话:陈砚要求高,话不多。现在她更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陈砚不是不喜欢交流,而是把交流集中在必要的事情上。他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和处理“人的问题”——通过专业,通过原则,通过尽可能清晰的解释。
下午他们转向其他页面的修复工作。那张系谱图暂时放在一边,等待李家的决定。
林溪在处理一批相对完好的页面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这些页面边缘有规律的折痕,像是曾经被反复折叠又展开。
“这是便携式家谱的特征。”陈砚解释,“古代有些家族会制作简化版的家谱,折叠成小册子,方便携带或分发给支系族人。遇到重要场合,比如祭祀或婚嫁,就展开查看。”
他示范性地折叠一张纸——不是随意折叠,而是按照特定的顺序,先纵向对折,再横向三折,最后形成一个小长方形,大小正好可以握在掌心。
“这样折叠,重要信息都在外露的部分,不需要完全展开就能查看关键内容。”陈砚将折好的纸递给林溪。
林溪接过。纸张在她手中显得很服帖,折痕自然而清晰。她轻轻展开,纸张恢复平整,只在边缘留下细微的痕迹。
“这些折痕需要处理吗?”她问。
“轻微压平就可以,不用完全消除。”陈砚说,“它们也是使用痕迹的一部分,说明了这份家谱的实际功能——不是束之高阁的摆设,而是真正被使用的文献。”
林溪点点头,继续工作。她用低温熨斗轻轻熨烫折痕区域,温度控制在四十度以下,下面垫着多层吸水纸。熨烫后,折痕变浅了,但没有完全消失,就像记忆中的某些事情,时间会让它们变淡,但不会彻底抹去。
工作间隙,林溪问了一个她思考了很久的问题:“陈老师,您为什么选择专门做纸质文献修复?而不是陶瓷或其他材质,像您父亲那样?”
陈砚正在调配一种特殊的清洗剂,闻言停下了手中的玻璃棒。
“纸更脆弱。”他最终说,继续搅拌液体,“陶瓷碎了,碎片还在,可以拼起来。纸烧了、烂了、碎了,可能就真的消失了。而且纸承载文字,文字承载思想。修复一张纸,可能就保留了一段话,一个想法,一个名字。”
他抬头看了林溪一眼:“你不觉得这很重要吗?在所有的东西里,思想是最容易消失的,但也可能是最值得保留的。”
林溪心里一震。这是她听过陈砚说的最接近“哲学”的话。
“那您父亲……他修复陶瓷时,是怎么想的?”
陈砚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他放下玻璃棒,走到窗前。窗外是后院那棵老银杏,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在秋风中微微颤动。
“他说,陶瓷和纸不一样。陶瓷碎了,但你拼回去的时候,每一片的位置是确定的,接口是明确的。就像有些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界限分明。”陈砚的声音很平静,但林溪能听出其中的复杂情绪,“纸不一样。纸的破损往往是模糊的,修补的方式可以有多种选择。就像有些事……没有明确的对错,只有不同的处理方式。”
他转过身,背对着窗户,脸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可能是在用陶瓷修复比喻他自己的生活观。而我现在做纸,也许……是在寻找另一种可能性。”
林溪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是陈砚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谈论父亲,谈论自己的选择背后的思考。她感到自己触碰到了某个平时被严密保护的领域。
“我可能说太多了。”陈砚突然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继续工作吧。”
接下来的时间在沉默中度过,但沉默的性质再次发生了变化。不再是那种纯粹工作性的沉默,而是共享了某种重要信息后的沉默,有点沉重,但真实。
下班前,陈砚突然说:“明天是周六,但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加班。系谱图的处理方案确定后,我们需要加快进度。”
“我有时间。”
“那明天见。还是八点半。”
“好的。”
离开修复所时,林溪在门口遇到了赵师傅。他正准备锁大门——作为资历最老的工作人员,他有时会负责最后的检查。
“小林,还没走?”赵师傅问。
“正准备走。赵师傅您辛苦了。”
赵师傅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跟陈砚工作,感觉怎么样?”
“学到很多。”林溪如实回答,“就是有时候……有点难懂。”
赵师傅笑了,是那种长辈看晚辈的温和笑容。“他像他父亲。话不多,但心思深。你得多用眼睛看,少用耳朵听。”
“您认识他父亲?”
“见过几次,很多年前了。”赵师傅锁好门,和林溪一起往外走,“陈老也是做修复的,手艺极好,但脾气更倔。陈砚比他柔和一些,但骨子里是一样的——认准的事,就会做到极致。”
他们走到街口,赵师傅要往左,林溪要往右。
“赵师傅,”林溪突然问,“陈老师的父亲……是因为火灾去世的?”
赵师傅停下脚步,看着她。暮色中,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理解,还有一丝叹息。
“他告诉你了?”
“提了一点。”
“那就好。”赵师傅点点头,“他能说出来,是好事。那件事……对他影响很大。所以他修那些被火烧过的东西时,总是特别认真。可能他觉得,每修好一件,就好像……弥补了一点什么。”
“弥补?”林溪轻声重复。
“我这老头子瞎猜的。”赵师傅摆摆手,“你别跟他说。走了,路上小心。”
“赵师傅再见。”
林溪站在街口,看着赵师傅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暮色四合,街灯次第亮起。她想起陈砚说“纸更脆弱”时的表情,想起他描述父亲陶瓷修复哲学时的语气,想起他面对那张火灾受损系谱图时的专注。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修复的东西。有些在纸上,有些在心里。
她朝车站走去,脚步比平时慢。风吹过,路边的梧桐树叶纷纷飘落,在地上铺了一层金黄。她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明天还要加班。
还要面对那张顽固的纸板,还要等待李家的决定,还要继续这场与时间、与破损、与记忆的对话。
但此刻,她不再感到那么孤独。因为她知道,在这个安静的工作里,在这个对破损之物的专注里,在这个试图保存易逝之物的努力里,她不是一个人。
还有陈砚,还有赵师傅,还有所有那些在时间洪流中试图留下一点痕迹的人。
公交车来了。林溪上车,找到座位坐下。车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她闭上眼睛,让疲惫和思考慢慢沉淀。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