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婚了。”
大小姐面如土色地对护卫说:“我不想出门。”
说话的大小姐青丝乱散,从墨蓝被褥露出的半张脸只有巴掌大,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双眸如盈盈秋水一般,看人则眼波流转,令人爱怜不已,乍看已是倾人城。
她捏着被沿,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拉到人中,用那双顾盼生情的瞳眸看着面前的人。
大小姐苦苦哀求,泪眼汪汪,楚楚可怜的姿态,大约任何心如钢铁的人见到也会化为绕指柔:“阿言,言言,言宝,我真的出不来,我的腿,它动不了了——”
她的惨叫被一拉一扯打断,连手都没碰到,人已经被刹那拉直了起来。
面前的护卫笔直如松,他正值弱冠之年,容貌俊秀,只是一张俊脸绷得死紧,浪费了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显得肃穆许多:“大小姐,同样的招式不要对我用第二遍,人不见就算了,但你该起床打拳了,你明明上个月才说要我监督你,别偷懒啊。”
冷风一下子灌进后背,阮桑陡然打了个哆嗦,她刚想装尸体直直躺回去,还没等她“梆”的一声摔回软塌,柳言早有准备,他手快的几乎出现残影,瞬间三五个枕头已经出现在了阮桑的身后,阮桑:“……”
她的护卫太能干了,这是坏事。
站在门口例行围观的小丫头暗自点头,还是柳护卫有办法。
她的前辈告诉她,因为时值冬日,大小姐极其怕冷,所以每个冬天房间里会把地暖烧得足足的,好让大小姐安心入睡,但也导致了大小姐一踏出门,室内外的温差能让她花容失色,立马调头回房,闭门不出,从小便是如此。
大小姐的起床问题,一直困扰了山庄的庄主和夫人以及仆妇们好多年,直到柳护卫被大小姐捡上山,从此,一切焕然一新。
虽然对其他人来说是焕然一新,对阮桑来说就是悲剧的开始,阮桑还妄图再挣扎一下,被柳言直接斗篷盖脸,等她从绸缎里挣扎出来,小丫头已经递来了衣裳,柳言已经出去了。
她捧着斗篷看一眼,绛红白梅绒绒毛,是她最喜欢的那件。
“就那么想我去见人啊。”阮桑忍不住撅起嘴,嘴上几乎都能拴油瓶,小丫头假装没看到,她恭敬地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木板,任凭大小姐和华美的衣裳奋斗,今天会见“贵客”。
等大小姐穿好足袋跳下来,小丫头才走了过去,给大小姐整了整有皱褶的地方,不错不错,那么复杂的衣裳都穿对了,大小姐穿衣越来越熟练了。
其实以前都是柳护卫一手包办的,四年前大小姐忽然说要自己学,对于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来说是真的挺艰难的,后来连下厨都学会了,虽然只会煮面,鸡蛋煎的半熟不熟的,庄主夫人都很感动,说大小姐越来越稳重了,有一家之主的风范。
大小姐回来还挺纳闷,挠头说什么鬼的一家之主,不过就算做那么粗鲁的动作,大小姐也做的特别好看,仿佛仙鹤啄毛,江湖第一美人的称呼是特别有道理的。
大小姐等她把衣裳整理好,漱口净完脸后,才小手虚掩嘴朝她耳畔凑:“雪莺,外边来的人很多吗?”
“来了不少人呢。”
阮桑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起来,她耷拉下肩,显得丧气极了,小丫头眨眨眼,问道:“大小姐不想见那些人吗?”刚听大小姐对柳护卫说恐婚来着。
“我——”刚说了个字,阮桑就把话吞咽回了肚,她游移眼神,打哈哈道:“说不定有挺多青年才俊,我挺乐意去见见的——先不说这个了。”她道:“雪莺,给我梳头吧——算了。”
阮桑有片刻迟疑,又道:“你叫阿言过来给我梳下头。”她眼色黯淡,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小丫头仿佛没有看见自家大小姐鲜明到溢出来的哀思,她从善如流地点了个头,走去门口叫柳言去了。
柳言就站在朱红的雕花门旁边,他倒没有意外,点了下头,径自往闺房走过去。
每年这个时候大小姐都会叫柳护卫来,以前其实大小姐的头发也是柳护卫包办的,只是四年前大小姐突然给换了人,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有男女大防还是那个……
里面的大小姐还在嘀嘀咕咕挑刺:“太笨了,阿言,你手艺不行了,你看看发髻是不是歪的!重梳!今天我不满意你就不准走了!”
柳护卫倒是洞若观火,他边梳边道:“大小姐,你别想今天一天都呆在房间里,怎样你都得打拳、见‘客人’。还有不是我梳歪了,大小姐你有没感觉自己的眼角是歪的,你看看镜子,这明明是睡太多导致的,再天天睡,你就会变成上次我们去看过的猪圈的那些猪,属相也会发生变化。”
大小姐大怒:“你才是猪!我不属猪!我属兔的,你才眼睛歪!——等等,真的歪了吗?我照下镜子!”
柳护卫憋笑憋的脸都红了:“大小姐,这你也信啊哈哈哈哈哈咳……”
“你居然骗我!我要回去睡觉!我不起来了!”
“好好好,我错了,大小姐不笨,大小姐想怎么罚我都可以,但你再睡的话,就没有你喜欢的粥喝了?”
“我本来就不笨!那你快点给我梳好头!我要喝粥!”
“你喝完得打拳,打完要见客人的——”
“打打打!见见见!”
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小姐带着身后恭敬又有些无奈的护卫往厅堂一路行去,小丫头瞅到柳护卫望着大小姐眼底里的怅然和暗澹,她目送两人远去,在原地叹了口气,小丫头很心痛:“这都几年了,庄主和夫人只晓得看热闹,也不让催,可怎么还是这样二傻二傻的哦……”
她痛哭流涕:“所以我今年压的银子还能不能赢回来啊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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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
大虞山,画梅山庄。
苍穹飞舞着碎雪,将枯枝残叶覆上一层皎白的霜,雪还在簌簌地下坠,将开的方好的红梅压得沉下了腰肢,沉寂已久的大虞山今日变得热闹了起来,有身穿劲装者,有腰间佩剑间,有身戴斗笠者,各式各样的人出现在偌大的山庄中,来赴画梅山庄冬日的赏梅宴。
“什么劳什子的赏梅宴,不就是那江湖第一美人来挑爷们的吗,那小娘皮在什么地方,快出来让老子看看!”
有人嚷嚷了起来,可还没等他再说出口,他整个人已经倒飞出去,撞在山石上,嶙峋的山石遽然迸裂开来,周围的人敏锐闪开,那汉子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有一青年玉立于前,面带怒容:“不得对大小姐放肆!”
众人凛然,画梅山庄的“梅”并不是那么好赏的,山庄建在悬崖峭壁之上,没有绳篮索缆,上山之道如羊肠险阻,寻常人最多上到半山腰,就寸步难行,更别说是落雪的冬日了。
小路结冰时又陡又滑,道路细的难以落脚,只有轻功内力卓绝者才能登上山巅,大约画梅山庄也是把这作为第一道关卡,才将这择婿招亲设在冬日。
所有能站在画梅山庄门前的,无一例外,都是江湖好手,而那汉子被击倒时,却没有丝毫察觉,可见这青年武功之高。众人心忖,听闻江湖第一美人身边有位深不可测的护卫,大约就是此人了。
那青年打完人还不算,他大步走到昏迷不醒的汉子面前,瞅了眼,嫌弃道:“就这副尊容也想入大小姐的眼,我劝你回娘胎再出生一遍的好。”
“阿言,不得无礼。”
声如莺啼,女声如仙音梵乐般飘进他们耳中,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仙人下凡,踏足人间,她身披火狐披风,绣上白梅几枝,可都不及她本身窈窕。
她的面容明媚美丽,人只消看上一眼,便会为她倾倒。
被轻声训斥的护卫只是恭敬地行了接过一礼,便退到了她身后去,无比熟练地接过小丫头撑的伞,打在了大小姐的上头,俊男美女,如诗如画,众人心底里浮出一股怪感,又心道错觉。
“阮桑见过各位好汉,冬日严寒,请随这些丫头们到正厅饮上杯热茶,吃些点心,然后再行移步后院赏梅。阮桑失陪,就先行一步了。”
阮桑屈了屈身,抬了大汉下去的婢女们笑盈盈站在了众人身边,那些婢女显然身怀武艺,吐纳极稳,看不出深浅,连小小婢女都藏龙卧虎,有些人惊疑不定,可有些人却魂不守舍,见阮桑要走,连忙喊道:“仙女姐姐,我们还能再见吗?”
柳言很是讨厌这样登徒子似的发言,他眸光如刀,往那人的方向扫去,害得那少侠禁不住后退一步,阮桑似乎没有察觉到护卫的失礼,浅浅一笑,面如桃花:“当见时自然见——咦,凤非夜?”
她瞪大眼看向一边,差点没端住温柔大小姐的假相,好在她这幅模样落在众人眼里成了娇憨,可听到她说出的名字,众人又是一震,他们转过首去,果然看见贵公子模样的侠客站在那里。
他被认出也不恼,直接抱剑走了过来,周身风流又带着股邪气:“今年还是那么热闹啊。”
“是朔望城的少主!”
有人惊呼,朔望城和千机阁一样,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中立方,城主凤天明是江湖上当世武功最高的“六绝”之一,其子亦是青出于蓝,年纪轻轻,已在江湖有“惊鸿剑”的美称,有人心想能见到这江湖第一美人,又能结识这位少主,倒是不虚此行。
可大小姐身边的护卫异常不悦:“你来了三次还不死心吗?还要来第四次?为何要踏足山庄?”
有人憋不住哗然,虽然他们听说抱得美人关要闯龙潭虎穴,登上不过开始罢了,但连凤非夜三次都铩羽而归,那他们该如何是好!
凤非夜却笑眯眯道:“言仔,你这话说的不对,包括今天,我来的三次都是不过是来看热闹的,我对你家大小姐可没什么觊觎之心,没说你这赏梅宴不能再来吧?”
柳言眯起眼睛看他,浑身散发寒气,大小姐同仇敌忾,不高兴地对凤非夜道:“哼!言仔也是你叫的!闭上你的狗嘴!言言你打伞手累了吗?咱们先去亭子休息,别理这家伙,定是望岳书斋的人不理他,所以他才跑到这里——”
众人还在奇怪这护卫才撑了几息功夫的伞,哪来的会累,就被朔望城少主的八卦吸引了过去,凤非夜脸色铁青,三步做两步奔到阮桑面前,他咬牙切齿道:“阮大小姐,我是不是要和你讨论一下某本书的问题——”
“呵、呵呵呵~老友远到而来,阮桑定当相迎,请凤公子移驾后院。”阮桑脸都快笑垮了,连装都不敢装了,立马把人弄走,凤非夜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阮大小姐和她的护卫带着凤非夜走了。
这凤非夜到底和阮大小姐是什么关系啊!
被议论的中心人物毫无自觉,他大拇指比向对他敌意满满的柳言,漫不经心道:“管一下你家的旺财,都对我呲牙了。”
阮桑气得把手炉往凤非夜身上砸:“你才是狗!不许骂阿言!”
她力气小,被凤非夜敏捷一躲,手炉顿时直直往下坠,被柳言一把捞在手里。柳言把手炉放回阮桑袖里,边塞边给阮桑理袖子:“大小姐,别和这孙子动气,冷着不太值当。”
凤非夜怒极反笑:“言仔,你叫谁孙子呢?”
“‘你啊。’”
面前两人理直气壮地异口同声,凤非夜用狭长的眼睛瞅了他俩一眼,嗤之以鼻:“我都忘了,你俩大狗配小狗,都蠢得让人发疯——哎,今年又是这个蠢样,看来今年我也白上来了,懒得和你们两个傻孢子说话,我先去丹阳亭了!”
抛下一堆不明所以的话,凤非夜足尖一点,施展轻功掠出,瞬间没了踪影。
讨人厌的家伙终于暂时离开了,大小姐和柳言收回对他离去方向投去的怒目,阮桑气得踢雪:“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怎么又来了!”要不是他武功也很高,阿言和他对上一定会受伤,她早让阿言把他做掉了!
柳言扶着阮桑:“别踢别踢,别把鞋袜弄湿了。”
话音刚落,阮桑就打了个大喷嚏,柳言慌忙递出手去,阮桑下意识握住。
柳言的手大而温暖暖,他输来的内力温暖了阮桑的五脏六腑,驱散的冬日的寒冷。
哆嗦的阮桑缓了口气,她拉着柳言的手兴冲冲道:“言言我们给凤非夜这孙子下泻药吧!”这狗东西来了大虞山四次,每次都说来看热闹,但次次都放嘲讽,真的非常欠揍!
柳言十分坚定,毫无原则:“好,我立马去把药拿来。”
旁边的仆役们嘴角抽抽,终于有人忍不住提醒:“那个,凤公子他据说百毒不侵来着——”
“‘啧’。”两人异口同声,仆役们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你俩也是够了!
柳言装作不在意突然问道:“大小姐,凤非夜说的书是什么东西?”
捏住他手的手一僵,阮桑游弋眼神,心虚的不得了:“他胡说八道的啦,哈哈哈……”
柳言心里一沉,大小姐和凤非夜之间居然有他不知道的小秘密了。
握在手里的掌心依旧温热,柳言却有些难受。他早知道大小姐会离开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不是凤非夜,也是其他人,这已经是第四年了,大小姐不该被耽误的那么久,她是很好的人,她也配得上最好的人,他必须给大小姐把好关。
柳言望向苍穹,飞琼乱舞,红梅坠雪,又是一年冬天到了,他的视线情不自禁地挪到了阮桑的脸上,有点红,大约是冻的,大小姐特别怕冷。他伸出手,又放下,柳言没有再说话。
“……”
柳言是被阮桑捡回来的,那时他刚从天下第一杀手楼逃出来,他不想杀人,也不想被杀。
被追杀之时,是大小姐救了他。他本就是没有名姓的孤儿,是大小姐给了他新生,他在向杀死父母的凶徒复完仇后,坐在染血的地上大哭,可大小姐不顾污秽,抱住了他,告诉他以后他不是一个人了,在那一刻,他的命就是属于她的了。
大小姐想做什么,他都会为她完成,命也好,要他疏远她也好,送她……出嫁也好,他都会做到。选婿之事本就是他提议的,也得到了大小姐的点头。
然后到达后院的人就遭受了主考官严厉而恐怖的对待:“诸位过了我这几关,才有见大小姐的资格。第一关,捧着天上降下的雪,一日不融化。”
嚷着不可能的人直接被叉了出去,侍女们望着柳言异常严肃到恐怖的脸,窃窃私语:“去年不是半日吗?”、“但每年都有人入选还是有厉害的公子的。”、“第一次更难啊,不只有凤公子到最后了么?”、“所以第一次大小姐拒绝凤公子的原因是因为没有长时间的了解么?”、“那今年说不定——”侍女甲边说边瞟了眼侍女乙,某人有反应么?侍女乙指头摇了摇,侍女丙回过眼神,再接再厉,为了银子今年说什么都要把这事搞定了!
柳言站在一边,仿佛什么也听见一样,他不含任何情绪地记录侠客甲叫苦连天,这不是大小姐的良配,侠客乙居然爱吃芫荽,大小姐不喜欢吃,这个叉掉,侠客丙长得太丑,大小姐看到会害怕,这个也负分负无穷,可他折腾的其他人叫苦连天之时,却忍不住望向远处的庭院。
他看到大小姐在和凤非夜交谈,她的浑身都散发着轻松的气息,柳言手里的笔都几乎握断了,可半晌,他又松开,其实凤非夜确实是挺合适的对象,武功,出身,相貌……这人三番两次来找大小姐,也许事情只在朝夕了。
仆役送来了兔子糕给柳言,说是大小姐特意叫人拿来的,柳言习以为常,只颔首让人放下,可有人终于忍不住问了:“那个,柳少侠,你和大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感觉不太对啊!
众人纷纷侧目,只见青年冷酷道:“我只是大小姐的剑。”仅此而已。“不过你怎么是个内双?你淘汰了!”
“你妹!”
后院热火朝天,古朴的木亭中,阮桑担忧地望柳言的方向看去,在她打马虎眼的时候,言言好像不开心了,可是,一想到那本书……阮桑差点把脑袋抓破,她想忘记她的黑历史啊啊啊啊!下次、下次她一定告诉他因为某些原因她真的说不出口等到哪天她和那本书相忘于江湖了她一定说!所以阿言别生气啊呜呜呜——
阮桑心里泪流成河,不断忏悔磕头,凤非夜眺望后院过三关斩六将的惨状幸灾乐祸:“哇,那哥们好像只猴子啊!言仔越搞越狠了。我就说嘛,江湖上哪都没有热闹看,你们这肯定是有的。噢~你们家的点心还挺好吃。”
凤非夜一口一个兔子糕,阮桑觉得他简直是在暴殄天物。
把柄在人家手里,被柳言知道了就完蛋了,阮桑只好忍气吞声,咬牙切齿:“我能弄死你吗?”
“你?你和我开玩笑?”凤非夜拍拍手,懒洋洋道:“就你那练了快十年了还是三脚猫功夫的样子,你还想弄死我?你家言言倒是可以,你,算了吧。”
阮桑顿时丧气,凤非夜说的是实话,她武功稀疏平常,除了有偷偷写话本,其他干什么也干不好,别提武功了。
她爹倒是武功盖世,她最多能耍个杂技,下厨没烧了厨房就是万幸,经商经了两年亏了半间店铺,可能是有脸就无脑,她知道方圆千里都找不出一个比她好看的人来,可人家美人是诗书琴艺都通,她呢,就一张脸混吃等死。
“你俩都折腾四年了,今年有没有准信?”
阮桑以为他是问相亲的事,她也到了二九之年了,再不许人在大齐确实是晚了。
大约就是今岁吧,她想故作轻松地说出口,可话语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看见阮桑沮丧的样子,凤非夜知道她又想歪了,他抽了抽嘴角:“你那么为难,这几年人家选的人你一个也看不上,那你考虑下身边的人不就行了吗?”
结果阮桑用奇异的眼神看他:“你不是吧?小湖姐抛弃了你你就要找下家了?算了吧你,我看到你就难受,像八百个猪头在我面前晃,放过彼此吧老凤。”
凤非夜青筋直冒:“你少给我提那个名字,还有你真的是脑子不好使,和你家言言一样,猪都比你们聪明一百倍。”
阮桑无缘无故被辱骂,她下意识想找柳言帮她报仇,可柳言不在她身边,再往柳言的方向看过去,她看见新雪之中,有娇俏女侠朝柳言搭话,言笑晏晏,阮桑当即瞪大了眼:“哪里来的登徒子——”
她挽袖子就要上,凤非夜边喝茶边看好戏,结果大小姐一屁股坐回了椅上,她笑容扭曲:“呵呵,还挺好看的……”嫉妒使人疯狂,她要憋住。
“不爽就去拆人呗。”凤非夜怂恿她:“拆散一对是一对。”
“拆你妹。”阮桑没好气地答道:“我凭什么帮阿言做决定啊。”她有些萧瑟:“我只是他的大小姐而已。”
凤非夜一阵索然无味,这都第几年了,起初看还挺乐呵,现在看好烦,只想把这两人一脚踹进房间里锁上门:“说半天其实还是不爽,你诱惑言仔,让他心甘情愿不就行了吗?反正你喜欢他,他不也喜欢你吗?”
侍女们纷纷投去敬佩的目光:说出来了!这人说出来了!多说点,凤公子!
阮桑听到他的话就头脑发昏,诱诱诱诱惑什么的,她有点心动……不不不她怎么会干这种事,阮桑疯狂摇头:“不不不,你不懂,我不想说了。”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像只埋沙的鸵鸟。阮桑忽然有点难过。
——她和柳言已经相伴快十年了。
从第一天捡到他开始,她就觉得那个小哥哥的眼睛好漂亮,虽然他浑身泥泞,身上衣衫褴褛,所以她拉起了他的手,和他一起长大了。他是厉害的人,什么都能做的到,小时候给她摘花,大了给她做糕点,将对她不轨的混账东西全部打退,还会给她念话本。
她仗着有他狐假虎威,像真正的大小姐一样无忧无虑,他嘴巴很毒,有时会无情镇压,可对她一向妥帖又周全,“大小姐能办到的”,他总是那么说,阿言总是无条件的相信自己,她自己听了也不会那么丧起来,他比她的脸、她偷看的所有话本都重要。
可是就是因为喜欢他,才有不能做的事。
凤非夜看阮桑那死样子就烦,他吃完最后一口糕点,干净利落告辞去了:“你在这慢慢装死吧,我去找点乐子了。”说完就跑了。
阮桑想对凤非夜比根中指,可半晌,她还是趴在石桌上,任凭寒意侵体,却一动不动。
“……”
柳言才把烦人的女侠打发走,这四年间上山的莺莺燕燕也多了起来,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也不知道哪来的凑热闹的人,柳言整张脸都如同乌云密布,看到头号凑热闹份子凤非夜踏雪而来,柳言脸色更难看了:“你来做什么?陪着大小姐便好。”
凤非夜耸肩:“你家大小姐不希望我陪着她。”
柳言立马断言:“那肯定是你太烦人了。”他一副“你真没用”的蔑视眼神睨他,这个人连大小姐这么好说话的人都嫌,一定是个没用玩意。
凤非夜:“……”这对主仆都是什么狗东西!
凤非夜气到反笑,他眼珠一转,反而计上心来,柳言警惕地看着他,凤非夜无视了柳言“你个狗孙子又想搞什么幺蛾子”的眼神,他踏前一步:“第四年了,你家大小姐为什么嫁不出去的原因你还没明白吗?都是因为你啊,柳言。哪个男人会容忍自己的女人身边有其他男人?”
柳言狠戾地看了他一眼,凤非夜视若无睹,他摊了摊手:“我的话倒是可以,因为我也只喜欢你家大小姐的脸而已,不过你希望阮桑身边的男人不是像我这种的吧?”
柳言抿紧唇:“我只是大小姐的工具而已!”他的话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那你对天发誓,你对你家大小姐没有非分之想,如果有一丝,叫你家大小姐暴毙而亡——”
凤非夜话音未落,剑如寒芒出鞘,饶是凤非夜跳得快,剑刃也刹那切断了他的鬓发,他破口大骂:“姓柳的我这叫做好心让你认识自己,拯救你也拯救你家大小姐,你居然还想捅我,没心没脑!”
凤非夜骂完就跑路了,见柳言瞳孔猛缩,他十分满意,结果没走多少路,就有一堆侍女两眼发光地围上来:“厉害了凤公子,求求你再说几句,只要能刺激到大小姐和柳护卫搞定他俩,我们马上给你打钱!”
凤非夜:“……”这个山庄的人可能都有病吧?
阮桑不知道功成身退的凤非夜即将成为拯救输到暴哭的侍女成为大英雄,她拍了拍脸,把凤非夜的话和所有事情抛之脑后,大约叫做逃避现实,她兴致冲冲地去找柳言,可哪里都找不到他,阮桑心头有些发慌,柳言不在的时候像是世界都不在了。
她不顾其他人的劝阻,找到手和脸颊通红,才在近乎黄昏之时找到了坐在假山旁一动不动的柳言,白色的风雪覆满了他的头发,像尊没心没神的傀儡。
阮桑把沾满了银粟的纸伞打在他的头上,她想把袖里的手炉递给他,可已经手炉已经燃尽了。
阮桑不知为何,眼眶发酸,她开口,带着鼻音:“阿言,你别吓我,是凤非夜那混蛋欺负你了吗?我给他下药下回来,要是是赏梅宴受气了,咱不办了,让他们都下山去,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和我回去。”
她递出手,可柳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手,阮桑不管不顾,蛮横地拉起他的手,就要把他拖走,可柳言怎么是她这种三脚猫功夫的人能拖动的。
雪扑簌簌地下,似乎连在手里的伞都重了起来,柳言嗫嚅着唇,他的脸像雪一样白:“……凤非夜说的是对的。”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所以他就当作了理所当然,现在也是时候醒来了。
“什么?”阮桑没有听清。
大小姐的手很凉,脸上也泛起不正常的红,她一定是找了他很久吧,她很怕冷。柳言心里一痛,可他依旧白着脸把自己的手从阮桑手里抽出,别过眼道:“……大小姐是大姑娘了,就别随便握外男的手了吧。”
他顶着阮桑不可置信的眼神,故作轻松笑了笑:“大小姐,江南的王公子还不错,我也查过他的出身,是容貌人品武艺都挑不出岔子的人,大小姐要不要之后见见他?凤公子也不错,也算是知根知底……”柳言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大小姐,这里冷,你先回房间去吧——”
阮桑的手却战栗起来。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你就那么想我嫁人吗!”
阮桑甩开柳言的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她只觉得思绪一片混乱,阮桑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又把伞丢到柳言身上,往外跑去:“你不准过来!这是命令!”
天色昏暗,碧落的雪不断下降,阮桑不让任何侍女上前,她知道阿言不会来的,他虽然会嘴巴很毒地说话,可从来不违背她的命令。
阮桑漫无目的的走,才发现眼泪已经淌了满脸,她用力拍着自己的脸:“我有病啊!”为什么会对阿言说出那样的话!她早就决定了的——
“哎哟,逛园子都能偶遇啊?阮桑,你终于发现你有病了?”
阮桑抬起眼,看到了凤非夜,他将手拢进袖里,面上露出一抹邪气的笑:“你还记得吗第一次我最后见你之时就说过你不愿意,我也没兴趣带个郁郁寡欢的女人回去,可成人之美这种事我也不怎么愿意做,倘若你想到我这边来,也依旧可以哦。不然,你也,别多想,不如就将柳言绑在你身边怎样?”
阮桑震惊地望着他,她浑身上下都在抖,凤非夜仿佛没有注意到,用冷酷无情的话阐述着事实:“五谷不分,四肢不勤,先不说这个,你的这张脸就是最大的祸患,令尊倒是威震江湖,可他毕竟也逃不过生老病死,若他一病,有谁来护你?你只会被人劫夺,裹入这江湖,最后零落成泥碾作尘,怀璧其罪,你自己不也明白这个道理吗?”
阮桑闭上眼,听凤非夜继续说:“可柳言在你身边就不一样了,他是武学天才,又蒙你父亲教导,对你更是忠心不二,百依百顺,你嫁给他,不必费去一番心思,你对他有意,他不也对你有意,何必舍近求远,哭什么哭。”
凤非夜拂掉臂膀上的雪,大虞山的冬天连他都觉得冷了起来,他想念客房的地龙了:“你嫁给其他人肯定没有那么称心如意,等旧颜老去就换新颜的事比比皆是,真是的,我都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人不为己——”
“你以为这种事我没想过吗?!”
阮桑猝然吼了起来,她朝凤非夜大叫:“我才没有阿言眼里的那么好呢!我也想过把阿言绑在我身边一辈子,只要我说他肯定不会反对的,这样我就能舒舒服服什么也不用想的过一辈子,我知道的。”她捂住眼睛:“可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不能啊!”
从小到大她的眼前都有着这个人,就像她身边就一定会有他的存在,他是比她的脸和无数的事都重要的人,所以,要好好为他思考。
“我是脑子不好,可我也认真想过了!他一直和我在一起,也许他喜欢我,却也可能只是因为没有去看外边的人,因为我是他的大小姐,我救了他,他必须要保护我,他不能去看其他任何事情!就算他有任何真正想做的事,也会因为我的原因放下。我不要!言言的人生是自己的!我只是他的拖累!像我这种什么也做不到的人,只要我嫁给合适的人的话,他一定就能放心,去过他自己的生活了吧。可是,我没想到做这件事那么难……我没法接受,我想不出没有他的以后是什么样子,过了四年也没想出办法,只会逃跑。”
阮桑啜泣起来:“是我有病,又没用,脑子太笨了……”
“……所以大小姐在四年前就一直叫我下山去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阮桑僵在了地上,她下意识望过去,看到身披细雪的柳言,阮桑几乎不似人般尖叫了一声,她用胳膊挡住自己的脸后退,阿言听到了,她阴暗见不得人的想法,他看到她丑陋的一面了,他一定会离她而去的……
“对不起,大小姐,我违背了你的命令,可大小姐,你放下手,看看我。”
雪不再下来了,绘了红梅的伞举在了她的上方,挡下了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时间仿佛静止了,阮桑慢慢放下遮挡住自己的手,她看见柳言通红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觉得大小姐是我的拖累。”
他的命的确是大小姐救的。
他从地狱爬起来开始,就和大小姐在一起,他把命卖给了她,得到她的许可,一直保护她。可大小姐会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他吃,和他分享最喜欢的话本,谁说他一句不哈,她是会第一个跳出来指着对面鼻子骂的。
他曾经说过,他只是护卫而已,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大小姐却说,护卫只是他想做的事,哪天不想做了也可以不做,但柳言就是柳言,她是对柳言好,不是因为他保护她。
“因为我喜欢你,喜欢和你在一起啊!”
大小姐说。他知道她所说的喜欢不是话本里的书生与女郎,可他却耳根通红,落荒而逃。
“我留在大小姐身边的原因,也不是只是因为大小姐救过我,这四年,你吩咐我下山做事,我想,你可能是不需要我了,如果这是你的命令,我也会接受到底,可在这四年,我也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可不变的是想回去的是有大小姐的山中,这是我自身思考过所作出的决定。”
柳言沉默了片刻:“凤非夜说的没错,我是对大小姐有非分之想,可她配得上更好的人,而不是浑身是泥的我,我只想成为你手里的一把剑,作为没有任何感情的死物,陪在大小姐身边。这世上已经没有另一个会懒床怕冷不肯打拳的大小姐了,你要我去哪里过我自己的生活呢?”
“配不上你的人是我!”阮桑气得发抖:“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你什么风雨你都能替我遮住,配不上你的人是我,你应该和世上最好的女孩子在一起!你不应该在这里,你走,没有人能绑住你,我也不可以!”
“可大小姐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的人啊。”柳言用通红的眼眸看阮桑:“大小姐不信的话,就让我来证明吧,去他狗屁的怀璧其罪,如果有人心存恶念的话,就让我来保护你,就算大小姐是利用我,我也甘愿。”
“我会妨碍大小姐的婚事,不能出现在大小姐视野中,那就让我成为大小姐的暗卫吧。除了大小姐以外,我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我这辈子只想做这样一件事,我已经决定好了——”
阮桑边哭边捶他:“你是不是傻啊!这辈子就做这种事!”她“哇”的大哭起来:“我不成亲了,我一辈子不嫁人了,要是嫁人就要和你分开的话,我不嫁了,我自梳,我当姑子!”
“所以你俩是怎么得出的一个不娶一个不嫁的结论的?”站在一边围观的凤非夜终于忍不住了,暴躁的他想把这两人一脚踹到房间里去:“你俩要在一起就非得当单身汪不可?你俩直接成亲不就完了吗?”至于纠结四年吗!
“……”
阮桑和柳言都愣住,我……我和言言(大小姐)成亲?
阮桑和柳言下意识地对视一眼,目光相触之时,两人都彤红着脸偏过眼去,手脚不知往哪里放,连冬日的寒意都仿佛忘了般的。
凤非夜打了个喷嚏,他好冷,他要回被窝里去。
没想到啊,围观四年找乐子的他还是憋不住了,那么干脆就好人做到底吧,凤非夜从怀里掏出本书,往柳言的方向一丢:“喏,这个话本讲述了一个曾经当过杀手逃出来的少侠大杀四方无数美人倒贴的故事,最后他和他家大小姐成亲了,生了两个娃,写这个话本是谁你应该知道的,五年前出的话本。”
他说完便挥了挥手,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柳言下意识接过,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阮桑已经惨叫一声,软绵绵倒下去,被柳言紧张地扶住。
阮桑黑历史被揭穿,头晕目眩,只听柳言迟疑道:“是大小姐写的?大小姐这写的……是我?书里的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吗?”
阮桑两眼一黑,羞愤欲死,她不想活了,可半天没等到柳言的质问,她偷偷睁开眼,便撞见柳言的瞳眸。
他看着她,眼里几乎要掉下眼泪,她一直喜欢着他,他却没有发觉:“大小姐,嫁给我,好不好?”
阮桑用力抱住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我嫁给你!”
他们抱在一起,正在傻笑间,遽然听到凤非夜的邀功:“各位姐妹兄弟们,你们大小姐已经和她护卫在一起了,把钱结了!再说一句!把钱结了!”
有人惊喜道:“真的吗?!凤公子,你真的做到了!姐妹们,把凤公子那份给他,然后把我们压箱底的红绸灯笼喜服拿出来!准备多少年了都!庄主和夫人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我来复述一下——夜长梦多,先生米煮成熟饭!”
阮桑、柳言:“……”
柳言的脸红的仿佛白日高悬,可又噗嗤一下笑了,阮桑也笑出了声,柳言递出手,歪头看阮桑:“大小姐,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成亲去吧?”
阮桑把手放在他手心里,蹦蹦跳跳地发号施令:“事不宜迟,我们走!”
风雪停在他们身后,乌云散去,月明星稀,明日定是一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