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冥冥,风潇雨晦,奈何桥畔时常环绕潮气。此时不远处,有一位妇人款款而来。
妇人看上去年轻,花容月貌,可着装着实显得老气,她与其他满面愁容赶往奈何桥的人不同,脸上似乎更多的是对于前生的释怀。
妇人转头对上我的目光,笑了。
临近一看,这妇人真是美得很,用‘倾人倾城貌,惊为天下人’来描述,都为逊色。
妇人停在我面前,对我说:“姑娘,待我喝这孟婆汤,可否再等我一段时间?”
我一听,不由得心中一紧,生怕又是个麻烦的主。来来往往众多苍生,谁不是肚子里藏着无法忘却的事、忘却的人,巴不得带着今生的记忆,奔赴来生。可向来是不能破例的,这并不是死规矩,而是注定应该如此。
“姑娘放心,我啊…对那辈子没什么留恋,就觉得这一生还挺离奇…”她露出笑容,“姑娘可有兴趣听听?”
——
妇人姓虞名舒,生前曾是虞家的丫鬟,待虞家小姐出嫁时,也成为虞家的嫁妆,伴随着新娘一起嫁到了丁家。
而当地又有个奇怪的规矩,这伴随新娘的丫鬟,等笈笄之后,要成为老爷的暖房小妾。
可虞舒生来漂亮,这出了名的面貌非但没有成了她的护生符,却成了葬送她一生的利器。
在虞舒生日那天晚上,丁家二少爷前去她的房间,而他生性滥情风流,早已垂涎虞舒已久。
他不顾虞舒在他腿间的苦苦哀求,仍旧玷污了她。
“少爷您难道不知道…失去贞洁的妾室,是要被处死的啊!”她被冲撞扰了头脑,直接大声呵斥。
“哦?”二少爷停下抽动,掐着虞舒的脖子,“我当然知道。要怪,就怪你生得太美,又天生欠操,骚货。”
虞舒怒不可竭,用最后的力气,拔下发簪想插入二少爷的脖颈处。
可惜,羸弱的手被他一把拦下。
“婊)子还他妈立牌坊?我看你这身子,恐怕都不知道被谁给糟蹋过了。”他将虞舒翻了个身,腰间一下一下的顶弄,“反正无论如何你都得死,那还不如帮我发泄发泄。”
那个晚上,也只是噩梦的开始。
第二天,佣人发现虞舒下身裸露肿胀,被遗弃在屋里,老爷一气之下,将虞舒拖到大厅,被众人审问。
虞舒双眼黯然无神,仿若漆黑的深渊。
有人问她,是谁这么做。
虞舒:“没人,是奴婢自己弄的。”
二少爷摇着扇子,与众人一起。居高临下般看着她的狼狈。
此时一名管饭小生,坚决声称看见二少爷进出虞舒房间。
虞舒听完,哭了。她抹着泪水,想抑制住不要哭出声,心中的洪水猛兽却早已挣脱了锁链。
那日,她哭昏厥在地上,老爷坐在高位目睹这一切。
“来人,帮她收拾好包袱,赶她走吧。”
——
妇人停顿了,她的目光不知定睛在何方,毫无灵气,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人游荡在回忆之中。
“多少年了,不论什么时候想起事,我都难受,难受得紧。”
——
而自她走后,民间流出谣言,说她早已失去清白之身,还传说她是妖女,眼睛可勾魂。
也多亏了这些谣言,那些虎视眈眈的喽啰们,只能放了那些念想。
“诶诶,您说‘勾魂’这一说法是否属实?那女人眼睛澄净,漂亮得很,但也没见谁被她勾走了魂…”
“嗨!晦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怎知不是她诱人玷污自己,才能挣脱风俗习惯,回归乡间安家呢…”
“他娘的,真是…在哪儿待着不好,非要祸害咱村…”
……
村子总就只有几十口人,这些流言碎语,风一吹便传向遍地了。为了自身的安全,她甚至甘愿在眼睛上蒙上一层纱布,以平定众人。
当她以为,要一生战战兢兢过日子时,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名男子。
这男子爱她,与其他人不同。他不在意她这早被糟蹋的身体。
而他的眼睛也漂亮极了。原来,在其中,是能看到爱的。
虞舒起初不愿过多接触,深怕又捞下什么名头,连累人家前途光明的少年,可慢慢的,她的心结因着这个男子解开了。
男子名为林镇渊。二人在河流上游相遇,一人手握堆满野菜的篮子,一人肩部中箭倒在水中。虞舒将他带至家中,悉心照料,并四处打听这附近可有失踪之人。
当林镇渊醒时,看见一名蒙眼女子在身旁,不禁询问:“你的眼睛…”
虞舒不曾回答。
他们相逢、相识、相爱,而从始至终,虞舒从未脱下蒙住眼睛的纱布。
林镇渊是将军府上的嫡子。这个身份,是他们永远相隔两地的界限。
林镇渊爱虞舒爱得深沉,他鼓起勇气,向父亲提了亲。
但是做父亲的,哪有人同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妖女。
林将军本以为自家儿子因着虞舒的美貌才如此糊涂,可林镇渊竟然次次与林将军提及。
林将军盛怒,“你要是敢娶那个妖女为妻,以后便不是林家人!”
“父亲,他不是妖女。”
“来人,把大少爷关起来!”
林镇渊武功高强,半途中挣脱了辖制,奋力奔向虞舒的住处,让她赶快带上行李,躲避父亲的追查。
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爱情,虞舒更多是害怕担心,担心林镇渊受到牵连,害怕这一切,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她对林镇渊说:“我不会跟你一起走的。”
“为什么!”
“奴婢一代妖女,经不起林少爷的福,请离开我,同将军和好。”她向林镇渊跪下,做了个福,“林少爷这么做,让奴婢很困扰,您不是给奴婢幸福,而是给奴婢一种不安…”
“你快起来。”林镇渊搀着虞舒起来,拥她入怀,“我明白,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但是我心悦你…我与家父闹得这番大,恐怕就算我回去,你也难保。”
“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林镇渊打断了她的话:“跟我走,许你一世安然…信我。”
——
“跟他走,许我一世安然…”妇人又笑了,两眼闪着光,宛若盈盈秋水,“真是个笑话。”
——
林镇渊身为男子汉,心中刚毅正直,同时也不怕众人的目光如何看待自己,同虞舒周游四方,愿找一处安静之地。
他们搬到乡下,住在小溪边,粗茶淡饭,生活美满。
可不知为何,谣言似风,虞舒是妖女的信息,竟也传到了村民的耳中。
林镇渊和虞舒没过几天好日子,就再一次遭到邻舍的冷嘲热讽。
有一次,林镇渊与虞舒一同上街,一群义愤填膺的大妈们,拖着几桶菜糊朝他们泼去,嘴里叫骂道“该死的妖女”。林镇渊一个转身,将虞舒护住。
这样三番两次,林镇渊在虞舒面前犹豫不决,吞吞吐吐。
“虞舒,我与你交好五载,自我认识你那一天起,人们将你当成嘲弄的对象,口口声声称你是妖女。你可知,世上不只有隐忍是唯一的方式,你…”
虞舒微微颔首,嘴唇轻颤,打断了他:“罢了,清者自清。”
“这不是一句清者自清便可搪塞的…”
林镇渊大步流星地走出木屋,站在门廊处回头看了一眼瘦弱的虞舒,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从何时起,林镇渊慢慢变得多疑,时常怀疑虞舒这张脸是否会红杏出墙。甚至变得暴躁,几次二人起了争执,差点朝着虞舒拳打脚踢。
那颗微不足道细小的种子,俨然早已长成参天大树。
于这天,林镇渊独自一人上街,听到街边小巷传来谈话声。
“你听说没有,那家伙家里有一个倾城倾国的妖女,把那愣头小子迷得糊里糊涂的。”
“可不是吗。真是…可怜人哦…”
“她身边的男人叫…哦对,林镇渊,据说是林大将军的儿子呢。”
“当真?那他可真为祖上蒙羞啊…”
林镇渊怒火中烧,抄起身边的木棍,与那二人厮打。林镇渊发了疯,打红了眼,二人头破血流,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林镇渊带着一身戾气回家,随手扇在虞舒的脸上。
“…给祖上蒙羞…我给祖上蒙羞?还他妈不是因为你这个臭婆娘害的?”
他当时有多爱她,就有多恨她。恨她的懦弱,恨她的容颜,恨她破烂不堪的身子,恨她迷惑自己离开父家…
虞舒被打趴在地上,耳朵嗡嗡地响,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林镇渊拿起案板上的刀子,指着虞舒,一步一步逼近。
虞舒站起身,眼里充斥着泪花。
她一把将蒙在眼睛上的纱布摘下,不顾刺痛,瞪大着眼睛,无声地质问林镇渊。
二人相视许久。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虞舒的眼睛,很漂亮,像掉进了温暖的怀抱中。
“跟你走…安然?”她问道。
“你说什么?!”
虞舒从头上拿下簪子,三千细丝倾斜而下。
“林镇渊,我很爱你。”
她将簪子对准自己的喉咙:
“我这辈子困苦,但我从未做错过什么事,也只能怪我这张脸。我遭人强奸,最终被惩罚的是我;被人说是妖女,我只有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是不是我自剜双眼,才能证明我的清白?被奸者有罪,好的我有罪;被奸者都是妖女,我承认我是妖女。”
“但我隐忍不是我懦弱,如若我说出真话,世人会怎样看待我…‘因为迷惑了二少爷才被奸’‘因为是个贱)货才堕入这种境地’。”
“林镇渊,放我走吧。我功满身退,死而无憾。不需要你复仇,不需要你可怜,我活着是因为我不愿意朝这个肮脏败坏的世道认输!”
“不是因为你。”
林镇渊愣住了,他看着虞舒笑得开怀,这才反应过来。
一切已晚,簪子深深地插进侧颈,献血迸发而出,染红了她朴素的白衣。
那双眼睛最终被爱情所剜,被林镇渊所剜。
他抱着她的身体,试图将她唤醒,可一切,皆是无济于事。
“故事讲完了。”虞舒这么对我说。
“您不恨那些人吗?”
虞舒抬头看阴府昏暗的天空,说:“我不恨。我说过,我坚持走完这一生,不是因为愤恨,是因为我不愿意认输。”
“那些不公、那些惹人作呕的烂俗作为…身为一介女子,那又如何?恐怕正是因为如此,才愈发不能因他们而自寻短见。被糟蹋、被玷污,所以才需要证明他们的言语与行为只不过是一粒尘土。而,谁都能活得自由。”
我疑惑不解,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问:“那您到最后为何还是决定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虞舒面上的笑容忽然凝滞,眼睛蒙上水雾。她抬头,看向远方:
“因为…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