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桑柔

桑柔是半年前来这儿的。
来的时候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衣服看不出原本颜色,背着一个小包裹不知道装的什么,身上带的钱倒是不少。
徐千理那天是随着父亲送货回来,途中遇上到的她。
定阳是凉州最西的镇,不远处就是沙兰之战的战场。再往外走,就是西戎了。
沙兰那一带盛产沙匪,但可能因为是战场加之大陈和西戎并不交好,所以沙兰之路走的人很少,那些沙匪就在定阳的东方也安了些人。桑柔来的时候,估计就是遇上埋伏在路边的沙匪了。不然也不会这么窘迫。
徐正义见她柔柔弱弱一个女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尘仆仆,狼狈不堪,还遇上了盗匪,于心不忍,就把她带回了家,梳妆洗漱。有个小屋,和铁匠铺隔了一条街,一直废弃着没人住,桑柔给了徐正义一些钱,就把那处打扫打扫给她住了。
桑柔来的时候,整个镇子的人都稀奇的很。沙兰之路荒凉已久,这里又偏远至极,几年以来来的人少之又少,更不要说女人了。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女人。徐正义为她安排住处已是仁至义尽,后来怎样都与他无关,也就徐千理一天到晚猫在门口去偷瞄对门。大家都看了几日,见这新来的女人是个没人管的,就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懒汉,偷偷打起了桑柔的主意。
但是过去夜探的,无一例外,都是在门外昏睡了一夜。连自己怎么进去的,怎么出来的,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这样,两个这样,三个还这样。镇里的人都怀疑徐正义带了个妖精回来,会妖术,不然她怎么会从那群穷凶极恶的沙匪手中全身而退,身上还带着那么多钱!后来更夸张,有人说看到桑柔三更半夜的出现在了镇外的战场上。跟个女鬼一样飘来飘去。
徐千理那段时间还被禁止出门了。因为她为了帮桑柔讨公道,把镇上的米店老板的脸给抓了五道横。
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赶走她。
卖布的赵家小子不知道得了什么病,镇上的大夫都治不好。卖布赵家老来得子,就这一棵独苗苗,全家都稀罕的紧,如今生了病,又没法治,老两口急得整日两眼泪汪汪。这时,桑柔过来道:“能否让我一诊?”
赵家夫妇着急,听不进镇上人说桑柔是妖精的警告,拉着桑柔的手臂哭天喊地,说如果她能把小子的病治好,桑柔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她。桑柔扶起老两口说道,不必如此。不言其他,默默走到赵家小子的床前,开始为他把脉。
不消五日,赵家小子的病情没有再恶化。十日后,已经能走能跑能蹦能跳了。
赵家人热泪盈眶,对着桑柔感恩戴德。
桑柔为了让老两口好受点,没有收金银,拿了他们家的一小块布匹作为谢礼,便回到了自己的小房子里继续不问世事。
后来,镇上的人们才知道,之所以进去夜探的人会昏倒在门口,那是因为桑柔夜夜都在门口点燃一种药,这种药会让人昏昏欲睡,见效极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都是这般中了招。早晨桑柔醒后,被她扔出门外。
徐千理最开始还奇怪过,桑柔长得那么漂亮,怎么就没被那群沙匪劫去当夫人?如今这样一解释,也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来,桑柔是一个江湖小郎中,奉师命出门游历,行至于此。
她本来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但因为遇见沙匪时受了伤,所以才会在这里住下来养伤。而熏药是她的习惯。那是她师父亲手配制的,以保她一路平安。
镇里的人多数都亲眼见过桑柔医治好了赵家小子,对这些话深信不疑。有些人不信,专门来找茬,最后也因她医术的精湛而信服。
但是还是有人对这件事有疑。
徐千理就不信。
“阿柔姐细皮嫩肉的,做什么事情啊,那都是优优雅雅,不紧不慢的。说话也比咱们镇里那个宋小花温柔多了。肯定不是简单的小郎中。”她突然压低声音,“我觉得啊,她应该是从家里溜出来的小姐,和江湖上的小郎中学了几手而已。”
不过说完这句话,她就被她爹敲了头,徐正义道:“吃饭就吃饭,哪那么多废话。人家桑柔平日里为你治伤,还不收咱们诊费,无端猜疑别人,不符我们徐家家训。”
徐阳:“对啊,姐……”他没附和成,徐千理一记眼刀飞过来,徐阳就把剩下的话连着饭一起囫囵吞了。
她不服,也不敢和她爹杠起来,在心里唧唧歪歪地想道:本来就是。
江湖小郎中哪有她那样的姿色。徐千理回想着初见那日。那日,她正闷头推着车,推的累了,就停下来歇息,这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桑柔。看到她的第一眼,她还以为是哪位谪仙,不小心落了凡。
徐千理漫不经心地绕着手上的绷带,脑中满是那日桑柔的模样。
因为前一天才下了雨,山路不好走,她又才从沙匪手里逃出来,一路上可能因为路滑跌了好几跤,衣服上泥泞不堪,脸上也是斑斑点点。但是桑柔那一双眼睛摄人心魄。徐千理一抬头就与她的眼睛对上了,她虽然没有笑,眼睛里也无波无澜,却有着能让人看一眼就静下来的力量,像是,落满了星星的湖泊。
她当时就想,神仙可能掉下来了,不小心在泥潭里打了滚,所以才脏脏的。
桑柔因她可以自己包扎,到了柜子里为她抓药。徐千理回想着她见到的那双平静的眼睛,突然很想再见一次。如此想着,脑袋就不受控制地转了过去。
桑柔站柜台后,背对着她,面对柜台。柜子上有制好的外疮药,只是摆的高了些。桑柔伸长手臂,衣服滑落,露出里面一截洁白如雪的小臂。
徐千理脑袋里不受控制地想起昨日隔壁张婆婆她们几个闲聊,说桑柔白白净净的,一看就像是从江南来的小姑娘。还说她长得俊俏极了,改明儿要给她说亲,她那样菩萨心肠的人儿,可要找个好夫君嫁出去。
成亲啊……
成亲就要穿红色的新服……
阿柔平日里穿的都是白色的……
还从来没见过她穿艳丽颜色的衣服呢……
徐千理眼前晃着桑柔那白花花的手臂,想象着她穿上红色喜服的样子,人儿画着新娘妆,平日里淡淡的唇被涂成红色,脸上的胭脂衬得她更加可人。就连那一小截雪白的手臂,也会因为喜服的红,而变得粉嫩。
谪仙般的人儿染上了红尘,却要比遥不可及时更加诱人。
桑柔将药打包好,抬头打算叫徐千理,就见她低头红着一张脸,从耳朵到脖子全都红了,甚至连在缠纱布的手也染着粉色。
桑柔:“……”
这丫头在想什么?
“姐。”徐阳凑在她耳边道,“姐——”
“啊?”徐千理呆滞地应了一下,抬眼发现桑柔已经走了出来,这才反应过来。
桑柔手里拿着两个药瓶走到徐阳身边,先递上一个道:“这里面的药需要每日涂在伤口处,然后包扎好,五日后再来一次。”徐阳接过药瓶,忙点头。
徐千理把目光拉回来道:“阿柔姐,不会又是刚刚的那种……”
桑柔疑惑看着她:“你想用那种?”她低头若有所思道:“那种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反而好得更快……”
她那模样就是完全地真正地在考虑要不要换药,徐千理心里一跳,忙道:“啊……那也不用了,我觉得就这一种挺好的。哈哈……”
桑柔道:“真的不用?”
“不用不用。”
桑柔叹口气,似是有些遗憾,又把另一个小瓶子递给徐阳:“这里面的是治跌打扭伤的药酒。每日取适量涂抹在她的脚踝,揉开,日擦三次。”
徐阳也接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宝贝,珍重而坚定地道:“嗯!阿柔姐,我都记下了。”
只听得椅子上的人在一旁嘟囔:“这有什么,回去拿热水一敷,明天我就能下地了。”
桑柔突然说道:“啊,对了,阿阳,如果你姐姐不乖乖敷药,你来同我说。”她转头对着徐千理,眉头微蹙,严肃道,“要敷也要敷冷水,你想敷热水,怕是不想要这条腿了。”
徐千理听了这话,本能地往椅子里缩了缩,噤声不语。
徐阳犹豫了一下,先是瞟了身边的姐姐,对上她的目光一哆嗦,但看到她身上还裹着绷带,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对着桑柔重重地点头,眼里带着赴死的决心:“好的,阿柔姐!我一定督促姐姐好好用药!”
徐千理愤恨一瞪。
从桑柔的小屋出来,已是傍晚。
徐千理蹦蹦跳跳地走到门前。
徐阳对着在柜台里收拾的桑柔道:“阿柔姐,我爹说了,下次再让你为姐姐看病,就一定要给你诊费。”
桑柔只是抬头看他一眼,继续专心自己的事情,笑道:“无事。这都是小事。你们收留我,对我有恩,这都是应该的。”
徐阳已经掏出了铜钱,放在柜台上道:“不行,如果回去被爹发现了,他会生气的。阿柔姐,你给我们看了这么多次病,总是这样,会不好意思的。”
她拾起那几枚铜钱,放回徐阳手心:“这钱与其给我,还不如你自己去买糖葫芦。如果真想感谢我,不如下回等徐夫人烧了饭菜,叫我一同,去你家吃饭。”她唇角弯弯,温柔道,“你母亲烧的饭,我吃过一次便念念不忘了。”
徐阳呆滞地捏着铜钱,手心汗涔涔的,最后他慢慢地低下头抿唇,小小地“嗯”了一声。
两家隔得不远,徐千理觉得自己就算受了伤也能回家去。但是因为手和脚都伤着了,怎么跳怎么使不上劲,有点着急,又有点气恼,对着里面的人道:“阿阳,该走了。”
“去吧。”桑柔拍拍他的后背,“扶着她走。”
徐阳点点头,小跑着到徐千理身边。徐千理伸出手打算借力,却发现他死死地拽着她的衣服,磕磕巴巴道:“姐,阿柔姐刚刚说了,要我扶着……”
徐千理看看弟弟,又看看他身后的桑柔,道:“干嘛啊,你姐我没那么脆弱!徐家家训有云:负伤算什么,该冲还得冲!不用扶!”说着,豪迈地一挥衣袖,单着脚,左手撑着他的肩膀,小幅小幅地做着准备,打算跳走。
不过她还没能跳出门槛,桑柔在后面轻轻一咳,她就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浑身一哆嗦,就倒在了徐阳身上。
徐阳还在絮絮叨叨:“姐,你真的不能跳着走,会加重伤情的……”
徐千理倒在弟弟身上,听不得他这样唠叨,拍了他后背一下以示警告,嘴里仍哼哼唧唧:“我听话,我听话,阿阳,快,扶我回家。”
徐阳被她拍得不敢再说,扶着她慢慢地挪出门,两人在门外对着门内挥了挥手。桑柔也点头示意,轻轻地闭了门。
等走出一段距离,徐千理突然道:“栗子摊今天居然没摆出来……”
“姐你说啥?”
“没什么。”徐千理咽咽口水,转过头来问:“阿阳,你说,阿柔姐成亲,她穿上红衣会是什么样子?”
“姐姐你怎么会这么问?阿柔姐要成亲吗?”
“胡说什么!我怎么不能这么问了?”徐千理伸出手指弹了他额头一下,控制着压在他身上的力道,说道,“那天张婆不是说要给她说亲吗?问问。你说,她也来这么久了,有没有看上咱们镇里的人?”她眼珠一转,边想边说,“要我的话,可能会选苏秀才,长得是真不错。不过太迂腐了——噫,我肯定和他合不来。我倒是和周屠户的儿子处的不错。那小子,有灵性!比你听话!还有还有,街角卖焖薯的那家的儿子,他们家的焖薯特别好吃——”
“姐,你这是看上了他家的小子,还是看上了他家的焖薯?”
“……焖——呸,我都看不上。”
徐阳被她逗笑了,道:“姐,你看上没用啊,阿柔姐看不上能怎么办?这事啊,还得她看上了才行。”
“我要是知道她看上了谁,还来问你?”徐千理叩他脑袋,叹道,“阿阳,你说,阿柔姐有二十了吧?”
“唔,我怎么知道?”
徐千理自言自语下去:“隔壁的梅小妹好像就比我大三岁,去年都成亲了。你知道吗?!上个月,就上个月!隔壁就传出,梅小妹有喜了!!!我还吃了她家的红鸡蛋来着。”
徐阳一瘪嘴:我咋不知道有红鸡蛋吃?不过这话他没敢说,默默地把泪咽回去了。
“阿柔姐会不会是已经成亲了的啊……”
“姐,爹说过,不要乱猜测。”
“……你这时候倒记得清楚。”徐千理有点怨念,“我倒是希望阿柔姐没成亲……”因为总觉得她这样的人儿,不是会成亲过凡间生活的。徐千理心道。
“不过……”徐阳吞咽一下口水,想了一下要说的话,觉得不说得好,但又觉得这事她早晚要知道,犹疑不定,一直瞟徐千理。
徐千理好奇心被他吊起来,焦急道:“有话快说。”
“姐,我听见几日前,娘和爹商量,说你也十五了,该给你选夫家了……这是娘说的!我真的听见了!!保证无假!!!”
“我?”徐千理瞪大眼睛,惊诧地指着自己,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良久没反应过来。
徐阳点头。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成亲呢!”
激动之余,动作幅度也有点大。徐阳怕摔着她,便用了更大的力气搂住。
“娘也不想想,我这样的像是会嫁人的吗?我还不把那男的的家给闹翻了!”
徐阳:“……姐你好有自知之明。”
“再说了,这镇里的男人哪个打得过我?这么弱,还需要他们养我?我自己一身武功!出去给别人当镖人,当侍卫,哪个不比他们强!我徐千理是什么人!是这定阳里的女霸王!!唉,阿阳别拍我!我——”
“你什么?”
徐千理整个人直直地僵在那里了,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家门口了。她小心翼翼地先抬眼,在抬头,扬起一个讨好的笑容,道:“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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