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这一晚上总是睡不安稳。前半夜一直再做梦。一会儿又是梦到自己被人抱着追杀,一路上夺命狂奔,一会儿又梦到自己站在熊熊烈火之前,那火几乎都能烧到自己身上,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刚想伸出手触碰,一只手却被人紧紧抓住,然后扯开了。一会儿又梦到自己在南阳的家中,站在大厅之外,大厅之内坐着两个人,看不清脸色,不知道是谁,但是能看见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这什么话,她耳边却是安静至极,什么都听不见。
桑柔努力地靠近,最后也只能听见“西边”“凉州”这样的字样。
“……去到西边……凉州……线索……”
桑柔一步一步走近大厅,她的突然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她不存在一般,端坐在大厅之上的两人依旧在交谈。
桑柔越走越近,几乎与他们二人之间只剩下半尺的距离,她站在一旁,正中那人忽然转过头,定定地盯着她,眼珠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嘴唇一张一合:“沙兰之战……”
桑柔本能地向后一退,慌乱之中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她身体向后倒去!陡然落空!
“啊!”桑柔猝然睁开眼睛!
她还好好地躺在客栈的床上,不在南阳,也不在桑家,更没有大厅和厅上坐着的人。一切都只是她的梦境。桑柔翻身坐起来,躺着还好,坐起来之后脑袋却昏昏沉沉的,有些难受。她坐在床边扶着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好了一些,慢慢地下了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去。
这客栈位置其实不算偏,或许在没有发生战争之前,沙兰之路还好好的时候,来来往往的商人很多,这间客栈正好在路途上,因此建的非常的大。因此但现在因为战争,沙兰之路荒废了,商人也没有几个,没有多少人来,又建的太大了,所以完好无损的房间并没有几个,桑柔他们已经是选了所有房间中最好的那三个,但还是因为太过破旧,房间与房间之间的隔断模板,都裂开了缝隙。桑柔不用靠近墙,也不用贴上去,就能听见从旁边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面钻进来,在被褥上投下一条线。桑柔面对着墙站了好一会儿。墙的那一头无声无息,应当是睡着了。桑柔听了一会儿,准备回到自己床上,忽然间又听见一声细微的“咔咔”响声。
桑柔脚步一顿,侧耳倾听。
那声音又消失了。
片刻,又开始响起来。一下一下,和刚才又不一样,“吱呀”“吱呀”像是有人轻手轻脚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
桑柔当机立断,一脚将门踹开!
木门飞出的瞬间,一个身影立即向后退撤,躲开了飞来的木门。桑柔定睛一看!那人身穿一身灰,右手手臂上绑着一条红色布带,稳稳当当蹲里在木制的栏杆上,手里的兵刃在夜里闪闪发光,似带着寒气。
不过桑柔也只是与他对视一瞬,又是轰隆一声,忽然从隔壁房间里飞出一把椅子!
那灰衣人为避开椅子,抬手遮挡!未料这客栈本就久年失修,这栏杆更是早被腐蚀得不成样子,他这一动作,那栏杆就碎了,直接变成了一块一块的,从二楼向一楼坠去!
桑柔不给他机会,当即一脚,把他和那些栏杆木块一样,踹了下去!
一楼的店家被动静惊醒,跑出来大声道:“怎么了?!”
桑柔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有个人大声道:“进去!”
那店家也看见了从空中掉下来一个人,又被徐千理这一嗓子吓到了,当即忙不迭地往回跑!索性整间客栈的房间都很烂,但人总不愿意亏待自己的,所以他的那一间,门锁还是完好的。进屋落了锁,一时间,还破不开。
而且那灰衣人也没有追打店家的意思,从地上翻身站起来,立刻就向着桑柔奔去。
来的人还不止他一个,不过瞬间,又有两个灰衣人走上了楼梯。
桑柔正准备跑,手腕忽然被人拉住,转身就跑,到了床边才想起来什么,道:“陈伯他……”
话没说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招呼声,两人循声看去,就看见陈伯驾着马车在远处,正向着两人招手。桑柔道:“不用担心他。”陈伯是她外祖父的仆从,桑家世代行医,没什么仇家,但只要有个仇家,那必然是不死不休的那种,陈伯在多年来的刺杀中已经非常习惯了,稍有不对劲,就会立即逃跑,比谁都快,无论是敌人还是友方都追不上他。老了也是老当益壮,不减当年。徐千理松了一口气,身后的脚步声越发逼近,很快就进了屋,在眼前了。徐千理话来不及多说,直接一个字:“跳!”
桑柔立即会意,与她手牵手,直接翻过窗台,从二楼一跃而下。
但这间客栈早就被包围了起来,自然也有人在外等候。徐千理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冲着众人扬去,也没有多余的动作,直接便往外冲!
桑柔手里在落下的时候抓了一把碎石头,不大,但是一个个地射在身上也能疼上许久。
陈伯在外呼应,驾着马车隔开她们和灰衣人的距离,里应外合,险些被追上才堪堪上了车,扬长而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从荒漠一直到稀疏的林木,马都跑累了,见没有追兵,三人这才放松下来,徐千理直接仰躺在了车上,道:“还好他们没骑马追上来。不然这个车肯定跑不过。”
桑柔道:“情况更遭。”
“什么情况更遭。”
“没有骑马追赶,只能说,我们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之后的每一次行动,每一次落脚,他们都会清清楚楚,然后追上来。”桑柔道,“后面就没办法好好休息了。”
徐千理才放松下来的神色又立刻变得紧绷。桑柔默默注视着她,月光下能看见她的眼角还是红的,好像是才哭过一样。也有可能是没睡好,毕竟她才一动作,徐千理就醒过来了。也幸好她扔的那一凳子。
“那怎么办?”
陈伯安抚着马儿,道:“目前还没办法。今晚可以先好好休息。”
徐千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桑柔听见他这么说,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声道:“陈伯,我们就此别过。”
陈伯没有丝毫的惊讶,甚至手中的动作停都没有停一下,一下一下地顺着马背,头也不回地说:“好。”
徐千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待明白发生了什么,震惊地看向桑柔,然后又看向陈伯。陈伯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眼,徐千理的目光接触到他的那一瞬,就道:“我本来就是偷偷跟着小姐过来的。我老了,也帮不上小姐什么忙,待在小姐身边恐怕是会给小姐添麻烦。”
徐千理道:“可是……”
桑柔站在一旁,道:“多谢理解。”
“您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是为了我好,我当然是知道的。”
他这句话或许是引起了桑柔什么关于过往的回忆。她眼眸微垂,眼底泛起点点笑意,不过这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又消失在她的眼中。桑柔道:“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请求陈伯。”
“我懂得。”陈伯道,“老太爷他最近不在南阳。”
桑柔眉头轻蹙:“外祖父他……不在南阳?”
“我来之前,府中来了一位贵客,和老太爷说了些什么,那之后,他就说自己要出门采药,和我说,一路向西走来寻您。我这才来的定阳。想必此刻他不知道在哪里采药,我回南阳也未必会见到老太爷。您大可放心。”
桑柔却是无声地笑了一笑,道:“那可未必。”
她这一句话声音非常小,徐千理站在她身边才听见她那声近乎呢喃的声音,陈伯笑了一笑,仿佛没有听见,什么都没说。
讲好事情之后,三人道别。
陈伯给桑柔和徐千理留下了马车,之后便换了衣服,一路向东行去。
桑柔牵着缰绳,问道:“会骑马吗?”
“只会一点。”
桑柔便扯过缰绳,一跃而上,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牵着绳子,道:“坐稳。”
徐千理便乖乖地坐在车板上。
夜里寂静极了。一路上两人都是无话,除了最开始那一句询问,就再也没有其他的问话了。
许久,桑柔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翻来覆去地翻身,怎么也不安稳。她微微偏头,用着余光看见徐千理坐在自己身后,一副出神的样子,手里抓了一把的稻草,一会儿揪断一根。她似乎是揪了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曲起腿,把头深深地埋入了双腿之中。
不多时,就听见手臂之下,传来了细碎的哭泣声响。
桑柔默默把头转了回来。
丧亲之痛没有那么容易修复的。
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会接受自己的亲人已经从身边离开了的事实。哪怕就算是自己没有和亲人真正接触过,也会在想起来时,感觉自己的心在被一刀一刀地割开。
这种感觉,桑柔非常熟悉,不能再熟悉了。
……
徐千理后面几天都没有讲过话。无论是停下休息,还是吃饭,甚至是去哪里,她都像行尸走肉一样,双眼无神地跟在桑柔身后,不问原因,不说想法,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只会呆呆地跟在她身后。
这个状态糟糕极了。
甚至比才出定阳那几天还要糟糕。
那时候她虽然也伤心,但是会哭会崩溃,会大声地质问桑柔,问她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会发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整个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桑柔和徐千理和陈伯告别之后,一路向南。
四周稀疏的草木渐渐变得茂盛起来。两人为了躲开追捕,走的都是荒山野岭的小路,基本上不会有人经过,道路都因为常年无人,而被树木盖住,还需要一边开路,才能一边向前走。
偶尔露宿山中,还要谨防山中野兽,连着一晚上都不能合眼。
徐千理有时候半夜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眼前的火光,总是不知道今夕何夕,总觉得自己还在定阳,眼前就是冲天的大火,她的父母和弟弟就死在了自己眼前,然后惊惶地向后退,想要尖叫,但只能发出一点意味不明的叫喊声。
桑柔本来有一点的睡意,被她这一下惊醒,看到她的样子,便起身,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盖在她身上,道:“千理,都过去了。”
徐千理浑身紧绷,警惕地盯着她,也不敢讲话。
桑柔也不强求她,做回位子上,把火添得更旺些。
明火不仅能取暖,还能让野兽不敢靠近。
徐千理紧紧裹着桑柔的衣袍,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放松了下来。
一点点凑近火光,但是稍微靠近又能很快感受到传来的灼热。她一怔,停下了靠近的脚步,转而向着桑柔的方向走了两步,最后和她隔着一段距离坐下。
就着火光,徐千理看见她脸上露出的倦色,眼下乌青,似是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她回忆了一下这段时间。
白天她们会马不停蹄地赶路,而晚上,如果能找到客栈还好,若是找不到,就会像现在这样,随便找个地方,生火过夜。她这几天都神志不清,因此守夜的都是桑柔。
南阳桑家。
桑柔曾经和她提过。但是那时候的徐千理尽是在看她了,桑柔说了什么,她也没有认真听,应付着说道:“知道了,知道了,阿柔姐你医术这么厉害,就是在南阳……那什么家学的对吧。”
桑柔没料到她是这么个反应,还愣了好一会儿,忍俊不禁,笑了好久,然后说:“是。”
现在回想起来,桑柔原来那么久就和她说过了自己的身世,只不过她贪玩,当作没有听见。从她和陈伯的对话中就能知道,桑柔不仅出身南阳桑家,还不是什么小学徒,而是桑家家主的亲外孙女,身份高贵不已。
桑柔一来定阳,不少人都猜测,说她指不定是谁家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她也确实是这样一个身份,而如今,桑柔带着她东奔西逃,却是半点没有娇贵的样子,反而比她还要适应得多。想来这一路上走过来到定阳,受了不少的苦。
徐千理向着她那边靠近一些。
桑柔端坐在火堆之前,手里拿着一根粗粗的木棍,偶尔伸入火中拨弄几下,火光照应在她的面庞之上。桑柔本来就白,一年的游历也没让她变黑,只是眼神更加深邃,更有韵味,因此不说话不笑不做表情时,总像是一尊人形的美玉,美丽至极,但是也冷漠至极。不过她笑起来或者给人疗伤时,又会显得分外温柔,宛如晴光映雪。
现在暖色的火光投射到她的脸上,火焰在风中跳动,光芒也随之摇曳,忽明忽暗,倒是照的桑柔的脸不再那么冰冷,反而有了几分暖色。徐千理想起自己第一天遇见桑柔。她站在路边,身上都是泥点,脸上也脏兮兮的,但是尽管如此,她也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后来每一天的和她的相处中,这种感觉每一天都在加强,徐千理总觉得桑柔哪一天就会消失了,后来也确实如她所想,桑柔要走了。
而现在,她身上虽然没有初见时那样,虽然是在逃命,仍然保持着得体和整洁,但是她不再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反而有了人味,神仙落入了凡尘。
徐千理看了一会儿,道:“……你。”
她忽然住了嘴。
桑柔看过来:“嗯?”
徐千理却忽然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方才想叫“阿柔姐”来着。桑柔也不着急,就偏向着她而坐。半张脸都对着她,眼眸微垂,看着面前的火堆,像是在静静地等着她说话,非常恬静。
徐千理挣扎半晌,最后还是没有叫回原来的称呼,直接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桑柔:“无碍。”
“……”徐千理知道她说无碍,那就是拒绝,而且是很明确的拒绝,即使真的有事,桑柔也不会让她来,因此干脆闭了嘴,不再讲话。
木柴在火中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碎裂声音。
在这个夜晚显得非常的明显。
徐千理抬头看了看。今天晚上乌云密布,把整个天空都遮挡的严严实实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除了面前的火光,其他的光芒一点都没有。
徐千理心中忽然一动。紧紧看着桑柔,目不转睛。
桑柔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看着她,道:“怎么了?”
徐千理道:“我们会去哪里?”
这是这几天以来,徐千理第一次向她做起提问。桑柔的眼睛里有一道光闪过,转瞬即逝,她道:“我们去南边。”
“为什么?”
桑柔静静看着火光,还没有说话,徐千理便道:“是因为那群追杀你的人吗?”
桑柔闻言,抬头看向徐千理。
徐千理正努力看向火光,但无论她转过头几次,都会立刻把头转开,然后紧紧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了什么刺眼的东西,要缓上很久才会睁开眼睛,眼睛里面还会泛着红。
这不是火光真的刺眼,而是她心里对于火光的恐惧,所导致的。
桑柔看着她尝试了几次,出声道:“不要勉强自己。”
徐千理闻言,终于不再自虐式地去看火光,直接闭上眼睛,背对着火光而坐,许久,才道:“追杀你的,是两群人吧。我看到有一群人的手臂上有红布。”
徐千理声音还带着一点点的沙哑和哭腔,饶是如此,还在努力地慢慢讲话,她道:“定阳虽然是个小镇,但是平日里是有应对沙匪入侵的方法的,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沙匪围剿了,或许是有人和沙匪里应外合。那群沙匪明显是冲着你来的,而且不要钱,不要人,人无利不起早,定然有人会在幕后指使。
“而在客栈里面,追上来的,不是沙匪,却是另外一群人。为什么沙匪不追上来?”
桑柔道:“因为他们追不上来了。”
徐千理道:“会是怎样的原因导致追不上来了。”
说完,她眨眨眼,似乎才明白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转头看向桑柔。
猝不及防地,和桑柔的目光来了一个对视。原来她方才低头讲话的时候,桑柔一直都在默默地注视着她,似乎有其他的情绪在眼底酝酿,但是她的一半的面容都隐在黑暗之中,本来表情就看不清,如此一来,眼神更是晦暗不明。见徐千理看过来,桑柔很快便移开了目光,轻声道:“尚不清楚。”
徐千理表示认同:“会发生的事情有很多。”
桑柔道:“南方是唯一可行的方向。”
徐千理倒是对这个讲法不明白,道:“为什么?”
“那群人来路不明,东边是京城所在之地,南阳也在东边,如果向着东边走去,恐怕会落入他们的掌控。而南方长期游离于京城的掌控之外,京城对于南面的掌控也若些,去南方或许能寻到脱身之法。而且南边成都府的欧阳府尹,听说是一个高风亮节的清官,也许能帮助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