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随是一个面具女孩。
她很丑陋,所以小孩子们都不喜欢和她玩耍,还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丑青蛙”。
阿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小孩,所以她不懂别人对她那种奇怪厌恶的眼光,只是笑嘻嘻地说:“嗨,嗨。”
“嗨”是她偷偷听到两个小女孩打招呼的发音,觉得新奇,便拿来用。
一群扎着羊角辫,穿着花衣服的小姑娘顿时觉得“嗨”这个字被侮辱了,恶心地啐了阿随一下,捏着糖纸走远了。
阿随还是笑嘻嘻地:“嗨呀,嗨,嗨!”嗨到后面,声音有些粗砺,有些茫然。
“阿随,吃饭了。”柱子喊道。
是哥哥在叫啊。
“来了奥。”阿随捡起地上紫色的一块糖,打开糖纸,看到被晒化的糖果拉出丝来粘在纸上,伸出手指把糖丝扯断了,接着把手指放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下,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和烂葡萄味,顿时干呕起来。
呕的面具都颤抖。
“阿随?吃饭了,怎么还不来!”柱子语气不悦起来。
“来了奥。”阿随扶住面具,遮住满脸的汗。
饭桌上是两碗粥和一个馒头。
粥是沉着几粒碎米的清水,馒头是前两天剩下的口粮,干巴巴的。
阿随坐在桌前,几分拘谨,糖纸还攥在手里。手心出了一层细密密的汗,黏黏的,她没有在意,接着又把它揣进兜里。
鼻腔里的甜腻滋味挥之不去,呼吸之间都是些有点反胃的烂葡萄味儿。
“好好吃饭!”柱子敲了敲碗,皱着眉。
阿随打了个哆嗦,沉默地捧起饭碗。
柱子最见不得这幅懦弱的模样,畏畏缩缩的样子和干妈养在笼子里的那只瞎眼鹦鹉没什么两样,除了麻木地学人说话讨得几分欢喜,就是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况且她还讨不得人的欢喜。
“下午去劈柴。”柱子冷眼看了阿随一下,自己转到凳子后面拿出一块夹了红烧肉和煎蛋的白面饼,就着粥大口吃起来。
阿随闻到了肉的香味,咽了咽口水,味同嚼蜡地吃着馒头:“好哦。”
阿随下午拿了小砍刀跑到后山的树林里,不知疲倦地挥动砍刀。
若是别人见了,指不定又要说这是个怪物。
因为阿随持续了很久,不曾停下,也不曾流汗。
突然,在不远处青黄交错的田垄上,阿随见到了一只猫。
黑色的身子,白色的爪,跑的有些着急,又有些漫不经心。
这是一只小小的猫,不知是公猫还是母猫,也许还有性感的长胡须,也许两只耳朵会微微一弯,好像耳朵也在微笑。
阿随呆呆地看着,忘记了手中的动作。
在此时此刻见到这只猫,好像在茫茫荒漠中见到一只狐,橘色的狐没在黄色的沙里,居然异常醒目;又好像于千万人之中一下子同一个人对上眼,悸动中带着新奇;也像赤脚奔跑在夏日沥青路上,脚底灼热,眼神却机敏。
但是阿随从未见过沙漠,从未见过狐,从未同一个人对上眼,也不知沥青路为何物。
阿随皱了皱眉,摸了一下自己的面具,眼睛里有不曾注意到的绿光一闪而过。
这只猫是这样的漫不经心,好像只是赴一场新春盛宴,好像打算观赏一下周边风景,走走停停,懒懒洋洋。
阿随仿佛受了蛊惑,突然放下了手中的刀,朝着猫的方向走去。
身边的树木是苍凉的,枝干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
阿随穿着一只破烂的布鞋,不管前路荆棘,直直地走去。
突然,那只猫停下了。
阿随也跟着停下。
“喵~”猫轻叫着,叫声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嗨,嗨。”阿随呆呆傻傻地笑了,摸出揣进裤兜的糖纸,此刻不再有黏腻的感觉。
猫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阿随。
阿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糖纸。
“呕……”阿随剧烈地咳嗽起来,扶着一旁的树干,呕的连面具都颤抖。
猫还是静静地看着阿随。
“随丫头,死到哪里去了?”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是干妈在呼唤阿随。
阿随顿时清醒过来,回应道:“来了奥。”
“你个死丫头,我叫你去劈柴,你又跑到哪里去了?”王莲香骂骂咧咧,看到阿随慢慢走到面前,推了阿随一个踉跄,“我给你吃给你喝是让你瞎玩的吗?”
“嗨。”阿随努力地笑笑,那股子黏腻的感觉在心中挥散不去。
“嗨你个头啊!”身材胖胖的王莲香一把扯过阿随,“你又和村里那帮小屁孩瞎玩。你不知道他们不欢迎你吗?”
阿随沉默着。
“给你。”王莲香没好气地递过一个油纸包。
阿随动了动鼻子,问到了烤鸭的香味,咽了咽口水。
“快吃吧,我就知道柱子那倒霉孩子不会给你分点肉。”王莲香有些怜悯地看着阿随,心中微微叹气。
柱子是前几年阿随的爹娘从远房过继来的,结果过继没多久,阿随她娘就有了孕,生了阿随。偏偏这阿随生下来就丑得很,又呆,也就她爹娘不嫌弃,又为她做了个木头面具,天天戴着。
一年前阿随爹娘进山被熊瞎子咬死了,只剩这兄妹俩相依为命。这柱子不喜阿随,对阿随颇为苛待,但好在他要点脸,怕村里人嚼舌根,也不敢轻易丢了阿随。
而她王莲香和阿随家是邻居,她是个寡妇,当年阿随她爹娘对她多有照顾,她现在也只是能帮多少帮多少。
“奥。”阿随慢慢打开油纸包,突然想起来刚才的猫,似乎还在不远处。
“故意”掉了一块肉在地上,干妈走在前面并没看见,而是催着阿随快吃,吃完干活。
那只猫跳到肉旁边,“喵”了一声,开始吃起来。
阿随有些僵硬地在面具下扯出一个笑来。
“这肉别给你哥看见,省得他又抢。”王莲香走在前头,絮絮叨叨地嘱咐着阿随。
可怜她那妹子命苦,先前没孩子,后来有了孩子,一个是白眼狼,一个是又丑又呆的小怪物。
“还有你这怪力气,别给村子里的人知道。”
王莲香转过头,看了眼吃得满嘴油的阿随,她本就丑,这脸上又邋遢得很,大眼珠子黑黝黝地,盯着人时阴森森的,也难怪村里人总被这丑脸吓着。
“闭眼。”王莲香看着都觉得背脊发凉,还好阿随听话,闻声闭上了眼。
王莲香拿出怀里的帕子,为阿随擦了擦,脸上一脸嫌弃:“真丑,吃完把面具戴上,不然村里小孩看见又得打你,睁眼吧。”
“嗨。”阿随睁开眼,呆滞地朝王莲香笑,丑陋的脸一笑显得更加可怕。
王莲香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一瞬又反应过来,照着阿随的头打了一巴掌下去。
“死孩子,干活去。”
阿随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转身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往家走去,嘴里依旧“嗨嗨嗨”叫着,在无人的后山里显得格外阴深恐怖。
王莲香打了个哆嗦,跟了上去。
院子里柱子一眼看到了慢吞吞回来的阿随,那衣服上还沾着油,他不满地看了干妈一眼,手下洗衣服也更加用力,“哼”了一声,不屑地说:“怪物。”
阿随劈完了柴,趴在一旁的栅栏旁上往外看。
“喵~”那只猫又出现了,黄色的眼睛有些怪异地看着阿随,阿随也盯着它,时间久了,她竟看见这猫的眼变成了绿色。
不知看了多久,柱子走了过来,没好气地骂:“发什么呆?”
阿随转过头,有些献功地朝他指着栅栏外面的猫:“嗨~猫。”
柱子扫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见,推了阿随一把:“哪来的猫?别找理由不干活,去把衣服晾了。”转身气哼哼地离开。
阿随转头看去,原来猫已经走了。
“嗨嗨~”
阿随看着外面,向着已离开的猫告别。
柱子又回了房,他拿出罐子里存的钱,又数了数,放回原位。
都是那怪物拖累,要不是她,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小山村,去城里打工,过几年就可以娶个媳妇。
何况有这个怪物在,谁还会嫁给他。
要是这怪物不在就好了。
柱子恨恨地盯着院子里的阿随。
“快点!”柱子背着箩筐,一步步向后山走去,还时不时回头恶声训着走路缓慢的阿随。
阿随被他训得打了个哆嗦,然后低头继续往快走了几步。
“来了奥。”
柱子嫌恶地掉过头去,带着阿随往更深地山林里走。
深山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几声地鸟叫,阳光被茂密的叶子层层遮住,林子里还有些昏暗。
“看清楚这个叶子,看见就叫我。”柱子拿出草药,仔细教阿随辨认,但也不敢让阿随挖。她那个怪力和木脑袋,草药定是会被毁掉。
阿随点了点头,寻了个方向一个人往那边走去。
她低头寻找着,忽然听见一声猫叫。
白色的四脚,漆黑的身子,是那只猫。
“嗨~”阿随跑过去,等跑得近些,那猫便转头向深处跑,时不时还回头“喵”一声,像是在叫阿随跟上。
阿随跟着跑过去,那猫在一棵大树下停下,黄色的瞳孔盯着阿随,里面透露出凶煞地光。
阿随没有害怕,面具下的眼睛也一闪而过出绿色的光点,她走过去,那树下都是柱子刚刚说的那种草药。
“嗨嗨嗨~”阿随有些兴奋,大声喊着,召来了远处的柱子。
“喊什么呢,死怪物。”
柱子没好气地跑过去,阿随指着树下,柱子看过去,那是好大一片的草药,长势喜人。柱子难得露出笑意,一把推开阿随,嘴里嘟囔着:“还算有点用处。”
而猫早在听到柱子声音的时候就跑开了,阿随看向它远去的身影,呆呆地站着。
柱子则蹲在地上,一脸欣喜地将草药全挖好放进了箩筐里。不一会儿就装满了一大筐。
下山的时候,阿随走在前头,和往日一样慢吞吞地。柱子没有骂她,背着箩筐嘴里还哼着小曲,心里细细盘算了这草药能卖多少钱。
到了半山腰,天色有些黑了,下山的路也愈发不好走。前头的阿随还是慢吞吞地,不知何时嘴上又开始“嗨嗨嗨”地叫着,还侧过脸朝着旁边看。
而旁边哪有东西,她这副怪异地样子让柱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心情也消失殆尽,嘴里又骂了起来。
“怪物,快点走,慢吞吞干嘛?”
阿随噤了声,有些畏畏缩缩,脚步凌乱,但的确快了许多。
柱子仍不满意,但也懒得骂她,等自己加快步子时,就推一下前面的阿随。
阿随被推得一个踉跄,头也不敢回,又往前快步跑了几步。
天是愈发黑了,林子里还传出了乌鸦叫声,格外瘆人。
前面被催促地阿随不发一声,尽力往前小步跑着,生怕被柱子追上,又推她一把。
突然被脚下的一根藤蔓绊住,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身子往下坠去。
柱子下意识去抓她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然后呆在原地,看着阿随咕噜咕噜滚了下去。
他朝下看了一眼,这陡峭的山坡让人望不见底,再加上天又黑,也看不清什么。
柱子装模作样地喊了几声,然后慌慌张张地往回跑,嘴里还喊着:“救命救命。”
下了山,村里人闻声都凑了过来,见那柱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阿随掉下来山坡。
村长听闻沉默了会,叹了口气,嘴上说着不能见死不救。
村里的人也附和着。
村长和大家商议了一下,决定明天上山去找,这天也黑了,上了山大家都不安全。
村民连连答应。
第二天,直到下午,村里三三两两的人去了山里晃了一圈,不过一个时辰就回来了,皆叹气说阿随肯定死了,也不必找了。
柱子哭嚎了几声,叩谢了村民后,回了家。
王莲香还在后山,她昨晚详细问了柱子,阿随就在要到山顶处的一处长着荆棘的地方掉下去的。晚上怕遇见野兽,她今儿一大早就上了山来找阿随。
她边走边喊,偌大的声音在山林里回荡,惊飞了一群鸟兽。
走得累了,就趴在石头上哭了一阵,然后继续找阿随。
她知道村里的人指望不上,这些人巴不得阿随死掉。
可怜这小怪物,一辈子没享福,还没长大着,就死在了山里头。
王莲香想到此,又哭了几声,叫出的“阿随”也凄厉得很。
“喵~”
阿随听到了猫叫,她睁开眼,对上了一双黄瞳,那瞳里闪着绿色的光。
再一眨眼,眼前的一切都已消失,她挣扎着爬起来,在不远处寻到了自己的面具,那面具已经碎成了几块,她捡起来,塞进衣袖里,依旧慢吞吞地向着家里走。
山里很黑,她走了好久,才下了山看到了村子。
已是深夜,村子里的人都睡了,她拖着身子,路过了好几户人家,那些家里的狗也睡了,不像平时,看见她就叫。
自家的灯亮着,透过窗户,阿随看到了哥哥投映在窗户上的人影,他抱着罐子在数什么东西。
她挪着步子要进去,忽然看见哥哥的面前出现了一只猫,那只猫“喵”一声,然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一口就将还未发出声音的柱子吞了。
“喵~”一声猫叫,那影子又变成了猫的模样,在窗户旁慢悠悠地走着。
阿随看着窗户里的猫影,有些呆,就像魔怔了一般,她裂开嘴:“嗨~”
一眨眼,猫影消失。
阿随跑进屋,窗户旁的桌子上只剩下一个罐子,什么都没有。
猫没了,哥哥也没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怀里面具的碎片都落在了地上。
“喵~”
她转过身,那黑猫蹲在角落里,黄瞳又变成了绿色。一个跃身,跳进了阿随的怀里,又抬头看了一眼阿随,悠悠然地舔着爪子。
阿随咧嘴笑了笑,摸了摸猫的毛发,很滑很软,她抱着它,向外走去。
她丑陋的脸上,那漆黑的大眼珠子变成了绿色。
而地上的影子,怀里的猫慢慢消失,只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影子。
“嗨~”
番外
王莲香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昨天为了找阿随,她在山里头转悠,后来好像天黑了,她就在这山里头睡着了。
她有些庆幸地看了下周围,还好昨晚没碰上熊瞎子什么的。
她起身,有些不死心地又喊了一上午,直到肚子饿了,她才想起来,自己昨儿个早上上了山后就再没吃东西了。
下山做点干粮再上来找吧。
王莲香抹了把眼泪,两步三回头地往村子里走。
奇怪得是,下山后,田里竟然没什么人,而且这大正午的,竟连炊烟都没有。她往里走,村子里也安安静静地,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不信邪,推开了一家的门,里面东西都在,好好地摆放在那,只是屋里头床上的被子掉落在了地上。
她喊了几声,没人应,索性去了祠堂,说不定大家都去了那。
祠堂里也静悄悄地,村里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
屋里不是一片狼藉,也没有血迹,但人都没了,什么都没带走,就像所有人都消失了一般。
这是闹鬼了?
王莲香吓得脸都白了,软着身子往家里跑。到了家后,她关上了门,只听背后“喵~”的一声猫叫。
她转过声,什么都没有,直接瘫在了地上。
“喵~”
猫叫似乎从西头房里传出来的。
过了许久,王莲香爬了起来,走到了西边房里,桌子上放着个油纸包包起来的烤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