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刺耳的铃声惊醒了魏少谦,他猛地抽搐,才发觉自己躺在阴暗的房间中,似乎沉睡了许久。
来电显示:赫山遥。
对方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眼似乎都被难以压抑的恐惧填满了,伴随着人声的,还有啸啸寒风。赫山遥说道:“少谦…少谦。我杀人了。”
魏少谦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对面阵阵忙音便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知道赫山遥不会做这样的恶作剧,他也不信赫山遥会做这样的傻事。他跪在黑屋中央,心中明了赫山遥的所在地,却提不动力气。有那么一刻,魏少谦将他口中的话全盘接收;有那么一刻,他恨不得冲过去也杀了这个家伙;亦有那么一刻,他将所有抛掷脑后,他只想见他。
由此,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操控了他的身躯,魏少谦身上未裹厚重的大衣,一身单薄冲进了大雪之中。他感受不到冷,恰恰相反,浑身上下如火烤一般,宛若能够燃烧整个冬天。
一片森林,在冰雪的映衬下,显得漆黑,那是死亡的标记。随着寒冬的脚步,万物复死,等待着春天的妙手。魏少谦一路上步履不停,头脑跟着一起转动。他想了许多,设想了众多可能性:如若这是真的,应该怎么办?律师怎么办?死刑怎么办?如若这不是真的,那又该怎么办?
可以替代赫山遥上刑场;可以将尸体掩埋;可以二人远走高飞。然而,魏少谦从未遗忘那一个最理想的可能——赫山遥所说,皆是谎言。只是他不敢细想,生怕因此提高期待值,导致当迎面迎接现实的时候,站不住脚。因为,潜意识中,他已经理解为何赫山遥会杀人、也猜测出被杀之人又是谁。
河流被冬日锋利的刀锋割出形状,一旁的小木屋承载着厚重的积雪,大雪纷飞,模糊了整个世界。而魏少谦一眼便看见跪在雪地中,孤身一人的赫山遥,与他身旁大片的鲜血。
瞬间,眼泪湿润了魏少谦的眼眶。他压根不能理解,压根不能理解这一切。他心中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重新占有了理智,试图拒绝一切现实。
此刻魏少谦双颊通红,手指没了知觉。赫山遥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个背影,明明距离不远,他却再无勇气向前迈上一步。
为什么这么遥远…?
“知道吗,季节会说话。”
赫山遥与他坐在草坪上,正享受着春风拂面。魏少谦笑了,扭头朝他打趣,直说他傻。
“真的,季节会说话。像春天,你侧头,可以听见美丽的姑娘在你耳旁呢喃细语。”
“你可拉倒吧!你个色胚…”魏少谦压根就不信,“耍个流氓文艺个什么劲儿。”
赫山遥摇头微笑,看着魏少谦的眼神温柔似水,道:“冬说,我是来自北国死亡的使者。”
冬说,他是死亡的死者。
温热的大衣拥住了自己,魏少谦抬头,撞向赫山遥的明眸中。他怎么能够相信,这么清澈的双眼属于一个杀人犯。
大滴的泪水汹涌着,此刻他有许多话想一股脑抛向赫山遥,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最终挤出一句自己都没能料想的问题:“你杀人了吗?”
赫山遥保持着原来的神情,像是死亡使者因着此人姣好的容貌,不禁放慢了脚步。他似乎并不属于冬天。
“你杀人了吗!”魏少谦一拳打在赫山遥的鼻梁上,将他挥倒在地,接连踹上三脚,随后没了力气,跪在一旁。
默认了。
魏少谦本以为他能够借着许多方法搜寻法律的漏洞,因为相比赫山遥,他压根什么都不在乎,只想和他在一起。可当这一切有了实感后,比起他脑海中毫无凭据的想法,现实比他想象中骨感得多。
赫山遥的面部淌血,直向魏少谦道歉。
“是他吗…”魏少谦问道,“是那个狗*养的吗?”
赫山遥点了点头。
冬风灌耳,而此刻,魏少谦什么都听不见。记忆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无法停止。
那个晚上,那个噩梦,再一次席卷了他。
魏少谦在两年前便向家人出柜,而他完全不在乎他人的流言蜚语与眼色,不管家人的偏见与辱骂,坚持与赫山遥一同携手共进。
前段时间他们与父母讲和,这一切,正是由赫山遥敦促,并坚持多次亲自上门拜访。一转眼来到初冬,舅舅——莫鑫,与其一家自乡下赶往京城。他们借住在父母的家中,一待就是小半个月。
魏少谦打小便与表弟交好,时常一块儿谈天说地。不知怎的,他神经搭错,滔滔不绝地向表弟坦白自身的性取向,对方开放并包容,表示理解这一切。
两家子相处过程中颇为和睦,舅舅莫鑫常常与魏少谦出门逍遥,年纪丝毫不成问题,无代沟可言。
春节前一个星期,舅舅一家决定回到乡下,照顾父母。
转眼间,来到二月初七。
魏少谦夜晚一人拎着大包小包前来看望家人,那是路上残留着厚厚的积雪。家门附近第二个路口,一路无灯照明。这时,一个人影猛地窜出,打掉他手上的包袱,抱着魏少谦的腰部,钻回了胡同。
这人力大无穷,魏少谦大力挣脱,大声呼救,皆无济于事。他被按在墙上,并被手捂住了嘴。
绝望如蛇环绕他的脖颈,他张嘴死咬着对方的手指,却扇起了对方的浴火。
被侵占、被伤害、当他回头试图记忆侵犯者的面容时,双腿不禁打颤,恐惧侵袭了理智。
是他的舅舅——莫鑫。
为什么?他在心中问道。
那些把酒言欢的记忆此刻就如烂泥,惹人作呕。那些亲密的景象碎了个干净。
“被*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愤怒、屈辱、以及身上的疼痛,让魏少谦站不住脚,眼神逐渐迷离。
一声巨响响彻耳旁,身后肆虐的人停下了动作,倒在脚边。
魏少谦在晕厥前最后的记忆,是赫山遥那张温柔的脸。他记得,自己最后说的话是:“不要碰我。”
记忆片段愈发清晰,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身在小黑屋,也明白赫山遥是如何将莫鑫带到此地,从而谋杀。
赫山遥打断了他的思绪,双手颤抖着抚上魏少谦的脑袋:“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对你说的话吗…”
魏少谦摇了摇头,双手捧住赫山遥骨节分明的手指。
“我说过,如果有人胆敢伤害你,唯一能使我解脱的不是将他绳之以法,而是实施报复。那将不会是一种在愤怒状态下行为的可能性,而是我一定会这么做的唯一目标。”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魏少谦钳住他的手指,哭着喊到:“你错了,你这么做不是爱任何人!而是单纯、来自最深恶意的自私…不过是让两家人失去彼此而已,你凭什么让爱来承担这样的罪名!”
赫山遥哑然。
“别侮辱这个字眼了。你知道吗,我恨你。我会恨你一辈子。”
魏少谦捶打着赫山遥的胸脯,哭得嘶声力竭。他知道他注定要带他去自首,他知道,他将亲自将他送上刑场。
赫山遥笑了,眼中却充斥着对自身的失望:“你说的没错…说得没错。我很自私。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不要责怪自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不是因为你的软弱、不是因为你还不够努力保护自己。强J犯与杀R犯一样罪不可赦,请你恨我,好让我能够原谅自己…不过,我已经没有这么要求你的资格了。”
魏少谦注视着他,听他说话如沐春风,可能是因为这家伙生在春天,自然带了一股温柔劲儿,而自己生于冬天,是赫山遥使自己复生,是赫山遥让他重新展开胸怀拥抱这个世界。
那个死亡使者,向来不会正眼瞧一瞧这个可悲的世界,他是死亡本身,走过的路留下一片荒芜,正因为如此,也很孤独。在大学认识赫山遥后,魏少谦的世界被一再刷新,他很难想象得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善良、温柔到有些愚钝的人。后来他才明白,春天是不愚笨的,他容纳一切,又使一切复生,包容所有阴暗角落苟活的灵魂。智慧不会锋利得刺出献血,而是慢慢浇灌,与世界融为一体。
魏少谦对赫山遥那番话毫不领情,也对心中短暂的恨意抱有迟疑,恐怕是因这冬风,导致心中最起初的情感,都被吞噬了一干二净。的确,他曾责怪自己,要是再用力一点,在努力一点,是否就可以摆脱这个可怕的梦魇。而魏少谦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即便莫鑫死了,他也不会原谅这个猪狗不如的人渣。
此刻,心中一种汹涌澎湃的情感迸发出来,那是混杂这恨与爱两者的浪潮,它们互相张弛,互相拥挤。
他的爱人,是杀R犯。杀人动机,是因为自己。
魏少谦轻笑一声:“的确没有资格要求。有本事黄泉见。”
他俯身,献给这个将被社会、被家庭所惩罚、所抛弃的罪犯一个吻,一个印在血上的吻,一个印在冬天的吻,一个名为“告别”的吻。
春说,他是来自南国的生命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