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杉

北风卷起,枯草上的干霜漫天飞舞,而北风强不过这刀剑形成的呼啸气流,本该向北飞去的干霜,这下飞向了南边。
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正在后院练刀,偌大的后院中只见一道白影穿梭其中。
“阿焱,”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踏进院门,那白衣男子立马停下来,毕恭毕敬地作了一辑,将长刀反扣在臂后,“师父?”
老者是个扶苏院的院长——闫正清,也正是院中弟子的师父。
闫正清摸了一把自己的长胡子,“这把残阳跟了你多少年了?”
于焱稍加思索道:“十岁进扶苏院起,它就认上了我,已经十五年整了。”
“你和它一起下山,”闫正清瞳孔微缩,此时已经站到了于焱身后,“北上去找一个人。”
于焱接过闫正清递过来的画像,上面是一个中年男子,面相和善。等他准备问什么时候,神出鬼没的闫老头早已不见了踪影,临走前丢下一句:“即刻出发。”
于焱站在原地,将画像小心翼翼地折起来,装进了袖子里,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后山,心说:我去跟沈棠告个别。
沈棠正坐在后山中一棵海棠树后的亭子里弹琴,这曲醉渔唱晚不知为何,竟有些悲凉。
“沈棠,我要下山一段时间,好好照顾自己。”于焱站在亭前,犹豫不决。
“嗯。”沈棠毫没分心,曲子进入渐进高潮,醉渔豪放不羁,佯狂之态犹见。
于焱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若是有缘寻到了桐木……”
“快走吧,别耽搁了时辰。”沈棠冷冰冰地道。琴声戛然而止,她目光注视着亭前的海棠树。
村口朝南,正前方是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江——南杉浦。站在江畔往江的那一畔眺望,通常除了略微泛黄、奔腾不息的江水,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了。无论天晴下雨,江面上总被一层白雾笼罩着,这是波浪相互追逐拍打溅起的水花。
天晴时,江面上波光粼粼,金闪闪地一片,这时候江水会清澈不少。而下雨天,水面上的白雾愈加浓烈,一阵狂风卷来,毫不夸张地说,远处的江面上就会突然探出一个几丈高的水珠,这时候水是偏黑的,与乌黑的天相连,水柱就像是一根擎天柱立在中间。这种场景,称得上壮观,却算不上好看。要是夜里刮起了狂风,下起了暴雨,那对南杉村的居民就是一个无眠之夜。风声水声交杂在一起太过凄凉。对于家庭圆满的人来说,倒是不以为意。而对那寡妇或鳏夫而言,就是一个辗转反侧的夜,在床上躺不住了,就起来度步彷徨。
南杉浦最美的时节有两个:一是夏季下太阳雨的时候,远处的江上有着一片金色的雾气,再往上看,是一道细雨铸成的金墙,将江南和江北阻隔开来。另一个时节则是冬雪来临之际,满天遍地,雪花从银灰色的天空落到银灰色的结了冰的江面,这时仿佛苍穹触手可及。
这两个季节虽美,可通常也是村名焦虑不安的时候。南杉村的居民以捕鱼为业,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依靠大自然生存的人,哪能经得起暴雨大雪?
南浦村是个空旷的小渔村,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地广人稀,没有两户连着的人家。雨天,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除了风声雨声闪电声,就没有其他声音了,面对面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否则听不见;
而雪天则大不相同,下雪天环境是极其安静的,几十米开外的叹息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那些孑然一身的人看到这番凄凉的景象,就联系到了自身悲惨的命运,竟然在家唱起戏曲来,也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戏。下雪天大家通常是呆在家里的,据说漫天鹅毛大雪的时候,外面会有不干净的东西,会将人带进梦魇。大人都不敢出门,孩子却巴不得出去疯狂地嬉戏玩耍,但是大人是不允许的。
其实,整个南杉村的孩子只有两个,周家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叫周是云,一个刚过了十五岁生辰的少年;女孩叫周为水,正值金钗之年。物以稀为贵,这两个孩子则被全村的人喜爱着。
说来也奇怪,周氏夫妇已经年过半百了,可他们的孩子才那么小。曾经有人说这孩子是他们收养的,但是这个说法被推翻了,因为在此之前村里是没有孩子的,在哪领养呢?也有人说是从外面的车邻镇弄来的,这个“弄”字包含了偷、抢、买等一系列含义,但是又有人否定,说是周氏夫妇根本就没出过南杉。总之,他们就是不肯承认孩子是周氏夫妇亲生的。
南杉浦中虽有个“南”字,但地段是在中原以北,天气大多是冷的,春风吹不过南杉浦,等到春风风尘仆仆地到了,大概停留的半个月就走了,大概是在江水耽搁了太多时间,所以在村里的时间就短了。
车邻镇距南杉村几十里路途,渔民捕的鱼通常交由那家有马的人,载去镇上卖,至于钱财的分配,丝毫不用担心,南杉的人都很诚实守信。要是需要买什么,也让这个人从镇上带回来。
这个人叫王予泽,周是云和周为水喊他王大伯。王大伯今年四十有四,过生辰时,为水给他送了一盏油灯,王大伯乐得合不拢嘴。当地的习俗,人在过四十四岁生辰的时候,侄女一盏油灯,到老了眼睛都能明察秋毫。王予泽算是为水的父亲周寅的兄弟,为水勉强算是他侄女。
王大伯平日里就很喜欢俩孩子,这样一来就更喜欢了,尤其是为水。每次去车邻镇,总会带些小玩意给她,头花、糖人等等。
腊月中下旬去车邻打年货的时候,王大伯就会带上两个孩子,带他们去体验镇上的热闹繁华。孩子往往就被新奇古怪的东西吸引了,不走了,王大伯这时候就要破费,但是是心甘情愿的。
今年过得格外地快,春风还没将冻土吹化,夏雨就从头而降,雨一停瑟瑟秋风就沙沙地刮了起来,秋风尚不肯离去,冬雪就漫天起舞。转眼就到了年关。
王予泽又要帮整个南杉村去镇上采购了,他依旧是带上是云和为水。由于今年生辰过得高兴,他要送给孩子们一人一件礼物,给他们自己挑。
周是云从五岁起,周寅就教他练武,至今已经十年整了。虽然练武十年,却没有一件像样的武器。他就去了铁匠铺,铁匠铺老板是王大伯的熟人,让他给周是云量身打造了一把长剑,年后再去拿。只是老板不知道,这把剑再也无人来取了。
周寅不让周为水练武,而是让她整日读诗练字,为水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周寅给她一支刻着她名字的笔,叫她笔不离身。虽然周寅不让她练,但是她的哥哥会教她,极有天赋,任何招式过目不忘、一学就会。她也想要一把属于自己的兵器,但是不能被周寅发现,她就选了一种暗器——长度可伸缩几米的暗丝,暗丝是无色的,可以藏在头发里。暗丝锋利如匕首,往往用于布阵,猎杀虾兵蟹将于无形。
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坐着马车回家了。
不幸的是,半路上车轮坏了,无奈之下只能弃了车,把货物绑到马背上,三人徒步走回南杉。途中累了,就找到一块大石头歇一歇。天色渐暗,天上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花。
王予泽抬头看了眼黑的深邃的天空,说道:“这雪估计会越下越大,咱们得赶紧走回去了。为水坐到马背上,是云咱爷俩走路。”
周是云懂事地点了点头,王予泽把为水抱到马背上,为水高兴地小手直拍。
周是云这两年个子长得很快,像雨后春笋,声音渐渐失去了稚嫩,多了几分稳重与深沉。“王大伯,还有多远到家?”
王予泽笑着指着前方,“看,那就是了,唱首小曲就到了。”
周为水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什么,小脸气鼓鼓地说道:“王大伯骗人,前面什么都没看到。”
王予泽咯咯直笑,周是云也跟着笑。
此时已经到了亥时,除了远处传来的江水声,再无其他。距南杉村不到两里路,忽然王予泽听到了刀剑交锋声,他突然立住了,向不远处的家的方向眯着眼睛望过去。
为水趴在马背上睡着了,周是云跟着警觉起来,“王大伯,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王予泽捻着自己屈指可数的几根胡子,伸手摸了摸为水红润润的小脸,和她轻柔的发丝,对周是云低声说道:“照顾好妹妹,我去去就回。这把短刀你留着,必要的时候……”
王予泽的手在脖子一切,说完就朝旁边的树干一借力,只见了一道黑影闪过,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周是云攥紧了那把短刀,嘴唇微微动了两下,“保重。”
多年的练武教会了他沉着和稳重,尽管他还是十五岁的没到过百里开外的孩子。控制气息和内力是个艰辛的过程,十年如一日。
黑夜中伸手不见五指,一声巨响在顺着空气传来,紧接着不远处的天空被染得火红,那正是南杉村的位置!
南杉被炸了?
雪愈下愈烈,周为水不知是被声音吵醒的还是被冻醒的,她抬起头,看着远处烧得火红。
“哥哥,王大伯呢?”为水四处打探,却不见王予泽的身影。
周是云额头不住地冒出汗珠,刀柄被浸湿了。听到妹妹的声音,他慌了神。要是只有他一个,他可以冲进村子一探究竟,甚至还能放手一搏,而现在,他还有个十二岁的妹妹。
周是云让妹妹从马背上跳下来,他在下面接着。看到旁边有个灌木丛,他说:“为水,你呆在这里面不要出声,不要走动,我过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为水虽小,但也懂得见机行事,她读过诗文、史书、兵法,也听父亲讲过不少武林故事,大抵有了不少的阅历。
周是云的身形也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此去途中,他满脑子都是父母的面孔,不敢再往下想。
一炷香的时间,周是云赶到了村口,尽管眼前所见的场景他在来的路上幻想了无数次,而现在他却止不住的颤抖。
村口有棵梨树,被烧得只剩下了树根,再往里走,大部分大火已经被大雪扑灭了,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化在缝隙里挣扎。
周是云冲到家里,两具尸体被烧成了黑炭,可能稍一用力就碎了。眼泪瞬间从眼眶涌了出来,外面的路上还有具尸体,是王大伯的,还没被烧焦透,但是能看到胸前致命的伤口——是一把短弯刀留下的。
仔细一看,他家被烧得最为严重,似乎大火是从他家烧起来的。
周是云抽出短刀指着天,发疯地咆哮起来:“谁?是谁?你出来和我打啊!偷偷摸摸地放火算什么本事?”
忽然不远处的江面上传来深远悠长的笛声,他应声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倒了下去。
几个黑衣蒙面人踏着雪花落到周是云旁边。
“在他身上吗?”
“不在。怎么处理他?”
“我看他体内气息极为沉厚,在他这个年龄实为少见,给他吃忘心散,带回去吧。”刚才吹笛子的女人将笛子在空中划了道弧,插进了腰间。
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为水等不到哥哥,情急之下走出来灌木丛,朝南杉村的方向走去。路上很滑,一路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桃红色的裙子全被黄泥侵占。
连滚带爬到了村口,为水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
“爹,娘,哥哥,王大伯……”为水一声声地喊,然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冰冷的回音在耳畔回荡。
为水一边朝里走一边哭了起来,正要迈进家门。
“孩子,孩子?”身后传来苍老的女声。
她回头一看,正看到一个老奶奶拄着拐从江面上走来。为水顾不上擦鼻涕眼泪,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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