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次元空间真古怪，这里是哪位巫师的塔吗？”你默念，然后屏息等待从涟漪中走出的少年。
这是你最喜欢的时间段，那时你和少年正要进入一个次元空间探险，你在这里等他走进来，堪称天衣无缝。
“这个次元空间真古怪，这里是哪位巫师的塔吗？”头发微卷的少年还维持着跨步的姿势，一双明亮的瞳仁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他一定看到了头顶似乎无尽盘旋的黑色步梯，愣了两秒，呼吸都放缓了。
这确实是你的塔。
“兰顿，你怎么站那么远？”你想起了他下一句话，倒数三下心跳。
仰头远望的少年回过神，望见你，“兰顿，你怎么站那么远？”
你走过去，尽可能平淡地为他介绍：“走吧，我要取塔顶一颗宝珠。”
这确实是你一贯的性格，寡言，从不多解释。
少年是你见过最聪明的人，你必须非常小心，才能瞒过他。
你们并肩登上旋转楼梯，沃金年代风格的雕花扶手看起来十分古老，却没有丝毫积尘。
“等等。”
“等等。”少年停住，双眼浮起紫色的涡纹，紧紧盯住左起第三个扶手。
——那是一个密匣，里面藏的不是什么宝物，而是一道致死咒，是你亲手放进去的。
整座巫师塔都由你亲手布置，它是“一座藏在次元空间里的废塔，塔的主人来自渥金年代，布置的许多机关都作废了，也没有多大价值，但是塔顶的星辰水晶非常稀有”。
你按照记忆里的细节大致复原了这座塔，唯独星辰水晶你没有放，因为那真的非常稀有，而你得到的那一块早就用掉了。
——如果可以的话，你希望带少年去塔顶看星星。
那道致死咒果然没有难倒少年，但他打开密匣发现除此以外竟然什么都没有，不由露出了有些沮丧的神情。
下次，要不要放点秘银雕饰？或者琥珀火焰之类的，这都是很耐存放的材料。
你有点走神了，少年已经上到二楼，推门走进一间书房。
书房里有许多藏书，你相信少年一眼就能看见他最近最想读到的那本材料——《密者之歌》，那是渥金年代的大诗人埃利诺所著的诗集，语言华丽而优美，传闻还收录了两个已经失传的诡术戏法。
埃利诺是非常受欢迎的诗人，当时的贵族藏有一本他的诗集再寻常不过，这是你特意为少年准备的。
“兰顿，这地方不错！”
“兰顿，这地方不错！”少年果然眼前一亮，脚步急促。
但是得到心爱的读物之前，还要先过影子蜘蛛这一关。
你以指代杖，快速向影子蜘蛛施了一个短暂的禁言术，阻止它张口向少年吐出白丝。
少年反应极快地转身，跟你配合默契，和影子蜘蛛缠斗起来。
交锋几轮后，你心里略微下沉，这是你的失误，你放任影子蜘蛛自由生长，这里环境太好，它的实力比预料中要强五成。
但没关系，你还可以不动声色地加强自己的施法力度，少年虽然聪明，但受限于实力，不会察觉。
你们在预期的时间里击败了影子蜘蛛。
怪物庞大的身躯化作一滩水，少年轻巧地越过去，从书架里抽出那本《密者之歌》。
“你等我一下。”
“你等我一下。”少年低头快速翻了起来，似乎如痴如醉。
于是你按计划催促他，“快点。”
少年的手突然开始轻微发抖。
你不是“洞察”，但你对他太熟悉了，你发现他在第三十三页停留了一个心跳的时间。
以少年的阅读速度而言，这不正常。
“兰顿，这里不是我们本来要去的次元空间吧？”少年抬头，瞳中紫色的花纹亮起。
少年说出预料外的话语，你心中一颤，如果你正在施法，恐怕已经失败了，好在这里是真实。
洞察之眼的鉴别能力失效了，面前是真的兰顿。少年眼中也闪过一丝罕见的困惑。
“这里不是幻境，伊瑟。”你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说道。
“我知道，兰顿……但是我，在未来是什么时间死去的？”少年甚至笑了笑，左边的脸颊上下陷出一个漂亮的酒窝。
“砰——”地一声轻响，少年抬起手，在上面发现了一道裂痕。
他的身体正在裂解。
你不进反退，下意识地凑到他身边，却又猛地停下，站在他一步开外。
“这是‘历史学家’的能力吗？当剪影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时，就会因为违反规则而崩碎。”少年的左眼中也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裂缝，但他双眸明亮，竟是投入到对自己的研究中。
“伊瑟——”你抬起手去触碰他的肩头，却只握住一捧微凉的空气。
少年已消失不见。
（二）
你伸手一抹，将整座塔复原，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大厅下。
你不喜欢多余之物，所以你的巫师塔中空无一物，一眼可看见天空，此时午夜的月光倾斜而下，将整个厅堂铺上一层银霜——穹顶上还有一处小小的露台，那是你特意留下的。
你总想着带伊瑟看一次星星。
但是你将以为要和你一起探索次元空间的少年召出来无数次，有时他去了书房，有时他发现隐藏的楼梯间，有时他找到主人的卧室……从来没有一次你们一起登顶。
一千次心跳，只有一千次心跳的时间，你“历史学家”能力的时间太短了，只够将伊瑟拉出来这么久。
要瞒过他那么费力，而且……就连这一个都发现了不对。
你召出一面镜子，镜中映出你碧绿的双眼，以及在月光下有点泛白的浅金色短发，还是个少年的样子。
你无声地笑了笑，还好你身上有时间恒定术，初见伊瑟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再见他也不用费心伪装。
如果换成伊瑟，变化就大多了。
随着你思绪飘远，镜子泛起波动，开始回放你和伊瑟的回忆。
你和伊瑟是白蔷薇学院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学生，做学徒时公考成绩总是轮流第一，几乎同时晋升巫师。
你们知道彼此，但一个隶属占星学派，一个跟随琥珀公爵学习，几乎从未有交集。
别人以为你们王不见王，但其实你们第一次见面就很友好。
你见到他时一怔，没想到这个头发微卷、眼睛圆圆，气质稍显无辜的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考场暴君”，在他们学派每次实战考核中都能以最快速度找出四处躲藏的同学，把丛林求生玩成大追杀。
伊瑟见到你愣得更久，一直盯着你的双眼。
你面无表情，心中有几分得意，你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琥珀公爵在你小时候收养你，总爱捏你的脸。
但是别人的夸赞你没什么感觉，偏偏伊瑟看呆住让你心生波动。
后来伊瑟才告诉你，他第一次见你看你一脸冷漠，还以为你特别不好接近。
那时你们已经成为情侣了，伊瑟说完就亲了一口你的脸，一脸陶醉。
总之，初见还算给彼此留下了挺好的印象吧，那是你们第一次一起做任务，配合得很不错。
因为你们学习和晋升的进度一直远超其他同学，倒是和彼此接近，你们的导师一开始会安排你们的学长学姐一起出任务，但后来渐渐地你们就只跟对方一块儿了。
你们对彼此熟悉起来。
你发现伊瑟是真正的天才，脑子转得很快，好几次任务都是他想出的破局之法，还总爱戏弄你，让你受一些无伤大雅的捉弄，头发变黑、肚脐长“女神裙摆”藤蔓之类的。
还有那次去次元空间，星辰水晶被金紫之眼守护，伊瑟就看着你毫无防备走上前去被注视，结果变成女孩子好几天。
伊瑟笑得前仰后合，却在你气恼地转过身后止住，有些呆滞地看着你。
你下意识低头，结果看到胸前软软的两团……本就不好意思，发现这一情况后更是脸都烧红了。
伊瑟如此捉弄你，珍贵的星辰水晶却全留给你。你一开始跟他置气，心中又有点过意不去，又不想跟他说话，几天后问起来，他却说以后一起看次星星就当你还他了。
你愣住了，你们一起出任务，晚上一起过夜，宿在野外时，不都在一起看星星么？
伊瑟说那不算，笑起来脸颊上有甜蜜的酒窝。
你很想问他怎样才算，但是在那个氛围下，又觉得没有必要说。
其实你比较迟钝，从来没真正生过他的气。相反，你很佩服伊瑟的才智，你不算笨，但能做到远超同龄人是靠近乎天赋一般的专注力，你总是要花伊瑟两到三倍的时间才能跟上他的进度。
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伊瑟不再捉弄你了，有一天他还突然说喜欢你。
你以为他在开玩笑，你这么笨，怎么好和他在一起。
伊瑟看起来有些气恼，说就喜欢你这样的。
然后你们就成为情侣。
琥珀公爵知道后大发雷霆，毕竟他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养的，怎么看伊瑟都不顺眼。
但是挑剔为难伊瑟好几次后，琥珀公爵开始起心思，想把他从占星学派抢过来，可惜占星学派看得死紧。
那是你们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你相当怀念，却从未唤出那一时期的伊瑟。因为那时伊瑟无忧无虑，用他自己的话讲，“脑字都不转了”，你不愿冒一点险让他皱眉。
哪怕你召出的只是一道剪影，一道一千次心跳后就不存于世的，旧日残迹。
（三）
后来，事情好像一夜就发生了改变。
巫师界并不太平，你们所在的白蔷薇学院是白巫师势力，实则还有一派黑巫师势力蛰伏，每天不是召唤邪神，就是屠杀凡人布置仪轨，搅得整个大陆都不安宁。
像你们出的任务，有时是去采集草药或矿物，有时探索密迹，有时也去逮捕黑巫师。
那些黑巫师不强，谁都没想到他们在暗中积蓄了一股那么大的力量……
你跟伊瑟去销毁一处邪神像时遭遇不幸，千钧一发之刻，他将你推离，自己受了那一道“邪典恩赐”。
你被巨大的变故惊得僵住，伊瑟还有力气抱住你，吻你，说：“忘了我。”
他刚亲完你，身体一颤，然后迅速扔下你逃离。
你在月光下只看见，他的头发一寸寸长长，垂散在腰间，反射柔和如水的光泽。
你不止一次想过，假如那个时候你杀了他会怎样。
可惜没有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茫然地回到学院，才发现学院被人攻破了。黑巫师将他们的神的旨意，颁到大陆每一个角落。
逆如师如父的琥珀公爵耗尽生命潜能放了一个禁咒，暂时击退敌人。你回来后，他让你继承他的时间恒定术，以星辰水晶为主材布置仪轨，将他毕生智慧传给你，叫你早些逃离。
你实力大涨，一跃为真知巫师，并不惧大多数黑巫师。一夜痛失两位所爱，你将所有的悲痛都发泄到你的仇人身上，也因此在白巫师势力残部中逐渐成为领袖。
你带领他们，驻守阵地，并拔除了许多邪神据点。
再见到伊瑟已是七年后了，你在黑巫师一处奴隶场中意外发现了他。他失忆了，身上裹着一块破布，到处都是伤口，锁骨处有两个令人心惊的狰狞疤痕。
伊瑟模样大变，一头银白色长发，一对紫瞳，因为发色和瞳色有异，被那奴隶主当成妖精之类的生物吹嘘。
当然没有人信，因为他只是一个虚弱的奴隶而已，力气尚不及普通人，怎么会是林中妖精。
你一眼认出他，杀了那里所有人，把他带回自己的塔——你已经有自己的巫师塔。
你带他去洗澡，他一点儿也不反抗；你抱他去床上睡，你的心中一片酸软。
你的伊瑟一定吃了许多苦，他定然被黑巫师捉到，因为反抗才被对穿胸骨锁住，现在又失去所有记忆，不知如何才活下来。
但伊瑟啊，你亲爱的伊瑟，他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五指插进了你胸口。
他微笑，颊侧的酒窝一如既往，叹息着说：“终于找到你们的大本营了。”
他的五指白皙而纤长，本该是一双做学问的手，去计算星图演化，现在却沾满鲜血。
伊瑟还记得你，他什么都没忘，还利用了你的感情。
他只是，受主恩赐后，对你没有丝毫的留恋了。
你的心鲜血淋漓，疼痛彻心彻骨。
但你没有死，时间恒定术起了作用，它将你迅速地复原了。
那之后，看似被打得节节败退的黑巫师势力不再掩饰，大举冲击白巫师阵地。
你将要走老师的老路，给他们一个禁咒——
伊瑟施舍了你一个机会。
一个决战的机会。
（四）
……
“最终是我输了？”青年缓步走出涟漪，满头银丝垂顺地铺在腰间，轻笑着发问。
他抬起手撩开长发，将金丝眼镜向上推了推，眼镜后是一双漂亮的紫色眼睛。
他和少年时一点都不像，因为晋升完全体的“洞察”，发色化作银白，瞳色彻底染紫，唯独笑起来左侧还有一个小窝。
“洞察”有被动的效果，他不得不一直戴着眼镜遮住。
你法力不够，一直拉不出这个时期的剪影。现在的你太久没见他，不由呆住了。
“兰顿，你发什么呆？”青年问你，瞳中的涡纹细看竟是在缓缓旋转。
“你怎么知道？”你不答反问，开口才察觉喉头发紧，声音喑哑。
他怎么知道在最终一战中是他败了？是你……亲手杀了他。
“你怎么还是这么笨，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打败的我。”青年叹了口气，笑容无奈，“我又没有历史学家的能力。”
所以只能是你，从历史中把青年的剪影拉出来。
“坐下聊聊？”青年打了个响指，召出巫师之手，捏出两椅一桌。
感到十分顺手，法力流转极为通畅，青年意外地抵了抵眼镜以凝神，“这个术法不错，保留了我八成实力。”
这是你最熟悉的场景，也是你朝思暮想二百多年而不得的……你从空间法戒中取出一套茶具，往壶中接满水，想点燃火焰，却怎么也招不出来。
青年握住你颤抖的右手，“我来吧。”
和青年肌肤相接，你奇异地镇定下来。
“呜——”青年按住秘银壶，使水沸腾，却不去倒水。
见青年不动，你往前倾，想接过他的工作，却被青年趁机吻住了。
他含住你的唇瓣吮吸，舌头毫不客气地侵入、舔弄，力度几乎将你搅碎。
一吻毕。
“水凉了。”你不那么镇定地按着壶柄。
“我还能存在多长时间？”青年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扶住耳侧，问你。
这个你记得牢牢的，是一千次心跳的时间。但你刚才心跳过快，你没那么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冥思苦想，却只能答：“我不知道。”
“笨蛋。”青年轻笑，抬手阖上你的眼睛，“下次再叫我。”虽然下一次他不会记得这次经历。
你跟他不会再有未来。
你睁开眼，青年不见了。
你这才醒悟，他是“洞察”完全体，又怎会不清楚自己的状态。
于是你决定泡完那壶茶，二次沸腾的水有一丝苦涩，但是茶叶很好，你觉得他还是会很喜欢。
“导师。”一道细细小小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外响起。
是一个少年敲了敲门扉，头发微卷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回过头，原来是你最小的弟子，总被伊瑟说笨的你如今也是学生眼中的好老师了。
小弟子做巫师的资质不怎么样，但是和伊瑟少年时长得有几分相像，都是满头卷发，你一个心软把他收入门下，好在他十分勤奋，这点像伊瑟。
你很乐意为他解答疑惑。
解释清楚后，少年眼中又升起几丝好奇，他问：“导师，你在和谁喝茶？”
你摆出两只茶杯，一只拈在手上，茶水已空；一只摆在桌对面，还是满的，冒着蒸腾的热气。
怎么看，都像在招待一位不存在的客人，这令你的弟子非常惊奇。
“过去之人。”你答。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