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逃命的时候，其实是什么也不会想的。
对门人亲友之死的悲痛，对被围杀的惊愕不解，对庞然恶意的愤怒，对死的恐惧，对活的渴求……全被不停奔跑的疲惫，伤口的疼痛，血浸透衣服贴合肌肤的黏腻感覆盖。
逆雪只是奔跑着。
风雪声就像水流般一股股地流过耳畔，和自己的喘息声，和来自后方的喊杀声一起冲进脑海。
鲜血一块块落地，在脚步后蜿蜒出一条清晰的血路。
视线渐渐模糊，奔跑的身姿渐渐歪扭，步伐渐渐缓慢。
直到再度呕血，残烛般的身形在风雪中倒落。
就到这里了吗？
一双模糊的眼仍努力看向前方，却连风雪也辨不清了。
为什么……
手下意识地握住，抓住一捧幼嫩雪绒。
它们被掌间的血染红，被不断减弱的温度消融。
濒死之时，逆雪第一次感到冰雪是暖的。
“喂你们看！他倒下了！”
“哈！就知道他撑不了多久，大家齐上！”
“等等，我先来！”
“凭什么你先！”
“都让开！我先！”
“又凭什么是你！明明刚才我杀的人最多！”
冰雪比人心暖，比这世界暖。
他想，如果离开这肮脏污秽的人世，融进这温暖的冰雪里，也许也不坏吧。
就在无力的双眼即将闭合时，一人自风雪中走来。
逆雪已看不真切，只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在风雪中裸露半身，灰发飘飞。
谁？
也是来杀我的吗？
木剑缓步走到逆雪面前，看倒卧在雪地上的白发青年。
虽脸几乎被血染透，木剑还是能看出，青年的面容与满地冰雪极是相合，好似他就生于冰雪之中，最终也将亡逝于此。
“别吵了！你们看！又来一个人！”
“这人谁啊？哪门哪派的？”
“看着面生，不认识。”
“他也是来夺人的？”
“喂！离那小子远点！他是我的！”
木剑暼看围杀的江湖人们，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笑意。
就这样死了，岂不无趣。
只一招，木剑就将在场之人杀了大半，剩下的人吓傻了，连招都不敢出，落荒而逃。
木剑将逆雪翻过来，点穴止血，输功续命。
逆雪看着木剑做这一切，喉头微弱地动了动，没有声音流出。
没多久他就闭起眼，黑暗中余留的感知，是男人手掌的炙热，被抱起后靠上胸膛的柔软温暖。
然后便是一片雪白。
醒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
逆雪确认血污已被清洗，身上绑着带有药香的绷带，他下床走出房间，漫无目的地寻找。
他看到很多人，看到没有自主意识如傀儡般的魍魉，然后他看到那个救他的男人。
他正在和一名棕色长发的白衣青年说着什么，自己的到来被发现后，逆雪注意到那青年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微妙。
木剑向浮生抬了抬下巴：“你去吧。”
“是。”行礼过后浮生离去，行过逆雪时暗暗暼向他，随即收回视线，默默离开。
“你醒了，伤还好？”木剑看向逆雪，露出笑意。
逆雪轻轻地点了点头，道：“谢谢你救我，你……是听闻消息来救我的吗？”
“怎么会。”木剑轻笑，“只是恰巧路过，闻到血腥味勾起好奇罢了。”
逆雪低下头：“是这样……”
木剑走过去，捏住逆雪的下颚抬起他的脸，近乎调笑：“怎么，你失望？”
“我以为你知道消息。”逆雪回答，“知道他们的预谋和目的。”
木剑放下手：“虽然不在我关注的范围，不过，他们应该是为你领悟的神功而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逆雪。”
“……”逆雪再次轻轻点头，然后抬眼看木剑，“你知道我？”
“虽然救你是一时兴起，但我不会随随便便让不知名的人在我身边。”
“你是……”
“木剑。”沉稳微笑间，木剑微微扬手，“造成剑境战争混乱之人。”
“原来你就是木剑……”
“呵，不想被我救吗？”
逆雪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虽然从未以正义之士自诩，但天山门也从未行邪恶之事。
只是……这不是可以选择的。
见逆雪沉默，木剑问：“你未来打算做什么？为天山门报仇？”
“报仇？”
应该要这样做的吧，逆雪想。总归要有活下去的目的，那便是报仇吧。
于是他点头：“是，我要为死去的门人们报仇。”
“我可以助你找出仇人，也可以助你突破关隘，完成神功，让你能够战胜任何仇敌。”
“这是有代价的。”逆雪轻声问道，“对吧。”
“呵……”木剑又想捏住逆雪的下颚了，虽然满脸冰冷，眼前青年却有一种乖孩子的感觉。
木剑喜欢这种感觉，他想起了曾像乖孩子一样的那个人。
“自然。代价便是，你要为我所用。”
逆雪点头：“好，我从此为你所用。”
逆雪自此成了木剑的手下。
木剑的手下很多，皆是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逆雪在他们之间并不特殊，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他想于木剑而言，他就和他所有的手下一样，得利于他，为他做事。
有木剑指点，逆雪的修炼十分顺利，武功日日精进，加上他本就天赋极高，很快便突破关隘，神功大成。
木剑有遍布剑境的情报网，探寻信息易如反掌。虽早就得知当日逼杀天山门残余的全部人员，木剑却未全部告知逆雪，而是一次只说一人，让他杀掉这一人后为他做事，一段时间后再说一人。
木剑这样做并不是怕逆雪会离开他，他知道逆雪不会，因为逆雪的眼是一双失去来处，不知未来的茫然之眼，唯有自己身边是他的归处。
他要让逆雪一直杀人，一直处于忆起仇恨的状态。他要让那双冰雪般干净的眸子尽快沾染血腥杀戮，自此惯于服从与夺去生命。
一切的发展都尽如他们所想。
于木剑而言，逆雪是合格的手下，优秀的武器。
于逆雪而言，木剑履行承诺，自己练成神功完成复仇，身为木剑座下一员也有了一席之地。
逆雪以为，自己和木剑的其他手下没有任何不同，直到某日，木剑召唤，告知他那日天山门有些许门人侥幸逃脱，活了下来，天山门未至灭门。
逆雪眼里有什么不一样了，木剑可以看到，那双已被杀戮麻痹的冰冷眼眸里，升起了一丝柔和温度。
更让他震惊的是，那张从来如寒冰般僵硬的脸庞上，竟然浮现似冰雪融化般的笑容。
“还有人活着！”逆雪自己也不知道他露出了微笑。他缓缓低下头，缠着绷带的手渐渐握紧，口中喃喃：“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当逆雪抬起头想向木剑道谢时，却是惊呆了。
他看到木剑眉头紧锁，嘴角一向噙着的沉稳笑意完全消失，表情严肃之极。
“主上……”逆雪不明白。
他不知道，在自己露出笑容的那一刻，木剑看到了另一个人。
木剑压制住想要掐住逆雪脖子的手，五指攥紧又逐渐松开。
“天山门未至覆灭，太好了，逆雪。”木剑恢复一贯面容，带着淡淡笑意缓慢言道，“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这个消息，你的努力配得上这个消息。”
逆雪轻轻点头：“谢谢主上。”
“去吧。”
“是。”
逆雪转身，刚走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今夜月升中天时到我房间来。”
逆雪停步，转头，看到木剑脸上的笑意又消失了。
“是。”
木剑是想要反悔的。
月升中天，逆雪依令到来。
他看到木剑靠坐在矮塌上，拿着酒壶昂头饮酒，神情姿态全无平日的冷冽威严。
逆雪走过去，颔首行礼：“主上。”
木剑缓缓放下酒壶，抓住逆雪手臂，将人拉入怀中。
逆雪初时惊讶，后来便只是服从。
之后便成了常态。
木剑总是备好润滑之物和药膏，不会弄伤逆雪，无论多么激烈，逆雪总能很快恢复，不会影响任务。
逆雪曾想，也许这是木剑喜用自己的原因，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理解男人会有解决的需求，尽管他自己从未有过。
他疑惑木剑是否也会使用其他手下，比如浮生。
无论怎样，当初既然答应为他所用，逆雪便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身体相合之时，木剑从不言语，逆雪也便习惯于沉默开始，沉默结束，循环往复。
然一夜风雪大作，树枝打在窗上传来凌乱声响，木剑突然开口，问身下之人：“你就从不疑问吗？”
逆雪一时愕然，沉默半晌后他回道：“主上希望我疑问吗？”
木剑发出低沉的“呵呵”笑声，手指挑起汗湿的白发轻轻摩挲。
“我并非醉心于此事之人，只是……你实在像极了那个人。”
逆雪缓缓问出：“那个人……是无剑吗？”
逆雪早就听闻木剑与无剑的纠缠，身为至高无上的主上，木剑并未制止流言蜚语。
“呵。”木剑轻笑一声，放开白发，转而捏住白皙下颚，于轻抚间淡淡言道，“是无剑，但我绝不会对他做这种事。”
逆雪不明白：“为——”
话未问完，嘴已被柔软之物封住。
然后是传至耳畔的暖热沉声。
“唯你。”
逆雪始终未能理解。他也不知道那一夜木剑会开口，是希望他会说些什么，然后自此停止。
逆雪怀着极大的好奇接触无剑，却发现自己与他的容貌无一丝相像。
而他和木剑的沉默往复一直持续，直至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