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应看千秋

方应看去拔蛊了,林灵之告诉我,他会忘了我。
我身上蛊毒难解,在毁诺城,是他用蛊虫取了心上三寸的心头血为我入药。我其实并不太怕他忘了我,我堂堂三清山的小师妹,世无其二、天下独绝。若是忘了,再记起便是。
我面前这个人叫做沈墨风,是药王谷九灵的不老仙。她告诉我,拔蛊,拔的不仅仅是毒,还是彼此之间的羁绊。
我低头笑笑,更加不放在心上。我同他之间的羁绊本就不是因蛊而生,又岂会因蛊而灭?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指尖微微摩挲着我腕间的蛊纹。
“若这一切,并非因他而起,而是你呢?”我有些不解的看着她。
“你并非此间之人,身负双命。此处梦醒,未尝不是他处梦沉。梦醒梦中、现实幻象,你又真的分得清吗?”我微微蹙起了眉头,像极了神通侯的做派。
“什么意思?”沈墨风摇头叹息,不再言语,只是伸手在我眉心一点。
“迷失的人在这迷失,相逢的人在此相逢。”
这是我陷入黑暗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奋力挣扎,却也醒不过来。就像是,蛊毒爆发那次一般无二的无力感。
可我能感觉到,梦里有人牵着我的手,是我熟悉的温暖坚定,仿佛此生都不会松开。我不知道他是谁,你是谁呢?你到底是谁……我想不起来,可我的心,记得他的温度。
我听见他覆在我耳畔,低声言道。
“下次你醒来,人间已无我。”
我感觉到那个刻骨铭心的气息渐渐远离,我想要挽留,却提不起半分力气。
不要走,你回来,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不要!”眼泪砸在指尖,温热。腕间的蛊纹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我看着它慢慢发生变化舒展开来,有些微的晃神。
这蛊纹,变了。
原先,像是一只蛰伏蜷缩的虫子,慢慢舒展开来身子。而现在,与其说是蛊虫的纹理,倒不如说是,一朵在渐渐展开盛放的花蕾。
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直直喷出。
“你怎么了!”我看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冲到床前,眉目焦急的扶着我,朝门外嘶吼。
“林灵之!去叫沈墨风过来!”我拽住他的袖子。
“我没事的。”他并不答话,只是皱着眉头盯着门口。不老仙从门外走进来,看着我笑了笑。
“姑娘醒了?”我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回答。我还记得昏迷前的情形,她问我是否醒了,到底是,哪个醒了呢?我看着面前这个仙风道骨看不透的人,反问了一句。
“我睡了多久?”
“三天,整整三天。”回答我的是站在一旁的林灵之。
“你那日昏倒在药王谷禁地中,小侯爷刚拔完蛊听了消息就急冲冲的赶了过去,也不知道拔蛊的到底是谁。”她言语间满是调侃,身侧之人语气冰冷。
“你应该庆幸她真的醒了过来,否则今日就该是宋尧带人踏平你药王谷的日子了。”林灵之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我却抓到了从我一开始醒来便浮现出的那抹违和感。我看着他,缓缓问出。
“方应看,宋尧,是谁?”满室沉寂。面前之人又皱起了眉头,唤了一声。
“宋尧!”我看见一个同彭尖长相一样的人恭敬的朝我一施礼,有些发晕。
“还有,方应看是谁?”我看着面前之人不似作假的神态,刻在心底的面容,现在却只传来阵阵的陌生。我声音颤抖,抓住他袖口的指尖渐渐攥紧,用力到发白。
“方应看……不是你的名字吗?”我听见熟悉的声音说出的却是我并不熟悉的话语,砸在我耳边。
“我叫,方承意,承众人之意。”看着周围人一脸的理所当然,我只觉得彻骨的寒冷。我抬头望向不老仙,她眼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我读不懂。可我听见了她又一次问了我那个问题。
“姑娘,醒了?”
原来真正的送别,没有长亭古道,亦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在一个和平时一样的清晨,有的人留在了昨天。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一夕之间,我熟悉的一切都变了。方承意同方应看很像,音容相貌、处事作风、待人接物,唯一不同的,大抵就是他比方应看多了一个好上些许的父母。
这不就是我希望方应看拥有的一切吗?那么为什么不肯接受他呢?他还是那个会待我别无二致的人啊。可我的心跳告诉我,他不是他,即便再相似,他也不是,方承意不是我爱的那个方应看。
我拽住这个连续几天都悉心照顾我的人。
“你知道我口中的方应看是谁,对吗?”
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我执拗的拽着他的衣摆,求一个答案。
“……这重要吗?”我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响起,是不一样的声线。同样的嗓音,却是不一样的气息。
这才是,真正的方承意。
“这些时日陪着你都是我。陪你去碧血营办案的是我;陪你上怀远营调查的是我;陪你闯毁诺城治病的亦是我。一直以来在你身边的,是我方承意,而并不是那个你口中所谓的方应看!”
他都记得。
是啊,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也记得明明白白。我记得碧血营长河落日下满天黄沙中,他挽出的枪花;我记得谪仙岛未与他同行晚间,他的那句妙人儿;我记得杭州街上,他同我说,“我应该抓住你,不让你跑开的。”……
可这一切的主人公,陪我经历这一切的,是方应看,不是他方承意。
面前的女子怔怔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并没有看他。或者说是在透过他看着某个人,那个,方应看。
他听见这个女孩儿清越的声音响起,字字句句缓缓道来,带着由心而发的暖意。
“我的方应看有铮铮傲骨,是这九万里云天外最自由的存在。他无需承任何人的意,他只做他自己。”
“他很清楚自己选的是一条怎样的路,也很清楚他最后的结局会是如何,可他从未曾后悔。”
“他告诉我,这乱世之中,世事如棋。黑白皆由执棋者定夺,黑棋不舍,白棋又怎会赢?”
“棋落无悔,他不曾,我也不曾。”
“你不是他。”
方承意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只能声音嘶哑的问一句。
“为什么?”
“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世间万物,本就是没什么道理的,人类的诞生和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奇迹了。这种荒谬,就像瀑布的水逆流而上,就像金池鲤亲吻猫咪,就像二月份出现了三十号,就像玫瑰总是代表爱情。”我看着那副同方应看一模一样的面容笑的明艳。
“就像,我偏偏喜欢他。”
“……可我,现在就是他。”方承意蹙眉盯着面前的女孩儿,忽略掉心头浮现出那抹突如其来的烦躁。我低头笑了笑,一瞬间泪流满面。
“我知道的呀。”
现实、幻象,梦醒、梦中,不老仙说的对,我真的分得清吗?
可我很清楚的知道,我喜欢的人,是我心上那个尽管担天下之非却固守本心的方应看,而不是我眼前这个承众人之意喜破坏叛逆的方承意。
眼前人非心上人。
“你喜欢的不是我。”他愣了一瞬。
“……我会对你好的,一如往昔。”我摇了摇头,抬头直直望向他的眼眸,复又重复了一遍。
“你不喜欢我。”眼神对峙之下,我看见他嘴角挑起一个陌生的弧度,似乎带了三分嘲讽,语气清冷。
“为情所困、为欲所围、为心所迷,皆不可为。”果然,这才是方承意,同方应看截然不同的方承意。理智到冷酷,清醒至淡漠。
我看着他,眉目间满是怀念,却终于如释重负般的松了口气。
“他从不会思考这些问题,因为他的前路,只有那一条。余下万般,皆不过是殊途同归,不会影响结局半分。”
“……你还真是,喜欢他喜欢到了骨子里。”我突然想起我穿越前很喜欢的一部橙光游戏。
“日月星辰,不及半分;黄泉碧落,惟他一人。”我想,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也找到了我的那个唯一。
“那要是这个人永远都不存在了呢?”我看着他,笑了笑。
“不会的。”因为我相信,只要经历过就一定存在,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完全抹去。就像,我还记得他。
“方承意,我没有那么厉害,也不想做什么大人物,我只是个小女子。小到万般皆空,只求一人。”方承意安静听着这个女孩儿的诉说,似乎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有些看清了这个出现在他记忆中的存在。
“我没有那么伟大。他想要守护的是这个国家,可是在我眼中,这里不过只是一个朝代罢了。我想守护的,从始至终,唯有一个他。”
“我并非良善,也不想做良善。我要做的,是这九天翱翔的凤,是可以与他携手并肩而立的存在。”
“我喜欢他。”有些可惜呢,我还没有亲口对他说过这句话呢。
方承意看见自己面前的女孩儿眉目间满是情意,心间传来些微莫名的痛楚。
“哪怕,你所选的这条路或许会与我背道而驰,对立为敌也在所不惜?”方承意不知怎么自己就问出了这句话,他看到女孩儿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言语坚定的回答了他。
“既是博弈,便存输赢,若真败了,那也是我技不如人。”她望向他的眉眼坚韧,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方承意想,他大概明白,那个同他极为相似的方应看,是怎么喜欢上她的了。
“愿赌服输,各凭本事。本姑娘输得起,既是输了,那便甘拜下风。只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能胜我一次,却未尝能胜我一世。”他看见她眼中的万千星河,熠熠夺目。
“我不会退。”
我离开的那天,方承意并没有来送我,可我知道,他站在窗前,目送我走。他和方应看一样,都是很温柔的人呢。
“姑娘,你真的要走了?不再多陪陪侯爷?”我冲他挑了挑眉。
“我不是你家姑娘,你家姑娘,大概也在哪里等着你家侯爷呢吧。自然,他也并非是我的方好看。”
彭尖,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宋尧了,显然并未听懂,只是又问了一句。
“那姑娘准备去哪里?”我接过包袱,潇洒的甩上肩头。
“我是个路痴,找不到追他的路。所以,我要去站在他一直在期盼的那个地方,等他来寻我啦。”极目远眺,之后,是前路锦绣呢。
“然后在重逢的那一刻,摆上两坛我们三清山最好的桃花雪,问他一句。”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面前的姑娘虽仍在笑着,语气欢快,可宋尧却不知怎的感到了漫无边际的荒芜。
方承意看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直至不见。终于不自觉将手中的茶盏捏碎了,茶水浸了他一身,鲜血一滴一滴的砸在地面上。
他掌心刻下的姓名犹在,只是还未待被名姓的主人知晓,便已失了存在的意义。
我一步一步踏向他坚持的未来。
他渴求的那个清平盛世,我来替他完成;他想要做的这乱世中的枢纽,我来替他当。
这条荆棘丛生但却是你所求所往的路,方应看,我来替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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