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骤雨

九月的风刚卷走夏末的黏热,教学楼前的银杏叶就坠了第一片黄。我趴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笔尖在外语书的笔记上划着圈,耳机里放着莫璃月分享的钢琴曲,琴键声像碎冰敲在玻璃上。
莫璃月在我身边,她正低头看着书,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边,指尖轻轻捏着书页的一角,侧脸的轮廓柔和得像一幅水墨画。
手机在桌角震动时,我以为是莫璃月发来的消息——她早上说要去实验室做实验,临走前塞给我颗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金箔似的光。摸过手机的瞬间,屏幕上跳动的“妈妈”两个字让我指尖顿了顿。
“小瑾,”妈妈的声音裹着电流的杂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抖,“你……你现在方便吗?”
我摘下耳机,图书馆的冷气顺着衣领往里钻:“妈,怎么了?我在看书呢。”
“你爸他……”电话那头传来抽气声,混着隐约的仪器滴答声,“今天早上突然晕倒了,送医院查出来是脑瘤,医生说……说要立刻做手术。”
“嗡”的一声,耳机线从指间滑下去,撞在桌腿上。我攥着手机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响,周围有人抬头看,我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一样砸在胸腔里:“哪个医院?严重吗?医生怎么说?”
“在市一院,”妈妈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带着哭腔,“医生说位置不太好,要找那个叫周明远的专家。可是人家周医生的号排到下个月了,你爸他……他等不起啊……”
“我马上回去。”我抓起书包就往外跑,笔记散落一地也顾不上捡。楼道里的风灌进肺里,带着凉意,我才发现自己在抖,指尖凉得像浸在冰水里。
冲进辅导员办公室时,李老师正在改文件。我喘着气把情况说完,他立刻放下笔:“别慌,我现在就帮你办请假手续。需要学校这边帮忙的,随时跟我说。”他的笔在请假单上飞快地划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反而让我乱成一团的心稍微定了点。
“谢谢李老师。”我抓起假条往外跑,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是莫璃月发来的消息:你在图书馆吗?实验做完了,给你带了奶茶。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指尖悬在屏幕上,打不出一个字。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最终只回了句我有事回家一趟,就把手机塞进书包,转身往校门口跑。
出租车在去高铁站的路上飞驰,窗外的街景往后退,像被揉碎的色块。我给妈妈打电话,让她帮忙先盯着爸爸的情况,又翻出手机里存的所有联系人,一个个打过去问有没有认识周明远医生的。
电话接通又挂断,大多是抱歉的声音。有个亲戚说认识省医院的护士,帮忙问了,回话说周明远是神经外科的权威,脾气出了名的倔,除了本院预约的病人,从不接外面的加急,尤其是这种高风险的脑瘤手术。
“小瑾,你别急,”妈妈又打来电话,背景音里有护士的叮嘱声,“我和你爸单位的同事借了点钱,手术费应该够。就是这医生真的找不到……”
“妈,你别管了,我来想办法。”我挂了电话,看着手机屏幕上“周明远”三个字,突然觉得眼睛发酸。车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模糊了远处的高楼。
高铁在雨里穿行,我靠着车窗,把脸埋在膝盖里。书包里的橘子糖硌着腰,是莫璃月早上塞给我的,她说“图书馆冷气足,含颗糖暖点”。我摸出那颗糖,糖纸被攥得发皱,橘子味的甜混着眼泪的咸,在舌尖漫开时。
到省医院时,雨下得更大了。我抱着病历袋冲进住院部,妈妈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看见我就站起来,眼圈红得像兔子:“医生刚来说,再等下去风险会越来越大。”
我攥着病历袋的手在抖,袋角被雨水浸得发潮。“我去找周医生。”我说着就要往专家门诊跑,被妈妈拉住:“人家下午不出诊,我早上就去堵过,助理说他在手术室,根本见不到人。”
“那我就在手术室门口等。”
神经外科的手术室在十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正对着一片湿漉漉的梧桐。我站在“手术中”的红灯下,看着电梯门开了又关,护士们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匆匆走过,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呛得人想咳嗽。
不知等了多久,红灯灭了。门被推开,一群穿着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为首的那个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眉宇间带着疲惫,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医生!”我冲过去,差点被脚边的电线绊倒,“很抱歉打扰您,我是云瑾,我爸爸他……”
他停下脚步,摘下口罩,露出削瘦的下巴,眼神扫过来时带着审视:“我知道你,早上助理跟我说过。”他的声音很淡,像手术刀划开皮肤的冷,“你父亲的情况我看过了,位置太深,风险太高,我不能接。”
“周医生,求您了!”我抓住他的白大褂袖子,布料上还带着手术室的凉意,“我知道风险高,但除了您没人能做了,我爸他……”
“你是叫云瑾吧?,”他轻轻挣开我的手,语气没有丝毫松动,“我做了三十年手术,每一台都要对病人负责。你父亲的情况,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他顿了顿,补充道,“省医院还有其他优秀的医生,你可以再考虑。”
说完,他转身就走,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我的小腿,带着风的凉意。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手里的病历袋“啪”地掉在地上,病历单散出来,被风吹得卷起来,雨还在下,敲打着走廊尽头的窗户
我坐在椅子上手足无措地哭起来,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突然,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抬眼就看见莫璃月拿着伞站在那里,伞沿还滴着水,她快步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把我揽进怀里——她的外套带着外面的潮气,却暖得像刚晒过的被子。
“怎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轻轻的,指尖擦过我脸上的泪,“早上看你脸色不对,发消息你也没回,我问了导员才知道你跑医院来了。”
我埋在她肩膀里,声音闷得发颤:“对不起我怕你担心……周医生说他不接我爸的手术,除了他没人能做了。”病历单的纸角刮过我的手腕,凉得像走廊里的风。
莫璃月安慰我说:“别慌,”她指尖顺着我的背轻轻拍,“总会有办法的。你不是一个人,我跟你一起扛。下次有这种事情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她把散在地上的病历单一张张捡起来,指尖被雨水打湿的纸浸得发凉,却仔仔细细理得平平整整:“你看,病历都没乱,事儿也乱不了。”她抬头冲我笑,眼尾还沾着点急出来的红,“先喝口热水,等下我陪你回病房看叔叔,咱们慢慢想办法。”
走廊的窗户还在被雨敲得“哒哒”响,可莫璃月的掌心贴在我手背上,让我不再那么害怕。
那一夜,我守在医院的病房外,莫璃月也没走,买了热粥和面包,逼着我吃了点东西。她靠在长椅上,握着我的手,指尖的温度一直传过来,让我在慌乱中找到了一丝依靠。
第二天一早,我就看见妈妈站在门口,对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连连道谢。那人转过身,是周明远医生的助理。
“小瑾,”妈妈抓着我的手,眼睛亮得吓人,“周医生同意做手术了!说最快后天就能安排!”
我愣在原地,雨水打在脸上,凉得发疼:“为什么……突然同意了?”
助理笑了笑:“周医生说,昨天晚上收到点特殊情况,重新评估了你父亲的病例,觉得可以试试。你运气好,正好有个病人临时取消了手术,空出了时间。”
“特殊情况?”我皱起眉,“是什么情况?”
“这我就不清楚了,”助理拍了拍我的肩膀,“总之准备手术吧,周医生很少改主意的。”
我站在雨里,看着助理走进大楼,心里的疑惑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周明远医生那么固执的人,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难道是哪个亲戚帮了忙?我掏出手机,想一个个打电话问,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妈妈拉着我去办手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真是遇到贵人了”。我跟着她走,脚步却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却又被另一块更大的石头压住了。
手术当天,我和妈妈守在手术室外面。红灯亮起的那一刻,妈妈握住我的手,掌心全是汗。我看着那盏灯,心里默默祈祷,莫璃月在我旁边安慰着我
六个小时后,红灯灭了。周明远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却点了点头:“手术很成功,后续观察几天就行。”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妈妈哭着向张主任道谢,他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站在我身后的莫璃月,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
他转身要走,我突然叫住他:“周医生,谢谢您。还有……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谁帮了我?我想感谢他。”
周明远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沉默了几秒,说:“不用谢,我只是做了医生该做的事。”说完,他就走进了休息室,没有再回头。
我站在原地,心里的疑惑更重了。但那时的我,被手术成功的喜悦淹没着,没有心思去深究。我只知道,爸爸没事了。
病房的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阳光落在爸爸病床的被单上,莫璃月正蹲在床边给爸爸削苹果——她把苹果皮削得又薄又匀,卷成小小的圈放在纸巾上,是我教她的手法。
“叔叔,你尝尝这个苹果,是昨天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挑的,脆甜。”她把切好的苹果块递到爸爸手里,指尖还沾着点苹果汁,“等你好点了,我让阿姨炖点鸽子汤送过来,补身体的。”
爸爸接过苹果,笑着点头:“璃月这几天辛苦了,总往医院跑,耽误你上课了吧?”莫璃月赶紧摆手:“不耽误!我把笔记拍下来在医院也能看,再说云瑾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正说着,护士进来换输液瓶,莫璃月立刻起身帮忙扶着爸爸的手臂,动作熟,这几天她总是一下课就往医院赶,帮我给爸爸擦手、热饭,连爸爸输液的时间都记得比我清楚。
到了饭点,她从保温桶里舀出妈妈炖的排骨汤,撇去浮油后盛在小碗里:“今天的汤炖了四个小时,叔叔你多喝点,骨头都炖软了。”她边说边用勺子搅了搅,试了温度才递过去。
晚上我趴在床边打盹,迷迷糊糊感觉有人给我盖了件外套——是莫璃月把她的针织衫披在我身上,自己则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拿着手机打着字,我睁开眼,看见她的侧脸被台灯映得很软,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耳朵。
“你怎么不睡?”我小声问。她抬头笑了笑:“等下帮叔叔换个热毛巾,你先睡,明天还有早课呢。”
病房里很静,只有输液器“滴答”的声音,还有莫璃月的轻响。我裹着她的外套,闻见上面淡淡的洗衣液味,我转个身偷偷偷偷亲了一口她,“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她摸了摸我的头,笑了笑:“傻瓜,这是我应该做的。”
后半夜的病房更静了,输液器的滴答声像是被拉长的丝线,绕着昏黄的台灯转。我迷迷糊糊又醒过来时,看见莫璃月正拿着温毛巾,轻轻给爸爸擦手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
爸爸的手背上扎着针,皮肤松垮垮的,她就捏着毛巾一角,顺着指缝慢慢擦,连指节的褶皱都擦得仔细。擦完了,又把毛巾叠好,敷在爸爸的手腕上,这才直起身,揉了揉自己的腰。
我撑着胳膊坐起来,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我来换吧,你歇会儿。”
她回头看我,眼里盛着台灯的光,软乎乎的:“醒啦?没事,我刚数了滴速,还得半个钟头才用换。”她说着走过来,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没着凉吧?外套裹紧点。”
我抓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她掌心里,闻到那股熟悉的洗衣液味,鼻子忽然就酸了:“你对我也太好了。”
她轻轻挠了挠我的下巴,像哄小猫似的:“那不然呢?总不能看着你一个人硬扛。”她顿了顿,又笑着补充,“况且,叔叔也很疼我,给我塞过好几次水果呢。”
我抬头看她,她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浅浅的影,我凑过去,在她唇角亲了一下,软乎乎的,她愣了一下,伸手捂了捂嘴,却又反过来捏着我的脸,回亲了我一下:“傻瓜,被叔叔看到就不好了。”
话音刚落,病床上的爸爸忽然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听不清,却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赶紧分开,假装若无其事地整理着床头柜。
等确定爸爸只是说梦话,莫璃月才松了口气,戳了戳我的胳膊,眼里满是笑意。我也忍不住笑,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扣,放在腿上。
窗外的天慢慢泛了鱼肚白,输液瓶里的液体也见了底。莫璃月按了呼叫铃,护士进来换瓶的时候,爸爸醒了,情况已经好了很多。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你回去上课吧,这里交给我就好了。”然后转头看着莫璃月,“小璃谢谢你,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
“没事的,阿姨你客气。”莫璃月看着我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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