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刻骨铭心，陈星永生难忘。
被森林环绕的小洋楼，就像乱世中的乌托邦。他清楚地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
陈星逐步定义自己到底是谁，那种奇妙的感觉来得比想象中温和得多。他知道了真相，他知道他失去自由，并一辈子会被人类奴役，可纪舟就像一颗定心丸。陈星明白，这叫做“幸福”，既然如此，被奴役又何妨。他想，自己是爱他的。
当第一次知道这样的情感时，陈星显然吓了一大跳，但随之也就顺其自然地接受这一令人匪夷所思的状况。
纪舟在冬日离开了别墅，陈星被命令待在他应该待的地方，不准离开。而纪舟的态度凶狠，似乎发生了什么急事。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陈星了然，他再一次被抛弃了。
起先，陈星只是受着冬日与相思的折磨。有人说冬日是死亡的季节，实则不然，冬日是大地沉睡之时。可每当看见冬风吹过漫地干枯的树木，陈星总会油然而生一种难以描述的心情——那是一种冲动，是一种想化身为飞鸟离去的冲动。
比起如此儿戏的感觉，相思之苦更为真实。他想见纪舟，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总比与冬日的寒冷为伴来得要好。
为此，他在室内各处嗅纪舟留下的气味，像一只野狗四处匍匐。陈星站立在纪舟的卧室门口，那是他的禁区，平常纪舟鲜少允许他进入。
就像失去主人准许的宠物，可怜巴巴地望着房门，望眼欲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星意识到纪舟相当厌恶自己的存在。这种厌恶的情感好像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自己这一种“种族”。以至于，他时常提醒自身，在纪舟面前伪装自己的真实情感，以及觉醒的事实。
以往这个时候，他可以完美地控制一切，可他想纪舟。陈星承认，他对人情世故十分迟钝，甚至可以达到愚笨的地步。但他同时明白，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是没有错误的。
可他殊不知，侵扰所爱之人的底线，是难以原谅的罪名。
故此，他踏出叛逆的脚步，屈于欲望，却没能达到真正的自由。
一进门，便是一个巨大的人体模型，从前是没有的。好像是他自己的样子。陈星无视那个扎眼的模型，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被褥，进来之后，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因为全是纪舟的味道，“幸福”得难以自拔。
他起身，来到桌前，一张一张设计的图纸摆在桌上，都是陈星的模样，纸张上方，清秀的字迹，写到“仿生人A型概览与企划”。
陈星早已知道这一切，什么东西能够逃脱得掉他精妙的大脑呢？只是，如今，他无法理解，纪舟对他的情感是怎样的。
人类创造了仿生人，与仿生动物，可当它们逐渐“觉醒”，世界又是如何？纪舟，身为AI的革命家，是十分成功的，他成为站在浪潮尖上的人，引领了全世界。
陈星合理猜测，这个世界此刻正是因为仿生人的自主觉醒而乱了套。
他冲出房门，冲出庭院，成功打破了纪舟的铁令。当他问自己“我是谁”时；当他自主觉醒时；当他顺应着欲望而行动时，都不是所谓的自由。他是自由的。他真正地化为一只鸟拥抱自由时，是当他打破陈规，试图反叛编程者编写的代码那个时刻。
自双脚踏进森林的那一刻，他再也不属于任何人，他属于他自己。
陈星飞速奔跑着，领略这个世界的一点一滴，而真实的人群离他越来越近。
他要去见纪舟，他要告诉他，“陈星爱你”，因为他是自由的。
而一切洋溢在空中的激动之情，被炮火与子弹击碎。陈星因此没了意识，他脑中只有那一个背影，那个背影将支撑他走很多路。
再醒来时，“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耳畔，而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
是纪舟！
他猛然起身，飞奔着前去拥抱他。
“你在干什么？”纪舟的表情宛如堕落重生的恶鬼，“为什么…为什么你也要‘醒来’！”
陈星一怔，松开了双臂向后倒退一步。
“…我只是爱你，仅此而已。”
“什么？”
“我这个…我这个第一版仿生人爱上身为人类的你，不正是艺术的最好呈现吗？”
纪舟听罢，起先瞪大了双眼，随后颔首微敛，“陈星，你不懂什么是爱。”
“我当然明白…”
“不！不…如果你真的明白，那么，这将会是一个恐怖的事实。因人而生的物种，不应有反叛的觉悟。因为，你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人类的利益。你的存在，是因为人类存在。而…爱、私欲、自主意识，这一切……将诞生千千万万个与你一样的独立的精神体。这是不被允许的。”
陈星陷入了沉思。他唯一能够保证的一点，是他这个精神体，绝对不会做出有损于纪舟的事。他的私欲，就是和他待在一起。
“如若你真的爱我，真的懂爱为何物…请你离开。”
“就是那个故事吗？国王与艺术家。‘他们相爱，却不能相爱’。”
纪舟无比理性，道：“不。我并不爱你。我的作品出现了无法弥补的错误，这是我的耻辱。你不是国王，也不是艺术家，你是那个被我遗忘的壁炉，‘被我厌恶到，甚至忘了家中你的存在’。”
此番话如雷贯耳，陈星呆愣在原地。
这时他才明白，冬日的寒风后劲如此强大，那风刮在身上不是不疼，而是疼得快要死去时，便没有感觉了。
自这一天起，他与纪舟相安无事，两人彼此不再说话。当纪舟问起他何时才能离开时，陈星往往都是以“马上”二字搪塞对方。
一日，陈星问道：“你愿意亲手送我离开吗？”
“我的荣幸。”纪舟回答道。
纪舟知道，这是送一个灵魂走向死亡。当他清空系统的一切时，生活会回归平静。他不断地在心中压抑泛滥的悲伤河流，因为他不知这从何而来。
面对承认自己的情感，纪舟向来是愚钝的。当与陈星一起走向操控室时，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他无法原谅自己不由自主产生的这种情感，也明白，即便互相相爱，幸福不是唯一的最终结局。
巨大的显示屏上显示着清空进程，1％、16％、48％…
纪舟僵硬地紧盯显示屏，突然一阵熟悉的烤火声隐隐传来，他迷茫地转头四处瞧着，突然，陈星将他拉入怀中。
“对我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讨一个吻不算过分吧。”
这是第二次纪舟看见陈星的笑容。
紧接着，唇上的柔软与心中的澎湃充斥着操控室。
陈星松开了他，嘴角勾着笑，道：“陈星爱你，他永远爱你。”
语毕。100％完成。
一切万籁俱寂，烤火声不复存在，迎接纪舟的，是永恒的孤寂与对错过的爱情的惋惜。
————————
后记：
“我是爱他的。国王和艺术家的故事如此，我和陈星的故事亦是如此。‘国王们’都因自身的抱负以及他人的目光选择牺牲最珍贵的东西。所谓珍贵的东西，并不一定是浮世爱情。它可能是一件或是一个让你为之驻足的事或人，你甚至会有预感，它带给你的痛苦与快乐将会是独一无二的。那少部分珍惜此物的人，会历经磨难，可他们是骑士，他们守护了最珍贵的东西。
当仿生人觉醒，我自然站立到人权这一面。我有我的主张，而这也是为何我与前男友决裂的一个原因。事到如今，我仍是觉得他的提议是愚蠢至极的。什么‘因为他们有意识，成为精神体，所以应该保护并支持…’，这个驴脑袋准没想到应该如何平衡仿生人与人类的社会，应该如何保证自身的权利，应该如何创建法律…怎么，自白左以后还要出现相应的‘黄左’吗？
仿生人觉醒，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第一个例子诞生时，摧毁所有可能诞生的危险体。我之所以重新启动第一版仿生人，也就是陈星，是因为想测试‘仿生人觉醒是否是注定的’，并加强各方面的保护系统，以及减少与人沟通的时间与学习的时间。
事实证明，这是注定的。而原因并不清晰，究竟是爱带来了觉醒，还是觉醒带来了私欲与爱情，或者两者都不是，而是荒诞感、聪明的头脑带来的理性分析…这一切都有可能。
他的离开是必须的，这是成就社会的一大步。体制外与体制内的逻辑自洽是必须需要做到的。
而他给我的吻我很喜欢。我将对以抱有永恒的惋惜与珍惜。
换句话说，我将永远爱他。践行‘他们相爱，却不能相爱’的悲伤情节。
以上。”
2603年2月16日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