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我这里,这碗汤是一定要喝的,姑娘请便。”黄泉口上,孟婆随意地半躺在长椅上,正修着指甲,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前方的于曼丽。
“我……”于曼丽看着面前那碗深不见底的汤,她瞧见汤里倒映着自己的脸,珍珠般的泪顺着脸颊滑落进汤里。
“曼丽,喝吧,”郭骑云从身后扶着于曼丽的双肩,“从小我们就听孟婆汤的故事,谁能不喝呢?”
于曼丽拿开郭骑云的手,转向他,“我不想喝,我怕喝了以后,下辈子会想不起了他。”
“我不怕死,我怕死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下辈子你还要记着他?明台他有程锦云了!”郭骑云指着孟婆身后的鬼门关,扯着嗓子喊道。
“啊!”于曼丽双手捂着耳朵,慢慢蹲下去,失声痛哭。
“哎,我说你俩磨叽什么呢?我可没工夫看你们在这谈情说爱,”孟婆收起指甲钳,大腿一扫,端端正正地坐了起来,“我要下班了。”
说着,孟婆披上风衣,已经把孟婆汤端到了于曼丽面前,硬邦邦地说:“姑娘,请吧。”
“我不要!”于曼丽一手推开孟婆汤,敏捷地站起来,顺手从口袋里摸出枪,冰冷的枪口抵在孟婆的额头上,“让我走!”
“啪”碗摔到地上摔成两半,于曼丽的枪往前逼得更紧了,“我再说一遍,让我走!”
“吆,会开枪了不起啊?”孟婆耸了耸肩,她一身轻松地往前走,逼于曼丽后退,“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枪子儿对我没用。”
“啪!啪!啪!”于曼丽连开三枪,枪口冒着轻烟,眼看着子弹从孟婆的头颅穿过,顷刻间血骷髅恢复如初。
“曼丽!”郭骑云接过掉下去的枪,一步迈上前去,将她护在身后,“她年龄小不懂事,请前……前辈不要计较。”
“怎么?爱上男人不舍得喝孟婆汤?”孟婆笑盈盈地闪到于曼丽身旁,抚着她满是纱布的腹部,手轻轻一挥,腹上的伤口慢慢复原,“说来听听。”
于曼丽如炬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孟婆,而手下已经过了十几招,郭骑云被一脚踹开,向前连走了几个踉跄。
“小姑娘,臭男人有什么好的,你敢跟我动手?”
“反正我也已经死了,有什么怕的?”
“信不信我让你下十八层地狱?”
“试试啊!”
两人拳脚又过了几十招,终于孟婆先冷静下来,不慌不忙地点根烟,“他爱你吗?”
于曼丽低下头,一声不吭,郭骑云忍不住了,低声说:“她是他的半条命。”
空气骤然沉寂下来,好一阵子,孟婆吸了半根烟,将剩下的扔掉地上,脚将烟头踩灭。她一口青烟吐在于曼丽脸上,“汤是一定要喝的,这是规矩,但是等你在这里见到他再喝,不过是几十年,等的了吗?”
“等几十年有什么难的?”于曼丽仰起头看着昏黄的黄泉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是啊,几十年有什么难的?”孟婆同样看向天,“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千年了。”
“我陪你等!”郭骑云索性坐地上,无奈地挠着头。
“看到你那小相好怎么办?”于曼丽坐到她一旁。
郭骑云一摆手,“乡下来的表妹。”
“王天风你这个疯子!”郭骑云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前方一走一跛的身影,他发了疯似的拔出枪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一拳挥打在疯子的脸上“你这个叛徒!为什么!”
“你叫我疯子不就对了?”王天风狰狞地笑着,渐而转为哭泣,九十度鞠躬,“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于曼丽被吓了一大跳,一动不敢动,低着头,时而瞧一眼王天风。
“曼丽啊,看到鬼了?”
“是……你现在不就是鬼吗!”于曼丽吼道,突然小声而惶恐地问:“明台呢?”
“你没在这看到他,那他就还活着。”王天风抽搐了一阵,拍了拍于曼丽的肩膀,“第三战区胜利了,你不会怪老师的,对吧!”
于曼丽向王天风鞠了个深躬,“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老师那时候留我一命。”
郭骑云又给了王天风几个拳头,“可你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哪怕是一个字,命令我们会不服从吗!”
“也是,你是个疯子,连自己都是一颗死棋。”郭骑摊倒在地上,“谢谢你,让我死得其所。”
“哦,曼丽,忘了告诉你,”王天风浅笑着看向于曼丽,“明台要带你去维也纳,可是被我拦了,而现在他订婚了,你肯定恨我。”
“真的?”于曼丽迫不及待,双眼中仿佛有光,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订婚了,多幸福啊!”
“哎呦,我这黄泉道怎么这么热闹?”孟婆走来,一成不变地端着一碗汤,“显示请吧?”
王天风接过汤,瞅着他俩,“他们为什么不喝?”
孟婆说:“这姑娘要等她情人呢。”
王天风将汤一饮而尽,“老师,先走啦!”
那个孤傲的明镜也来到了这个脏兮兮的黄泉道,她不时地扇开面前昏黄的空气,“这是什么地方啊?脏兮兮的。”
“这里是黄泉。”孟婆穿着一身旗袍、披着貂毛,一扭一摆地走向明镜。
明镜有些怀疑地看向孟婆,觉得对方不怀好意、不是好人,“那你是……”
“孟婆。”
两个字如巨雷一般劈在明镜耳边,她失声大叫:“鬼啊!”
“哎呦喂,那你现在是什么呀”孟婆抚摸着明镜的皮草,“这皮草不错哦。”
“拿开你的脏手!”明镜狠狠地推开孟婆,十分厌恶地掸了掸皮草。
“这位小妹妹叫什么呀?脾气这么大。”孟婆不知从哪弄来一杯红酒,递给明镜。
“小妹妹?”明镜彻底发怒了,一巴掌扇过去。
孟婆敏捷地一躲,跃到明镜身后,“小妹妹,我几千岁啦!倒是你,那边有个姑娘,你看看认不认识。”
“哼,”明镜冷哼一声,斜着眼睛瞥了眼孟婆,带着一阵风从她身边擦过,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走向女孩。于曼丽今天披着头发,明镜走得越近,就越觉得背影眼熟,她试探地从背后绕到身前,“孩子,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你是曼丽?”明镜既惊又喜,百感交集,她轻抚着曼丽的手,细细地端详着她的清澈的双眸、她惨白纤瘦的脸颊,渐渐地眼泪涌满了眼眶,强忍着哽咽,“你这个孩子啊……”
“大姐,我们见过,在……在港大门口,”于曼丽同样注视着明镜,伸手拭去明镜眼角的泪水,“大姐,我一直想去见见你,见见明台的家人,可是……没有机会了。”
“好孩子啊,我……”明镜再也忍不住了,捂嘴痛哭,几近哽咽,“我替明台谢谢你……”
“明台他?”
于曼丽还没问完,明镜便已知道她要问什么了,“明台从鬼门关爬了一趟,大概是舍不得白白让你们牺牲,活过来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郭骑云一脸不情愿地走过来,漫不经心地说:“你们这一个个的,来一个扎一次曼丽的心。”
“郭骑云!”于曼丽谈不上发火,只是语气有些硬,“这个是明台大姐。”
“哎,大姐好。”郭骑云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继续躺在一旁的吊床上,抱着个照相机到处拍照,“来,看这边。”
“咔”郭骑云将明镜和曼丽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拍了进去,“曼丽这红鼻子,快擦擦。”
“唉,明台为什么没早点带你来见我呢?这么好的孩子谁见了不喜欢。”明镜依依不舍地看着于曼丽的脸,“多可惜啊!”
“咳!我不厚道地又来破坏气氛了。”孟婆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烫了个头发,像极了一个舞女,“这位小妹妹啊,对不住了,喝汤吧。”
“还真有孟婆汤啊?”明镜看了眼于曼丽,又看了眼旁边的郭骑云,最后落到汤上,“喝了是不是就真的什么都忘了?”
“是,如假包换。”孟婆一拍胸脯,“快快快,别耽搁时间了,还看什么啊?什么话活着都还没说够?”
“活着才见了一面,能说几句话!”明镜火爆的脾气什么时候也改不了,转而泪盈盈地看向于曼丽,“大姐先走了。”
孟婆打了个哈欠,眨着闪闪的大眼睛盯着于曼丽,“姑娘啊,你生前到底有多少遗憾啊?”
“姐啊别问,”郭骑云过来把她拉走,“您呐,该喝酒喝酒,该烫头烫头,没事看看热闹多好,干嘛非得戳人家痛处?”
“小弟弟,你说这话就不厚道了,”孟婆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我每天多忙啊,给你们开个后门,还包吃包住,听个故事还不行了?”
于曼丽朝孟婆笑了笑,“谢谢姐。”
北平的明台,每天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忙的时候当然是将一切都抛之脑后,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总会拿出那张并不完美的婚纱照。他的半条命再也不会回来了。
忽而想起于曼丽在军校时送他的荷包,一天在家翻箱倒柜也没能找到。锦瑟是什么事丢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大概是在自己心里彻底被其他事物占据的时候,大概是在一个热热闹闹的、烟花绽放的除夕夜……
几十年后,冬,黄泉下起了雪。
“下雪了,”于曼丽穿着一身红大衣,坐在门口,突然对郭骑云说:“不等了,咱们走吧。”
“什么?”郭骑云一头雾水,“曼丽你没开玩笑吧?都过去几十年了,也许就要快了。”
“不等了,”于曼丽朝他一笑,“孟婆,汤拿来吧。”
“真不等了?想好了?”孟婆一改往日放荡不羁的作风,但是没正经两秒钟,顾影自怜起来,“你们走了,偌大的黄泉又只剩我一人了,多孤单的年岁啊……”
“曼丽,等等!”于曼丽刚端起碗送到嘴边,身后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她惊喜地回过头向明台一笑,不是不舍,而是释然。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爱过,军校的第一次见面、重庆的归途、军校的分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