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定阳入夏格外早。不过六月就已燥热难耐。
午日的太阳格外毒辣,地面上肉眼可见的泛起层层热浪,似要把人烤焦。
“阿柔姐!阿柔姐!”
桑柔正专心致志地称药材,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手中一抖,戥子就歪歪斜斜地偏了。她轻轻地皱起眉,小心翼翼地把多放进去的药材慢慢挑出来。外面的嘶吼仍在继续,毁人不倦,为本就难以静心的酷暑增添一份烦躁。
桑柔不让她静心做事。桑柔无法,只得放下手中的事,出门去见来人。
“阿柔姐!阿柔姐!你快看看啊!我姐姐她——我姐姐她是不是要死了!她流了好多的血!”徐阳驮着他姐一路走过来的。八九岁的少年还在成长,身子骨没有完全展开,他又生来瘦弱,夏日午后太阳毒辣不已,他扛着姐姐一路走来,早已是大汗淋漓。
徐阳看见桑柔出来,仿佛有了底气,握着徐千理的手又紧了些,声音更大,又哭又嚎:“阿柔姐!你快救救我姐吧!我不要她死!我不要!我只有她这一个姐姐啊!只有她一个啊!!阿柔姐!阿柔姐!救救她啊——”
徐千理趴在他身上,头放在他肩膀上低垂着,看不清脸色。一眼看去,明显的伤就是绕过徐阳颈肩垂下来的右手臂,满是鲜血,触目惊心。
桑柔只消一眼,就知道她的伤其实并不重。只是徐阳没等她开口,喊着喊着就哭起来,嗷嗷直叫。
桑柔道:“……阿阳。”
可惜徐阳已经哭入迷了,耳朵旁边都只有自己的哭声,旁人说什么都听不到。
桑柔无奈。
徐家小子是定阳镇里有名的哭包。从小哭功就超群绝伦。别人哭一炷香,他能哭三柱香;别人哭一天,他能哭三天。他被训斥会哭,被欺负会哭,遇到难事会哭,练功练不好会哭,就连被他姐抢了吃食也会哭。他眼里就像是装了一弯湖,随时随地都能流出泪来。桑柔最开始见到他,还以为他眼睛红红的是得了什么眼疾。后来才知道,那天他是被徐千理抢了王家老头收摊前最后一根糖葫芦,委屈的。
桑柔只感觉他的声音从屋外传到屋内,鬼哭狼嚎,魔音穿耳,足足在屋顶盘旋四五圈才从后门慢悠悠地飘出去,生生大白天的把桑柔这间屋子给嚎成了鬼屋。
她甚至感觉这房梁被他声音震得掉下了些许木屑。
“阿阳,冷静。”
不停。
“冷静。”
仍是不停。
桑柔两步上前,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稍稍用了些力气,声音不大,温温柔柔的,但却有着力量,让人一下子就能镇静下来:“阿阳,别哭了。你姐没事的。”
徐阳这才停下来,打着哭嗝,泪眼朦胧,一边打一边说话,显得十分可怜兮兮,道:“你说什么?”
她又耐心地说了一遍:“不用担心,只是皮外伤而已,看着血流得多,其实伤不重的,千理没事。”
徐阳抽噎道:“可我刚刚摸她的鼻息确实……而且她这一路过来,都没有说过话……阿姐不会这样的。如果不是有事了,怎么会一句话都不说呢,肯定,肯定——”
桑柔见他又有要泪洒当场的架势,连忙伸手从他身上接过徐千理,让她靠着自己站着,道:“你先冷静。”她低头,道:“在装而已。”
靠在身上的人还自己调整了下姿势,估计徐阳一路把人背过来就已经累的不行,就算徐千理有什么小动作,也难以让他发现。
桑柔发现她从来时左脚就一直虚虚地点着地,不肯放下,便轻声问道:“脚怎么了?”
徐阳愣住:“脚?”
他看向徐千理。
桑柔也不急,就这么低头看着她,两人挨得极近,对方的呼吸轻轻地拂在脸上,搔的痒。
徐千理受不了这种感觉。她向后退开一些,笑着道:“不装了不装!”她低头看了看,“追人的时候不小心扭了。”
桑柔:“你还能扭到脚。”
徐千理:“郎二那几个臭小子太过阴险了!明明和阿阳一样大就开始玩那些阴的,我要是不给挡这一下,这流血的就不是我的手臂了,那开的就是阿阳的脑……”只听一声重响打断徐千理,两人齐齐看去。
徐阳愣愣跌坐在地上,目光不敢置信地在两人间游移,待反应过来,深深地吸口气,开腔就哭:“姐——你吓——”
徐千理对他向来也是敬谢不敏,当即道:“哎哎哎,闭嘴!我刚刚存心逗你,把眼泪给我憋回去!”
徐阳闻言哆嗦地抽噎几下,忍不住打了半个哭嗝,徐千理一瞪,他立即噤声,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然而实在是忍不住,从指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声音,再没动静。
徐千理见他收了哭腔,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指。嬉皮笑脸地对着桑柔道:“阿柔姐,以后这小子再哭,你就直接大嘴巴子呼他,把他打疼了自然就不哭了。和他讲道理没用。臭小子就只顾着自己嚎,听不见你说话的。”徐千理扶着桑柔蹦蹦跳跳地走进房里,边跳边传教自己的经验,“我最开始也架不住他。臭小子骂他听不见,越打声儿越大,烦死人了!”
桑柔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转身就进了里间,徐千理还在喋喋不休,“后来我就破罐破摔,越打越哭,越哭越打,什么时候不哭了我就不打了……”
徐阳掩着脸直羞,听到这儿忍不住道:“姐——”尾音转了九九八十一转,听的人身上控制不住地起鸡皮疙瘩。
徐千理听了二话不说,抬起完好的右脚照着就往上踹,“你给我好好说话!”
徐阳不敢离她站得太近,隔开的距离刚好有一腿,躲过了这一灾。
徐千理见没踢到他,有点不甘心,借着右脚的力提着椅子往前蹭,想要追上他。桑柔一出来就看到她不老实,道:“千理,坐好。”
“……哦”
她手里端着盆热水手里还拿了把剪刀,走到身边处理徐千理身上因为血液凝固而黏在伤口上的衣服。
徐千理从小就野,受过的伤数不胜数,也就没把这样的小磕碰放在心上,她低头看着桑柔处理伤口,越想越气,就开始教育她弟弟:“你说你,你怎么就那么怂呢?郎二他们欺负你你就任他们欺负?你不会打回去吗?平时爹白教你了。关键时刻什么都用不出来!徐家家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郎二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你还在那惨兮兮的。今天要是不是我赶到了,你就完了你知道吗?”
徐阳缩着脖子:“姐……你上个月说的家训还不是这个……”
徐千理一愣,被气笑了,如果不是桑柔按着她,她早就一个飞腿踢过去了:“我是让你记得这个的吗!”
徐阳像只鸭子,脖子缩了那么多居然还能再缩,恨不得把整个头藏起来,“不是……”
“不是你不打回去!徐家家训,男子应顶天立地!你看看你,就会哭!”
徐千理说着说着又不老实,慷慨激昂地想要站起来。桑柔压着她的手用上了力气:“千理……”
于是她又乖乖地坐回去。
桑柔盯着她一会,确定她不会再乱跳,这才继续处理伤口。
徐阳最怕的就是他姐。徐千理比徐阳足足大了五岁,五岁前都是被当作男孩子养的,徐家是开铁匠铺的,徐正义会些拳脚,也爱教她,她从小就舞刀弄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性子野的不行,什么缺德事都干过。剪隔壁梅小妹的头发,在夫子的讲义上乱涂乱画……实乃定阳第一小魔王。
后来她弟出生了。就吸引了徐千理的全部火力。
徐千理最大的乐趣就是逗她弟。不逗到人家哭不罢休,哭了吧又嫌烦。所以说起徐家姐弟,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徐阳四岁的时候的一件事情,起因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那天在徐记铁匠铺的门口,徐千理手拿长鞭和徐阳面对面地站着,徐阳嚎啕大哭,徐千理就在一旁喊“别哭了”,喊了等会儿不管用就抽一鞭子在他旁边的地上,然后惹来徐阳更大的哭声,以及徐千理更大声音地喊“你别哭了”,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实乃一大奇观。最后王老头收摊路过门口,一手一个糖葫芦,直接塞在两人嘴里才止住。
然后……两人的嗓子哑了几个月差点没恢复过来。徐千理也是在第二天就冲到他的房间,上来就拿块布把他的嘴巴封上,恶狠狠地警告一顿后照着屁股就是几下。
从那以后,徐阳就知道了惹谁都别惹他姐。他姐说啥就是啥。姐姐都是对的。姐姐说的都是真理。我爱姐姐,姐姐爱我。
等等如此……
不过一物降一物。
徐千理正静静地看着为自己包扎的桑柔,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手臂传来。疼的她直往上缩,如果腿脚不好她能站在椅子上,“疼疼疼疼,阿柔姐阿柔姐,轻点轻点!”
桑柔毫无感情,她进到里屋就是专门去拿这个药的。药是绝对的好药,就是有点疼罢了。
嗯,有点。
桑柔微微抬眼,看到徐千理“嘶嘶”的声音不断,身子也一直往后退,要不是被她按着早就连着椅子翻过去了,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也终于露出点笑容。
徐千理被这药疼的神智都快不清了,又看见了桑柔的笑,顿时感觉不好了,嘴里的嚎叫也渐渐变了味:“哎呀,阿柔姐,这药怎么这么疼啊!我怕疼……”
桑柔拿起一半的手默默放了回去,然后在伤口边上狠狠地又按了一下,徐千理“嗷”地叫出来,这才满意收手,道:“你下次再这么不爱护自己,就不是上药这么简单了。”
徐千理被桑柔治的服服帖帖,乖乖接过来纱布给自己包扎,连连道:“是,是……”
徐阳在旁边站着,目睹了自己的姐姐服软的全程,很想笑……但是不太敢。
活活把自己憋成了一个筛糠。
徐阳的克星是他姐姐,那徐千理的克星,就是桑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