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长安被捕快压着锒铛入狱。
那天,雪下得正大,往年就没有下得这么大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吹得枝头,墙角白雪皑皑。
长安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一步步走进临安城的。他和这个城都有一个安字,可是这座城市却一直对他这般不友好。
冰天雪地里,他一身单薄的囚衣被捕快推搡着踩在雪里,一个接一个脚印,冰冷的雪子落入他的鞋中,鞋袜已经湿了,可是捕快根本不在乎囚犯的想法,更何况还是一个数月后就会被问斩的死刑犯。
好在他心态乐观,苦中作乐地想这一片白雪茫茫实在在以前是从未见过的,枝头的腊梅也开地舒心,心中不由得熨帖。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无名兄的。
他被单独关押在一个囚房,正对面是个趴在地上的青年,背后的鞭伤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新旧伤口/交错,一动不动,看得人心生怜惜。
长安下意识问他身后的捕快,“那人不会死了吧?”
捕快推他进了囚房,一边把门上锁,一边随意睹一眼对面,“死不了,他的命可硬着呢。”
说罢敲打长安两句:“老实待着,要不然跟他一个下场。”
长安表示明白,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着,就看着对面的人,要不是凭借他过人的眼力看出他胸口还微微起伏,就那伤口还能撑下来绝对是个英雄好汉。
长安下定决心等青年醒来就跟他拜把子称兄道弟。
然后,他两眼一翻,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中午了。
捕快敲铁门把饭端进来,长安一看,竟然还有只鸡腿,香气扑鼻,顿时一乐,大概长家还想维持最后的颜面,让世人都瞧瞧,看,他们长家可算仁至义尽了,这小杂种杀了那么多人,他们从仇家手下保下不说,还给他死前吃几顿好的。
长安觉得好笑,把碗推了出去,可视线移到对面的囚房时,手腕一转,饭碗已经推到对面去了。
对面的青年醒了,那么重的伤还能坐得笔直,饭碗一动,他的眼睛一撇,对上那人含笑的眉眼。
“拜把子的聘礼。”
这阴深深的大牢里大多都是要死的囚犯,哪来的心情拜把子,更何况这一碗饭别人抢都抢不及,他却轻轻松松地推过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一瞬间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
更何况……聘礼不是这么用的。
青年没说话,也没看对方一眼,重新闭上了眼睛。
长安被碰了软钉子,也不在意,扭头看窗外的雪。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连接个不停,好似要把一整年的量都下了。
以前学过什么来着,撒盐空中什么拟来着?长安撑着脑袋想,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末了作罢,他本来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子,还是别学什么读书人了。
……
长安在还是长家嫡子的时候,身后排着队的人想当他的老师,可惜他从来都不喜欢读书,最喜欢干捉蝉捕鸟的勾当,还美其名曰给父亲补身体。
当时当家的正是他的父亲,听着这话喜滋滋地命人煲了整整三个小时的汤,然后对外吹了整整三天,“我儿有孝心,知道我身体不好,特意去煲汤给我喝”“好大一只大雁!,听说是从西域带回来的,好管用了,小老儿觉得年轻了二十岁”
实际上只不过是他随手在花园里用弹弓打下的一只麻雀,也难为父亲夸得真情实感。
但他那时年纪尚小,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一副混世大魔王的姿态,长大后也难怪会得罪了陆家,致使父亲被奸人所害。
他抓了抓头发,心里嘀咕怎么又想起这事,急忙转移心思,叼了根身下的稻草,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
端着风流倜傥,他也的确称得上良世璞玉,即使身在牢笼,一身破烂的白色囚衣,也硬生生穿出了别人没有的洒脱。
毕竟去年长安才刚被评为江南第一美人。
长安百无聊赖,扣索了半天视线又看向对面。
青年闭上眼似乎睡着了,要是长安没看到他的眼睑微颤的话。
“喂,你叫什么名字?”
没人理他。
“诶,我给你讲讲我的事吧,就当听个趣儿。”少年自顾自地说。
“想当年我还是临安城的小霸王,一杆银枪使得威武霸气,打遍天下无敌手,就没有一个是小爷我的对手。”
“小爷干的英雄伟绩也多得不计其数,比如救下被强抢的民女,打下被匪徒强占的山头,最著名的是当初小爷我单枪匹马独闯陆府,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屁股尿流……”
少年喋喋不休,偏偏声音清脆好听,还不让人觉得烦。
青年闭着眼,静静地听着,他知道他是谁了,长安,从前长家的嫡子。
之所以是从前,是因为现在的长家是被旁系占了的长家。从前的长家家主最疼长安,出了什么事都会帮他解决,可就那一回,他解决不了。
就是少年口中说的单枪匹马闯陆家,因为陆家的小儿子纵火烧了村子共一百三十二口人,仅一人生还,长安听了火冒三丈不顾旁人劝说执意闯进陆家,杀了陆家小儿子,其他人只是打倒,不伤他人性命。
以往这样并无大碍,可陆家出了个盛得宠爱的贵妃,于是长安锒铛入狱,长家家主求人却被弄死在祠堂。
皇帝昏庸无道,百姓民不聊生,国不将国,民不为民。
世间每多鼠辈,冻死门前枯骨。
……
长安还没能和青年结拜成兄弟,他的好大哥就被换了个地方关押,在监狱的深处,他喊了半天,其余囚犯告诉了他。
于是那鸡腿就没人代劳帮他吃了,长安也没有想过为什么不给别人只给他,大概……是因为他长得顺眼吧。
长安每天都要说话,仿佛不说话他就会死,说得多少都没人应回。
牢里的囚犯在一个个变少,逐渐只剩下他们两人,偌大个监狱空荡荡的。
“你说说话啊,就剩咱两了,怪闷的慌。”长安扣着墙上的土。
他终于听到那边的声音:“嗯。”
长安眼前一亮,“你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
长安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又改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蹲在墙角仔细听的长安:“嗯?怎么可能会没有名字?”
那边又不说话了。
“好吧,那我就称呼你为无名兄吧。”
那头没人应答。
“诶,无名兄就剩咱俩个,怪无聊的,你跟我说说话呗。”
“你不怕吗?”那边忽然道。
“嗯?”长安一愣,下一秒反应过来:“啊,你说这个啊,反正进了大牢命已经有了定数,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问我怕不怕,我还想问你怕不怕呢”长安摩挲着下巴,“不过见你被打成那样也一声不吭,大约是不怕的。”
那边:“你信命?”
“信!怎么不信!”长安义正言辞,“以前就是因为不信才到这种田地,我自然要相信了0”谁能想到一个耀武扬威不畏强权的少年居然信命,那边不知道信不信,反正长安自己信了。
如此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熬过了不少时日。
无名兄总被拖出去挨打,再鲜血淋漓的拖回来,长安怀疑他们是想他死在狱中,可是他倒也顽强得很,一直没有翘辫子。
长安很是佩服。
同时他也渐渐得知了无名兄的罪名,给有钱人家当车夫,却因为一次马匹受惊时另外的车夫推说是他没管好马的原因,然后被权贵丢进了监狱,并且嘱咐好好管教。
那一天,是元宵节,外面雪消融了不少,街上也有了人来来往往,难得的热闹。
狱中却安安静静。
长安喝出一口热气,如同松雾消散在空气中,他坐在牢里絮絮叨叨了一阵,也没人应,不放心地问了句。
“无名兄,你在听吗?”
他侧耳听去,良久之后,才听到那人低低的,微弱的声音:
“我在”
少年得了声,开心地拍了拍手,开始说起了第十三遍他当年一人横扫陆家的丰功伟绩。
而彼时另一个牢房里的人躺在冰冷的地上,想要看看少年明媚的笑容,却又动弹不得。终于,他像是放弃了一般,目光渐渐暗淡下去。
少年的声音忽然一顿,继而又欢快的响了起来。
“想当年小爷单枪匹马就冲进陆家,数十个高手都不在话下……”
“只看陆深那厮从身后袭来,但小爷我如此英明神武又怎么会中了他的阴招,一个转身就劈开了他的招数……”
“……最后陆家被我杀的片甲不留,那些个畜生求爷爷告奶奶的,那样子真是可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分外开心,竟是比血刃仇人时还要畅快几分。
守在牢外的衙役看见了里面吵吵嚷嚷的,还以为是叫骂,皱了皱眉头。
衙役不耐烦的拍了拍牢门,抱着对囚徒最大的恶意:“喊什么喊,叫丧呢!”
里面的嬉笑像是被人掐断了喉咙,戛然而止,他听去,隐隐一声呜咽似有似无。
于是,他满意的笑了。
那是,元年正月十五元宵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