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天醒来,张凯枫的烧就退了,女侠看到他唇畔绿油油的草泥,忍不住提醒了他一下:“那个,抹抹嘴。”
张凯枫开始还呆呆的,等明亮的天光照进他眼睛,他才反应过来。幽都魔君的尊严荡然无存,他飞快擦了擦嘴角,昨晚他睡的迷糊,下意识咽了不少,只是后辈塞得乱七八糟,他后来又给睡着了,哪里会留意这些!女侠见张凯枫的眼刀“嗖”地飞过来,眼里明明白白写着“给我闭嘴别来惹我”,大概是返老还童,连脾气都有点难以抑制了,当年的远山客多高冷啊,女侠笑嘻嘻地脖子一缩——稻草人脖子缩不了,她跳上张凯枫的肩膀,又想爬到他头上,努力半天,结果给气哄哄的张凯枫干脆放上了头顶,女侠靠着他的高马尾,做了个葛优瘫:“这个是从冰心堂师姐那学来的偏方,对你有用就太好了。”她正儿八经:“你好了我们才能想办法破出迷障,有点累,我先休息休息。”她对着张凯枫刷了一晚上妙手润新和上善若水蓝都空了——欸,奕剑空蓝好污的说法啊~虽然稻草人没有五脏腑要祭,累倒是会累的,让她回个蓝先。
张凯枫岂不知道女侠大晚上偷偷摸摸干了什么,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也像是轮回塔里承了她这份情,但还是有点别扭,他调节了片刻内息便下了树去,手足有些僵,他转了转手腕,便往巴蜀的方向走,他不知道幻境为他准备的杀招在什么地方,只有快点到他人生中一个又一个的“节点”里去,想到这里,张凯枫又握紧了剑,他的过去陈词乏味,十八年漫长的让人发疯,只是走过轮回塔后,终于有了直面的勇气罢了,即便这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头顶上有什么翻了个身,他心想,这次好像也不是一个人。
这个见过他过去的少年人不会背叛他,这场旅途下她也不会抛下他,他也会竭尽全力保住她的命,这样正好,两不相欠。
【22】
张凯枫一直搞不懂这个少年人。
热血白目,又有决策果断,说一做一的性格,连眼里只有师父的玉玑子都曾留意过她,张凯枫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天工城探查句芒异动,夜里出去被她发现,虽说她有进步,跟踪他还是太难了些,结果救完她怀疑的目光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天的偷看,要不是他面具就没脱下过,也没在她面前说过一句话,张凯枫差点觉得自己被发现了,最后还是给他留了封信,结果这家伙就记住了一句“把酒听风”,把的还是茶,奕剑弟子脑回路不太正常的他就知道萧逸云一个,这人莫非是萧逸云的大弟子?
看到即将被张宪中杀死的小女孩,张凯枫还是忍不住持剑冲了上去,和张宪中缠斗起来,剑挥上去便有些懊悔,救了又怎么样,还不是会有奕剑弟子以为他和张宪中一伙,叫着他小妖怪离开。
女侠原本在张凯枫头顶上打瞌睡,陡然被颠醒了。来巴蜀的一路上她见识了太多的魑魅魍魉,对现在的张凯枫来说简简单单,足以应付,可对当时七岁孩子来说,是如何的仓皇狼狈,女侠一想就有些叹息,她忍不住。这次又进入战时状态,打瞌睡的女侠也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她搓出道生火丸子版,锁定独眼男就丢,这独眼男定睛一看挺熟的,张宪中?张宪中被夹击也是狡猾狡猾的,他当即转剑朝向小女孩,张凯枫手里的剑扬起,他想转腕将张宪中的狼牙棒打掉,可忽然想起自己的实力受限——他这些天再怎么练也突破不了当前时间的修为,张凯枫一咬牙,直接纵身一跃,将小女孩扑倒身下,张宪中的武器挥来——
“不得伤害魔君!”
羯千钧一发赶到,救下了张凯枫,随即奕剑弟子从天而降,击退张宪中,望向张凯枫,掌门的爱徒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又看到他身边的巨大狗妖,奕剑弟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他御剑而上,带走被张凯枫救走的小姑娘:“小妖怪,下次定取了你和张宪中的狗头!”
下边的张凯枫沉默不语,大概没有什么表情,女侠在轮回塔就见过这幕了,此时还是生气的不行,对着上方大骂:“你这样也能算奕剑弟子?不分青红皂白人云亦云!半路抢功劳?何况还长得那么丑,奕剑的风流倜傥都被你丢光了好吗!”
奕剑弟子仿佛没有听到一样转身离去,事实上,除了张凯枫能看见她和听见她的话,谁也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毕竟她不存在于张凯枫的这段过去之中,只是比起轮回塔如同幽灵的状态,能参与一点都好上很多。女侠越骂越起劲,还因地制宜“瓜娃子”、“仙人铲铲”的花样百出,张凯枫心里最后一点难受都给她骂走了,他拍了下头顶的小草人:“别骂了,没用,那孩子不会记得的,她只会记得奕剑的高徒救过她,我是和张宪中一伙的恶徒而已。”那些人只会这样翻来覆去地告诉她而已,他在走向张宪中的那一瞬间,就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永远也做不成奕剑弟子了。
张凯枫又看向张宪中,他知道他要说什么话,直接打断了他:“我接受你的姓,我和你回去。”
张宪中被他的未卜先知惊了一下,他豪爽笑道:“小兄弟爽快!张宪中认了你这个兄弟了!来吧!”
张凯枫跟着张宪中往营帐中走,羯毕恭毕敬跟在他后头,他没有回头,只听到头顶上的稻草人执拗说道:“就算其他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你救过她是事实,没有什么人能改变它。”
天真,他心想,为了这种事忿忿不平,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在经历心魔后,他看得很淡了,奕剑常说做事无愧于心,做了也就做了,凭心而已,无论其他人怎么看,他最开始是在乎的,后来也就看破了不少,付出也不一定获得回报。可头顶上的人絮絮叨叨说了三遍“我记得”,挺吵的,可张凯枫却没有再阻止她,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沉默地往前走,直到女侠的疑问迟疑地飘过来:
“你为什么一直不看羯?”
【23】
他已经快忘记羯的样子了。
张凯枫对羯的印象定格在那个浸着血的拥抱,后来他发了疯一样屠戮应龙村,羯的脸在他的记忆中掺着血,每每回忆起来,都是披着血的模样,后来他才知道他们命运相连,他为了成为强大的魔族,在萦尘的施法下定下了与他同生共死的咒。他后来走出北溟,有时会在夜里惊醒,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身边呢?为什么会是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呢?为什么又会在最后挡下飞剑呢?是因为他死去他就会死吗?他是唯一一个保护过张凯枫的魔,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陪伴在他身边的呢?
他与萦尘心平气和地说过三天三夜的话,也曾听闻过……怀光侯的故事,魔的心单纯又狡猾,好像有温暖,又好像没有,无寐侯说得对,他是半魔半人,所以会在两边的夹缝里生存着,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羯死后完全控制不住理智,心痛的难以喘息,他不想知道羯的忠诚中掺了多少真,掺了多少假,他看到的他到底是什么呢?如同陆南亭一样,他看到的是小凯枫的影子,羯看到的,是什么?幽都魔君吗?他死的时候还在担心他,可他……在死的时候,有没有恨过他。
女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羯在露了一面后就隐去的身形,或许怕在大荒引起骚乱,转为在暗中保护他,张凯枫一去张宪中大营就坐在了他的旁边,引起了强盗中不少人的嫉恨,来找茬的被羯收拾了不少,但还有暗里的欺负,女侠憋不住这气,大半夜给王八蛋二把手的头发烧了个精光,回帐子就被张凯枫逮住了,再漂亮的男孩子大半夜在幽光里不说话看你,都挺吓人的,于是女侠无师自通,输入/d,小稻草人在月光下跳起踢踏舞来,企图萌混过关,张凯枫疑心她学萧逸云干坏事,这时也无语凝噎了——看你这熊样。
“哎,效果不佳啊,我要是男云麓的话可能气氛比较好吧……”
女侠感叹的张凯枫都眼皮抽抽,小凯枫的记忆里出现过一次惨绝人寰的男云麓弟子跳舞,当时江师姐捂住他的眼睛,毁天灭地的形象还存在他的心里。女侠顺杆儿往上爬,十分机灵:“你见过玉玑子跳过舞吗?”
张凯枫神色古怪地摇了摇头,玉玑子成天到晚拽的二五八万的,除了他师父谁都不惦记,怎么可能当众跳舞……
“等我们出去后商量下让鸡哥跳段舞怎么样?那场面绝对永生难忘。”
张凯枫不由得想起了他和玉玑子的数次会面……
“张凯枫,你又在发怒吗?”
“张凯枫,人总有长大的一天,你也应该变得成熟些了。”
“张凯枫,这次的你居然没有发怒,看来轮回塔让你成熟了不少。”
……
……
……
张凯枫心中涟漪不断,他似乎稍微有那么一点……心动。
然后他面无表情一巴掌给女侠按下去了:“睡觉!”
带你搞事我能脱身,你能吗!
【24】
女侠起来哼哼唧唧的,张凯枫不是好的一个搞事伙伴,等她出去了,要找天草一起搞一波金坎子(金坎子:?),直到张凯枫看到被烧成炭头的强盗乙,他才要笑不笑地掩饰性喝了口酒,女侠陡然想起张凯枫在她记忆里遇到他开始就没见他笑过,即便后来走出轮回塔,也没见到过。或许他笑过呢,后来见到老陆什么的笑了,我回去问问掌门不就清楚了,不过不如把男云麓的dance学起来?她琢磨了下。
张凯枫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和羯说话,在她看来,羯比起朋友,更像张凯枫的父亲,只是魔族人很多笨的要命,有心偏说无心的比比皆是,她初入北溟一路克死好几个侯,就算是她最不喜欢的无寐侯也是如此,张凯枫也是,既聪明又傻,其实他对一点点的好意都珍惜的不得了,他自己看不出来,几面之缘的她早就看出来了,而且现在看的越来越多了。
就算在记忆中,也可以好好看看珍惜的人,多说说话啊?女侠想起一周目张凯枫杀掉幻影掌门和幻影前掌门后,在黑暗中抱着羯坠入畜生道,虽然他不会记得,但是她没有忘过。
可张凯枫就是铁了心当闷葫芦,女侠心想人生太难了,她锲而不舍直到张凯枫被掳到北溟。羯从天而降把鬼畜狗头妖打趴了,无寐侯登场的时候,饶是女侠知道他看不到她,手里也捏着一把汗,她下山之后最初的噩梦就来自无寐侯,然后张凯枫说完和最开始丝毫不差的成为最强顶礼膜拜下存活下来被丢进困兽刑牢。
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连女侠都忍不住瞪大眼看,张凯枫比她强得多,下定决心拼出一条活路来,就毫不迟疑,她也提议过把无寐侯骗出夜安城杀,毕竟无寐侯出城就会变得孱弱,她当年就是这样把对方摞倒的。但张凯枫只是摇摇头,说就算无寐侯死了,记忆也会修正回最开始的样子,女侠张张嘴,看着伤痕遍体的张凯枫,又说不出话来。她有一天给张凯枫挡了一下攻击后,腰上的稻草都断成两节,她终于感到钻心的痛,张凯枫沉稳的假象全消失了,回来就对着她骂,也不管羯是不是在场:“我说了在这里也是会死的!你以为我打不过对面吗?!不要为不会变的东西去做没有意义的事!”
女侠被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一点没委屈,甚至还有点好笑,只是她心里还是浮现歉意,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辱没了魔君的骄傲,可那一击袭来,他纵然不死,也会重伤,在酋手下医治,对于张凯枫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不过当时她也没有想那么多,就是忍不住上了。于是女侠果断地道了歉:“对不起,我怕你会痛。不过啊,你那么担心我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所以可以考虑考虑了?”
她的插科打诨完全起了作用,张凯枫冷着脸:“还有空想这个!看来我还得再补上一剑!”
女侠赶紧补充:“别别别,我没作死,麻烦翻下我肚子,把里面的东西拿一下。”
张凯枫以为她有什么后手,依言从稻草里摸出了……一根针和一团线。
女侠很真挚:“缝一下断的草,谢谢。”
张凯枫拿着针的手微微颤抖,那一刻他穿破了稳重自持的魔君形象,心中有河豚暴起!
他想宰了她!
【25】
张凯枫对着空气缝针。
一边的羯忍不住朝张凯枫侧目,刚说了句“魔君……”就被张凯枫一句闭嘴打断了,魔君近日越发的沉稳了,很少喜怒于形色,羯相信他能成为他心目中战无不胜的幽都魔君,可魔君不应该有弱点,染上凡人喜欢刺绣的毛病该如何是好,羯陷入了烦恼。
女侠被张凯枫歪歪扭扭的技术缝的震颤不已,差点没二次嗝屁,但看着魔君的黑脸,女侠还是决定不要说的好,免得第三次直接死亡,直接去忘川游泳,面对绝境,她只得没话找话:“张凯枫,要是我是真穿到你过去就好了,到时候你就跟我走,咱们第一站先去奕剑,如果你不想去奕剑,咱们就先把大荒乱世终结了,先找七夜逄决,先把他俩救出来,然后把前面四个捆起来,让七夜奉天承运,你封亲王,我封公主,以后仗势欺人,大荒横着走。”
张凯枫手顿了下,觉得她异想天开,实属做梦。
女侠说完回过味来:“不成啊,就七夜那智商,有点危险,我们找焰离国师一起来,再加他发小不知道能能不能给他补点脑,虽然我脑子不算好,你和国师脑子好啊!”她越说越勉强,最后直接把幽都大名鼎鼎的朔方城城主七夜给放弃了:“算了,我们救完七夜留给他发小操心吧,我们顶多帮他捆个人。然后我们去哪呢,要不去太虚观投靠大宋吧,大宋靠谱,让他拥抱……呸呸呸接受邪影,直接杜绝掉太古铜门的隐患,然后我们让太虚观里练邪影的都自己搞好西皮——咳,是接受自己,这时候我们应该能混个太虚观的客卿当当,说不定还能见到奕剑的师叔师伯们,气气他们,尤其是我师父,哈哈哈,他再也不能逼我相亲啦!之后你要是和太虚观的小朋友玩腻了,还想当大侠,我们就下山去行侠仗义,累了我们就隐居江湖,隐居累了就重现江湖……”
女侠拿出游走西海被附体学会的胡咧咧本事,越说越多,张凯枫听得嘴角直抽,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奕剑那些人哪会受气,顶多会说太虚观包庇妖魔,你身为奕剑弟子为什么和小妖怪混在一起而已,还后来一会行侠仗义一会隐居喝茶是怎么样?他的眼前却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奇怪的画面,大稻草人带着他四处游走,所到之处,就是一阵腥风血雨死七死八……不能怪他那么想,某人一到北溟,死了三个侯,南海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死过,然后才被救活的,西海隐约流传着扫把真君来过的历史,更别提天工城里,她一登上岸,就开始死人……他嘴角却慢慢翘起,或许,这样也不坏吧……可触手的依旧是冰凉的地砖,张凯枫回过神来,他收敛了面上的神情,他为什么要期待这样的事?简直就像是……简直就像是……张凯枫还没来得及找出词语形容自己的愚蠢行径,就听女侠说:“你想当幽都魔君的话,也可以,哦忘说了,那时候羯肯定已经找上你了,我一开始就会尽可能的忽悠住,咳,是说服他跟我们一起走,你想回去的话,也可以让他带你走,前提是太古铜门没有开,如果开了,我只能好好练剑,准备在你来大荒前和你决一死战了。”
张凯枫想了想,倒也没生气:“你确实是奕剑弟子。所以说带着我游历,也是想给未来的大荒减少一个敌人吧?”
女侠被他揭穿了,依旧笑盈盈的,完全没有恼羞成怒的自觉,她点头:“是啊是啊,有这方面的考虑,我算是有一个愿望吧。我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能快快乐乐、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太阳底下,所有人的命运都由自己掌握,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天下没有什么纷争,神也好,魔也好,人也好。世界和平,说起来很虚无,我也知道靠我一个人也许不可能做到,但如果能做的话,我会尽量去做。”
那么,我呢?张凯枫心想,无论是成为把剑听风的奕剑听雨阁侠客,还是成为被人顶礼膜拜的幽都魔君,他好像都是承载着其他人的愿望。他的梦想,他的愿望是什么呢?
“——不过我觉得,养小孩更好玩啊?”
张凯枫:“……………………………………………………”
你才是小孩!我比你大了起码一辈!张凯枫在心里乱轰轰地说,他手下缝线的力度加重了几分,缝的女侠嗷嗷乱叫,最后气息奄奄,他心里哼了声,才收了手,决定给小辈添点堵:“……你之前说朔方城主的似乎,不是说要把他前面几个兄长都捆起来么?其中也包括成王仲康?”她和成王的爱恨情仇他也略有耳闻。
女侠似乎懵逼了几秒,她想了下,才说道:“成王的话倒是比七夜心机深不少,他如果继位的话,倒也遂了他之后的意,不过帮是不可能帮的,他丫骗过我不算,丢焚夜出去不给人家养老金人家算我头上了,后来还骗我住宿,利用我,骗我欠他银子逼迫我干白工……”女侠咬牙切齿说出了成王的十条罪状,之后越说越多,大约是罄竹难书,最后说的自己都累了,火柴棍似的手扇着口干舌燥的嘴,张凯枫瞥她,又垂下眼,道:“你被你师父‘胁迫’的事,为什么不找成王?”
刑牢中烛火昏暗,地下的影子微微的晃,像是有风一样。
“啊,那个家伙的话。”
女侠终于开口了:“确实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