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义负手而立,因为常年炼铁,身体强壮肌肉紧实,如今站在门口,宛若一堵墙,堵在了徐千理面前。他眉尾有一道刀疤,随着紧蹙的眉头变得狰狞,显得极其严厉与可怕:“还女霸王!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郎二他娘又找来了,说你用阴招,让他摔了,把脑袋都给跌破了!”
徐正义气急,伸出手,左手成拳右手成掌,好控制一会儿,把左手重重地砸在了右手上,几乎是吼着说,“徐千理,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要用阴招了?啊?我平日教你要行得正坐得端,要敢为敢当,要光明磊落!你是白听了是吗?你是当耳旁风了是吗?”他两个手不断地拍击,“你总是这么让人不放心,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点?才能不给我和你娘添麻烦?你知道吗?你娘下午道了一下午的歉——”
“我没用阴招!”徐千理喊道,“不是我用的!郎二他才用了阴招!是他把阿阳叫过去,说让他帮他们抓鱼,却在水里栓了绳子。那水里全是尖石头,如果不是我,破脑袋的是阿阳啊!”徐千理越喊越觉得冤枉,“爹——是他们先惹我们的!!!你却来找我讨理!!你不讲道理!!”
徐正义皱眉,看向徐阳求证。徐阳早就在姐姐讲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点头了,像个捣蒜的杵子。
徐正义知道儿子是个不会撒谎的,明白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着声音,脸色仍然不好,问:“那你告诉我,他的脑袋怎么破的?”
不料徐千理想都不想就回答:“我砸的!”
“……”
“……”
徐正义被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你!”好几下,无法表达他的愤怒,抬手想打——
徐阳见此急道:“爹——姐姐没用阴招,她是用石头砸的!”
“……”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徐千理还是怕她爹,眼见巴掌就要落下来了,她一缩脖子,一闭眼睛,全身紧绷等着疼痛到来。不过,她只感到一阵凛冽的掌风从自己脸颊刮过,耳边响起如惊雷一样的声音——她爹把巴掌打在了门框上。
徐千理悄悄睁开一条眼缝,徐正义脸色仍然不好。她缩着脖子小声道:“爹,我知道轻重。我控制了力道了。那石头也只是一颗圆润的小石子。最多,就是肿个包!比我——”她越说越委屈,抬手,示意自己已经负伤,“比我的轻多了!我手上可是划了一道大口子。阿柔姐专门给我开了药呢!”
徐正义收回手,目光落在她缠满纱布的手臂上,想起郎二娘带他来时,他头上虽然裹着纱布,但的确没有徐千理伤得严重。而且,照她所说,如果河里全是尖石子,那可就不是恶作剧那么简单了。
不过这丫头也确实不让人省心!
他重重地叹口气,声音比方才更沉:“你怎么又去麻烦人家桑柔。”他站在门口踱步,越想越不对劲,一转头,他大步跨出门,向着郎二家的方向走去,洪声道:“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了。”
徐千理一脸呆滞:“这就完了?不是要打我吗?”结束的过于快速,她没反应过来,甚至有点想把她爹叫住打自己几巴掌。“这往日里都恨不得把我往死里打,这次就这么算了?”
徐阳望着屋内,想也不想地嘴欠接话:“还不是你平日里上蹦下跳,爹无法才打你嘛。诶呦——姐我错了,我错了!”
徐千理松开他的耳朵,道:“今晚饭桌上的肉你一块都不许动。”
徐阳瘪嘴,想哭,但是碍于他姐在场,哭了又会被打,将眼泪憋了回去。他揉揉眼,方才只顾着闻着饭菜的香味流口水了,这才发现徐正义不见了,道:“爹去干嘛?娘都把饭端上来了,要吃饭了。”
徐千理搔搔头,眼珠提溜一转,道:“谁知道。可能……”她挥着自己的手臂,得意地说,“去为我讨说法啦?!走啦,扶我进去!快快快,我饿死了!!”
夜晚,徐千理躺在自己床上,左腿上敷着冷水浸泡过的帕子。
方才她娘在旁边为她冷敷,现在被徐正义叫了出去,两人的影子映在门上,不知道在说什么。
爹娘声音不大,徐千理只依稀听到“放”“故意”“石子”“河里”几个词,还有她娘的重重一声叹息。她身子动不了,只能在床上使劲地伸脖子,想听的更清楚。不料,门开了,徐夫人一走进来就看到她那不安分的女儿以一种特别扭曲的姿势歪在床上。
她几步走过去,拍她:“又不老实!”
“娘娘娘娘,快,我脖子扭了,回不来了——”
徐夫人把她人扳回去放好,伸手一摸,脚上的帕子已经不凉了。她把帕子拿下来,又在床边的盆里过水,重新放上去。
徐千理嫌麻烦,道:“娘,不用了。一次就行,这么多次你得敷到什么时候去?不用了啊。你回去睡觉吧。我这伤还没胳臂上的严重呢,又没肿,就是有带点疼,也就阿柔姐和你那么在意,看见一点伤就一定要开药。”
徐夫人抓住她尚完好的右脚,使劲一扯,就把她整个人都给扯直了。扯直了,也就老实了。
“想让我早点睡觉,那你倒是让我安心啊。一天到晚受这么多伤,还麻烦人阿柔。人家阿柔是大夫,你有伤当然要给你开药了,还说人家。”徐夫人伸手一点她额头,叹道,“你啊你,不让人省心。明明是个丫头,怎么野的跟个男孩子一样。”
徐千理捂着额头,颇为哀怨:“我这不是护着阿阳呢么。你看看,我不过是用手臂在河底撑了一下,就把手臂给搞成这样了。这要是阿阳头朝地摔下去,还不得把头撞出个大窟窿——”
话没说完,徐夫人伸手点着她的嘴唇道:“欸,少说这样的话。”说着她叹气,“郎二也忒没轻重。那河里是能放尖石头的地方吗?没事,千理,今儿下午,爹已经为你讨过说法了。”
徐千理眼睛亮了:“爹还真的去讨说法啦!”
徐夫人盯着女儿的眼睛,徐千理瞪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徐夫人被她逗笑,唇角忍不住翘起,又觉得会让女儿太放松,所以绷着脸道:“不然呢?你是他女儿,他不为你讨说法,为谁去?”
冷敷完,徐夫人拿过药瓶,往徐千理的腿上抹开。
桑柔没给她那个疼死人的药。这一小瓶药酒带着淡淡的药香,抹在脚踝上先是热热的,很舒服,后面又变得凉飕飕的。徐夫人按摩的手法又恰到好处,真是极致的享受。
徐千理忍不住闭上眼睛。突然听到母亲在耳边轻声说:“你啊,也该懂事了,都十五了,少惹事。这次是郎二他们有错在先,你爹才能去讨说法,以后可不一定了。”她轻叹,“唉,要是有个男孩,能看着你就好了。”
“……”
“娘说,你十五了,该给你选夫家了。”徐千理闭着眼,脑袋里回响着今天下午徐阳说的话,没敢搭她娘的腔。
“……”
屋中一时有些寂静。
徐夫人道:“千理,过几日,就是七夕了,听说灯会街展今年也会很热闹,你要不要也去?”
“我去做什么?”
“去玩啊。”
定阳的七夕有一个小风俗。在七夕前夜,定阳镇中心的一整条街道就会变得异常热闹,整夜张灯结彩,各种小吃小物件都会摆出来。最吸引人的,就是灯街中央,会有一个高高大大的木架,上面挂满了末端拴着求姻缘的小木牌的红绳。这是每年都有的一项传统活动。听说,因为这姻缘木牌而嫁出去的女儿五年来有二十几个。
徐千理当然知道她娘在想什么。往年参加灯会街展姻缘这一活动的,都是十五、十六的少男少女。如今她也满十五岁了,性子又野,肯定不愿意乖乖听话地去被说亲。徐千理瘪瘪嘴,想翻身,但身子一动就疼,只能仰着躺好道:“不去。”
“灯会的时候,什么小吃小玩意儿,那些摊贩都会出来。你确定不去?”
“不。”
“你喜欢的焖薯也会摆出来。听说,他最近研究出了新口味,你不去尝尝?”
“……”
“你攒了一年的钱不就是等这一天吗?娘那天再给你添,你放开玩。”
“……”
“对了,阿阳不是说,过几日,阿柔会来咱家吃饭,到时候,你可以邀请她和你一起去灯街啊。她才来半年,肯定没见过,新鲜的紧。你不是喜欢和她玩吗?难道不带她去转转?”
阿柔……
徐千理倏地睁大眼睛,眸子里闪着光。
徐夫人知女莫若母,她一看见徐千理那猛然睁大的眼睛,就知道她心里正美滋滋地计划着怎么带着阿柔去灯街呢。徐千理心里计划好了,故作镇静,道:“我肯定带阿柔姐好好转转,她一定没见过这么盛大的节日。”
徐夫人捂嘴笑道:“是,是。千理到时候一定要好好带着阿柔转遍灯街啊。”
“不过……”徐夫人话头一转,“你这几日必须好好在房里休息。到了七夕那日才可出门。不然你藏在花盆底下的那些银两,我就没收。”
徐千理感觉自己好像才升上那天境没多会儿,这一句话就把她从那上面打下来了。她目瞪口呆:“啊?”让她好好在房里休息,只能躺,只能坐,不能玩不能闹,那还不如杀了她。徐千理哀嚎一声,躺平在床上装死。
她郁闷片刻,道:“算了算了。不出去就不出去。”眼珠一转,她兴奋地笑道,“娘,不出去也好。你帮我寻些东西来。”
接下来几日,徐千理确实老老实实地呆在房内。除了每天下午出来晒一会儿太阳,其余时间都不见人影。
徐阳每次想问,徐千理都说“秘密”,有次想偷看,还被飞出来的一支笔打到脑壳。
五日后,徐阳替她去桑柔那里取药,顺带请桑柔来吃饭。
徐千理在房内应着,听他脚步声渐远,继续对付手中的物件。她咬着一根竹枝,半个身子都压在桌子上,另一只手用力把竹枝掰弯,没好利索的那只手哆哆嗦嗦地往两根竹枝上缠绳子。一个没注意,身子下的竹枝错了位,竹枝一下子弹开,打在她的脑袋上,瞬间出现一条红印。徐千理“嗷”一声叫出来,疼得眼泪汪汪,她使劲揉了揉脑袋,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把竹枝一甩,闷声闷气道:“什么破玩意儿,这么难做。”
她转身,穿过满地狼藉,一瘸一拐地走到床上生闷气。她这几日托徐夫人找来竹枝和宣纸,想做灯笼。不过她高估了自己,尤其是还有一只手负伤,做这细活更是难上加难。要不是没掌握好力气把竹枝折断,要不就是像刚刚那样没拿住,直接狠狠地抽在自己身上。她又是恼火又是着急,思来想去,想放弃这个想法,但是一想到七夕那天,桑柔提着自己亲手做的灯笼,脸被灯火映红,是怎样一种娇艳,她想象不出来,就格外地想把灯笼做成功。
她无奈地叹口气,慢吞吞地走回去,把扔开的竹枝拿回来,心有余悸地摸摸脑门,再一次压实,将两根竹枝掰弯到一处,缠上绳子。嘴手并用,这次总算成功。徐千理拿起来看了又看,不由得嫌弃,这算哪门子成功。缠是缠上了,但是变形的也没法看。
不过,也好。虽然进程慢且不是那样精细,但总算又迈出了一步。徐千理把那缠好的一个部件和这几日做好的其他部分放在一起,又胡乱地把地上的折枝堆到一边。将门打开一个小缝,左右环顾一番,悄悄地溜出去了。
从刚刚开始,门外就一直飘来糖炒栗子的吆喝声和香味,一直诱惑她。前几天徐阳总在她门口守着,她一出门就哭。如今徐阳不在,徐夫人在后院忙,正是好时机。
另一边。
桑柔和徐阳刚好准备好了,一起出门。
徐阳抱着药走在她前面道:“阿柔姐,今晚上我娘说要做大餐招待你!这半年来你真是太辛苦了,一直在为姐姐操劳。晚上多吃一点,不要客气啊!”
桑柔道:“分内之事,不必如此。”
徐阳挠挠头,总是对她这样的话没有办法,只能道:“哎呀,你到时候多吃就是了!娘说了,不吃完碗里的饭不让你出……门……”说着说着,一股香气飘来,他使劲嗅着,说话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小。
桑柔笑道:“这话是你自己加的吧。”
“……哪有。”
她看徐阳一直在环顾,也循着香气找过去。十步之外有一家糖炒栗子,刚出锅,栗子裹着糖,亮晶晶的,让人极有食欲,香气一飘能飘十里。也难怪徐阳能闻着味就能流口水了。
但是如果没记错,她记得徐千理也爱吃来着。上个月见她,她就捧着一袋糖炒栗子蹲在家门口嗑,嗑的满地都是栗子皮。然后又不打扫干净,被她爹追着打了一顿。
上上个月见她好像也是在嗑栗子。
上上上个月也……
桑柔很少吃这些,现在倒有点想尝尝这糖炒栗子的味道了。
两人经过糖炒栗子的小摊,桑柔把徐阳才叫住,转头就和徐千理来了个四目相对。
“……千理。”
徐千理惊得嘴里的栗子掉了一半,她胡乱把包栗子的油纸捏紧,转身就想跑。
“姐姐?!”徐阳比她还要惊讶,几步跑过去堵住她的去路,一把抱住徐千理的手臂。现在的徐千理在他眼里就跟纸人一样,风一吹就能倒,一碰就能碎。他又摸又看好几圈,眼里漫上雾气,“你不是在房里好好待着呢吗?怎么跑出来了?”
“……”徐千理可真怕他说着说着又要哭,打开他乱摸的手,连忙从袋子里抓出几个栗子塞到他手里,“吃栗子。”随后,把纸袋递到桑柔胸前,“阿柔姐,吃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