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泓痴心月中泻
（一）
深红已经记不清陪户月在祁丰城看了多少次雪。约莫五百年，她们就一直待在城内，不曾出去。
户月站在不远处低头，也不知在看什么。
“年年看也不嫌腻得慌？”深红走到户月身边，看了看雪地“还能看出朵花不成？”
户月微笑着回头，却不回答，捏了捏深红的手腕:“冷不冷？”
深红摇了摇头:“还好。”
深红是一只蛇，蛇向来畏寒，深红也不例外，但是她有几百年修为，因此不经常冬眠。
户月点点头说:“应该从花叶身上捋些毛给你做个暖和的大衣。”
“得了吧…”深红连忙摆手“我可惹不起那小丫头，明明是只老鼠，却凶得很，比我还凶。”
没等户月回答，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深红姐，我不是老鼠！我是花栗鼠！说了多少遍了！”
深红嘻嘻一笑，躲到了户月背后。
花叶没有和深红计较，而是朝户月拱手:“城主娘娘，花叶有事要禀报。”
户月没有计较这不伦不类的称呼，点头让她说。
花叶顿了顿说道“最近城里出现了一个道士，好些小妖都被捉了。我……解决不了，还请娘娘出手。”
祁丰城其实根本不能算城，因为它的居民都是妖，且城门常年紧闭，每十年开一次，这是规定，至于为何，没人知道。
祁丰城的出名并不是因为它自身的独特，而是因为城主户月有一面能窥见天机的镜子。有人传言镜子可以看到未来，也有人传言镜子里是另一个世界，但是几乎没人知道准确答案。不少人前来一探究竟，几乎都铩羽而归，只有百年前的一个和尚。
“道士?”户月皱眉，问道。却被深红接过话茬:“许又是个窥视你镜子的小子。”
“人在哪里？”户月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雪花飘到衣领上渐渐融化。
户月几百年前遇到的那个和尚与此时的道士又是何其相似，与和尚班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这一次……深红明白户月心中的担忧却也未出声阻拦，只是轻叹一声，“小心一点。”
近日的镜子总是闪着晦暗不一的光，这天，大概是要变了。
祁丰城的雪下的好大好大，户月站在屋檐下，看见一个男人缓步走来。
白雪纷飞，略过了他冷锐的眉眼，柔化了刚毅的轮廓。背后的剑穗随着风轻微的摇晃，道士一步一步，最终在户月的身前站定。
户月的神色有一瞬的恍惚，心跳快了不少，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胸口弥漫。
“在下萧一鸿，见过城主大人。”清朗的声音传来，拉回了户月飘飞的心思。
“就是你抓了我的小妖?”户月冷言。
“只是想和您做个交易。”萧一鸿不卑不亢。
户月拔剑，凌冽的寒风伴着锋利的剑尖最终顿在了萧一鸿的眉间，眼前的男人依旧无动于衷。
“好胆识！”户月不着痕迹摸了摸胸口，那霎时的犹豫阻拦了自己的进攻，说道“进来吧。”
萧一鸿微微颔首，进了屋子。
户月挥手让下人上茶，心里却转过了百转千回。
“不知萧公子想做什么交易？”户月有些好奇。
“我可以为城主大人您做三件事，做完三件事之后希望您能帮我用那面镜子回溯时光。”萧一鸿直视户月，目光似有实质，胶着在户月脸上。
“不可能。”户月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身为镜子的守护者，户月没有权力帮助其他人使用它，至于萧一鸿提出的三个要求，户月也没有兴趣。
“为何？”萧一鸿握着茶杯，指节发白。
户月没有正面回答萧一鸿的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是那和尚告诉你镜子能回溯时光？”
“是。”回答干脆利落。
户月眯了眯眼:“你为什么要溯时光？”
“为了救一个人。”萧一鸿一字一句道。
“与我有什么干系？”户月不知道他是为了谁，但是心里却有些隐隐不快，这不快来的太过奇怪，让人猝不及防“深红，送客。”
萧一鸿没想到户月这么干脆地拒绝自己，愣了愣，扑通一声跪下了:“请城主帮忙。”
户月看着萧一鸿企盼的眼神，挑了挑眉毛，过了许久，露出了一个玩味的微笑:“你这么诚恳……那么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萧一鸿眼睛亮了亮。
“我有一个钟爱的东西在祈丰城丢失了，我想让你帮我找回来。”
“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特征呢？在哪里遗失的？”
“地点我想不起来了。”户月观察着萧一鸿的表情，尽力压下心中的怪异情绪“东西是我的一个手镯。”
“其余的，你自己打听吧。”户月起身离开，想着自己需要冷静一下。
（二）
祁丰城雪势来的大，去的也快。几点春意萌发，户月站在庭院里看着小妖们扫雪，边和着深红逗趣。
“那个道士没来烦你?”深红问道。
“自从说让他找个手镯便可换来回转的余地，他便再也没来了。”户月笑，“却也不想想，哪来那么容易。”
“手镯…是几百年前那个和尚所说可以庇你化作人身一轮回的手镯？”
“自然是的，不过那个东西早已丢失，他想找来几乎不可能。”户月眉眼弯弯笑到，“想想那手镯可是个宝贝。”
“那可不是……”
“慎言。”户月打断了深红的话，目光移向身后，“出来。”
萧一鸿从屋内走出，眉眼间带着软化的暖意。
“萧公子。”深红没好气地说“你们道士都这么喜欢偷听人说话？”
萧一鸿拱手:“我只是路过。”
“那还真巧。”说话的是户月“萧公子有什么线索了吗？”
户月看着萧一鸿的眉眼，心里莫名涌动出一种酸软的情绪，像海浪拍击在沙滩上，要把人卷到水里。
户月大惊，已经有了出手杀掉萧一鸿的冲动，硬生生忍住了。
“还没有，我前来是想借城主一样配饰，以便能找到手镯。”萧一鸿不再像一开始进入祁丰城那样冷硬，言语之间已然有了暖意。
户月并没有注意到，而是被内心翻滚的情绪所影响:“可以，深红你去拿给他。”说罢就匆匆离开了。
日落日出，当户月再一次走出门，已经是半年之后。
厚重的雪早已融化，正值夏初，池子里的荷叶大概已经露尖了。
这样想着，户月走向了院落边的水塘。
萧一鸿也暂住在水塘边的小屋里，户月刚到，就看见萧一鸿在池中央的小亭子写些什么。
户月带着一丝好奇无声的靠近，修行千年的精怪的修为自然比眼前这个年轻的小道士高超，直到户月站在了萧一鸿的后面，萧一鸿依旧没有察觉。
“户…户月?”户月念出纸上的字迹，一愣，闭关半年才得以平静的心境却又震荡起来。
萧一鸿一震，猛的转身，面色有些苍白:“城主，许是看错了。”
手背在身后，将满宣纸上的字迹全都涂黑，“不过是些写来消遣的玩意。”
户月没有心情听他的解释，白玉似的面颊泛上一层淡粉，却又是转身跑开了。
萧一鸿看着户月远去的背影，想要追上去，可是户月在几息之间就没了踪影。
“分明是卢月……只能找个机会解释一番。”萧一鸿暗想。
户月跑到了一个山头上，尽力压下脸上的红云，酸软的感觉又在内心浮现。
“他怎么会写我的名字？难道他喜欢我？”户月一愣“怎么可能，我与他几乎没有交集……”
户月不断否定内心的想法，可是“喜欢”这两个字眼却牢牢映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怎么在这啊。”深红出现在户月背后，拍了拍她的肩。
户月倒是没有受到惊吓，只是转头叹了口气。
“阿月，你没事吧。”深红理了理户月被吹乱的发丝“我看你最近不太对劲，还在担心镜子的事？实在不行我们就把萧一鸿轰出去，省得出什么乱子。”
户月摇摇头，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道:“没事，我是在想一个月后的月露节怎么举办。”
“这样啊，这不简单？叫木织去办，她很在行。”
户月笑笑:“我知道木织在行，但是她出去办事不一定能赶回来，而且每次都一样办，难免有些腻味，今年的月露节我想换种方法。”
木织是个桑树妖，对举办各种活动很是擅长，是户月的得力助手之一。
而月露节是小妖们狂欢的日子，每四年一次，不仅可以吸收天地精华增长功力，还可以尽情玩乐不受约束。
“也行，那我去向小妖们筹集点子，看她们想怎么过。”
户月点头，拉着深红的手:“一起。”
户月和深红回到住处，就看到萧一鸿在不远处和小妖玩耍。
户月下意识想躲开，可是深红却径直走了过去:“萧公子，好有兴致。”
萧一鸿看到两人，点头微笑，看向户月的时候略微有些尴尬。
“之前萧公子还一心一意捉妖呢，如今却转了性子了。不知手镯找到了没有？”深红看萧一鸿一直都不顺眼，冷冷问到。
“红姐姐，红姐姐。萧哥哥没有捉我们，那天我们几个贪玩儿受伤了，是萧哥哥帮我们疗伤，让我们暂时待在那个葫芦里。”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萧一鸿没有跟着解释，因为他确实有心想用几个小妖作为见到户月的筹码，不过他并没有伤害小妖。
“哼。”深红冷笑。
小妖们虽然小，但玩耍了总是有些分寸，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所为，怎么可能轻易受伤?
深红垂下眼，眼中闪过一丝讽刺，“一丘之貉。”
“月露节要到了，你要来看看吗?”深红猛的抬头，却是看见了户月柔和的面容。
“年复一年的重复总是枯燥的，今年或许会有些不同。”户月直视着萧一鸿，眼中是柔情百转。
温柔的，有些奇怪。
深红站在户月的身后，心中升起了几分怪异。
萧一鸿看着户月期盼的面容，一时间竟不忍心拒绝，犹豫和愧疚夹杂在一起，最终化成了一声“好。”
（三）
月露节如期而至，深红领着几个小妖在门口发各色各样的面具。
萧一鸿站在户月后头在一大堆面具前站定，看着户月的目光与平日很是不同。
户月没有注意到，在面具前挑挑捡捡却没有选好，转头问萧一鸿“萧公子喜欢哪个？”
萧一鸿的目光定在一个兔子面具上，摩挲了几下拿起来对户月说“这个很适合你。”
户月没想到他是给自己挑面具，惊喜地接过然后戴在脸上，歪头问萧一鸿“可爱吗？”
萧一鸿怔了怔，卢月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目光有些漂移:“好像不太适合。”
户月有些莫名:“那我换一个。”说罢随便拿了一个猴子面具套在脸上，也不理萧一鸿，径直走了。
深红看着户月气呼呼走了，瞪了萧一鸿一眼:“你会说话吗？”
萧一鸿顿了片刻，手里拿着兔子面具进入了月露节举办的场地，不远处户月站在篝火旁和小妖们站在一起跳舞，飞扬的黑发和零星的橙光色篝火交织在一起，有种瑰丽的美。户月白净的面庞在黑夜中时隐时现，耳边莹白的耳坠微微抖动，萧一鸿一时看的呆了。耳边小妖们的吵嚷惊醒了萧一鸿，他从袖子里拿出深红给的户月的一只簪子，顺着纹路看下去，看到一个小小的月字。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卢月这个名字，眼神顿时坚定起来。
但是只有他心里知道，他做出了一个龌蹉的，让他自己都鄙夷的决定。
萧一鸿看到了不远处的户月，走上前去，把兔子面具放到她手上。
户月跳了一会，站在一边看小妖们围着篝火跳舞，转头就看到萧一鸿的俊脸:“干嘛？”
“帮你拿的。”萧一鸿笑着递给她，瞳孔里是一闪一闪的星光。
“我不适合。”此刻户月也耍起了小脾气“我不要。”
萧一鸿状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我是逗你玩儿的。”脸上居然很是认真。
户月摇头:“我真的不要。”说罢走向了一个做糖人的摊子。
胡子花白的人参老头笑呵呵地给小妖们捏糖人，小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场面很是热闹。
户月知道萧一鸿跟在自己身后，却不怎么想理他。他那句“不太适合你”让户月没来由地生出愤懑，户月自己也觉得奇怪，即使知道萧一鸿在开玩笑。
整个城的妖都在欢呼，都在庆祝，连深红也不例外，拉着花叶几个熟悉的妖一同举杯。户月微笑，但是一种孤独感突然涌上心头。
不知不觉走到了放天灯的地方，一张桌子上摆了好几只笔，约莫是让人在灯上写字。
户月停住了脚问到:“你想要镜子，是为了谁吧？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对吗？”并没有回头。
萧一鸿随之停下，不忍说出“我的隐私不想说”之类的话，而是点头说“嗯”。
户月也不问到底是谁，挑选了一个好看的天灯说:“我们来写些东西在灯上吧。”
户月没有用笔，一挥袖，天灯就摇摇晃晃升起来了。
“你不许愿？”萧一鸿手执毛笔抬头问到。
“许了，只是没写出来。”户月笑眯眯踱步到萧一鸿后面“你写吧，我看着。”
萧一鸿也不停顿，缓缓写出了户月两个字，又在后头添了平安喜乐四个大字。
户月笑容灿烂:“你还真是为我着想。”说罢耳根子红了一片。
萧一鸿本是想写卢月，但是……若是写她，她该是开心的，那么也就能帮自己……
看着户月的笑靥，此刻的萧一鸿倒是真心希望她平安喜乐了。
此后，两个的关系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暧昧。
“一鸿，我做的枇杷露，你尝尝。”户月托腮坐在椅子上招呼萧一鸿。
萧一鸿听话地坐下:“难得难得，我尝尝。”说着用勺子挖了一小块放到嘴里。
“如何？”户月眼巴巴看着他，像个等待夸奖的小女孩。
萧一鸿刮了一下户月的鼻尖:“阿月做的，怎么会不好吃？”
户月一下子红了脸，用手背蹭了蹭脸颊，好像要把脸上的红晕抹去，好让萧一鸿看不到自己的娇羞。
“好吃你就多吃点。”户月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还有这个，吃了对身体好，你快试试。”
萧一鸿捻起一枚白色的丸子轻轻闻了闻:“是月露？”
“是啊，每年月露节我都会收集一些，好不容易炼成这几颗月露丸。”户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不是对你很好。”
萧一鸿揉了揉户月的头发:“我们阿月对我最好了。”
这边深红本打算给户月送东西，站在门口听到了这番对话，听的一阵牙酸。
萧一鸿走后不久，深红才进门:“果真是有情水饱饮，看你面目含春的样子，哪里有以前半点威风？”
户月小女孩似的吐了吐舌头:“我喜欢他，不可以吗？”
“你别忘了他是冲着什么来的？”深红没好气地提醒道“你忘了当年那和尚说过的话了？让你去人间轮回一次就是要你尝尝世间百味爱恨情仇，才能更好地成为城主。可是你近来沉溺情爱，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户月沉默了半晌，轻轻说:“我信他，他说他喜欢我的，说不定他是想找寻他的亲人朋友呢？”声音越说越低，也不知是说给深红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罢了罢了，你自己掂量吧。”深红看着户月，不忍再说出什么来。
她太明白户月的孤独了，若是有个人能陪陪她，倒也是好的。
（四）
又过了半年，萧一鸿频繁出现在镜子的屋子附近，绕是户月迟钝，也发现了什么。
“一鸿，”户月半倚着树干，昏暗的月光照在脸庞，晦暗不明，似乎霎时便远离了喧嚣，自成一界，“你想要镜子对吗？”
“……”萧一鸿看着户月即使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眸，喉咙突然有些发紧，突兀地升起了几分不忍，但还是哑声道，“是。”
户月深深看了一眼萧一鸿，眼中灿烂的光似乎一瞬间便熄灭，微微垂下头，把自己的神情隐藏，半晌，拉起萧一鸿的手，轻声道:“走吧。”
“去哪?”
“镜子。”
萧一鸿低头看着两人紧握的双手，户月从袖口露出的一抹莹白，此时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萧一鸿从来没有觉得这条路是这么的短，只想将它延长至无限，宁可自己一直被愧怍所折磨，也不想看着户月，将短匕首捅进胸口。
血液猛得喷涌，浇灌在镜面，妖艳的血光将自己包围，萧一鸿只能看着户月站在镜前，笑得灿烂。
“答应你的我都会做到。”户月拭去唇角的血，“即便付出任何代价。”
直到萧一鸿被红光完整包围，最终消失的时候，户月才咬牙将下一句话说出:“但我也要索取报酬，你要记得。”
语闭，户月一步迈出，却是同萧一鸿一同进入了镜中。
萧一鸿睁开眼，看见得便是熟悉的树荫，原本的愧疚瞬间被重归的喜悦所取代，“卢月?卢月！”
萧一鸿踉跄着，扶住了树干，不远处的明媚少女正是朝思暮想的卢月。
卢月身穿一身藕粉色衣裙，手腕上一个银色的手环隐隐有光在流动，头上斜插着一只鸽血红的簪子，整个人显得灵动又多姿。
萧一鸿看着卢月的背影，哭着笑了出来，整个人好像在梦中，脚步也虚浮起来。
然而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萧一鸿向前走了几步，就听到了一个声音:“阿月，选好了吗？”
萧一鸿不敢置信地抬头，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声音的来源正是他自己，多年前的萧一鸿。他朝着卢月走去，穿着卢月最爱的深蓝色衣衫，腰间挂着卢月亲手绣的并蒂莲荷包。脸上满是宠溺的笑容，自然地把手搭在卢月的腰部。
卢月拿起一个通透碧绿的簪子递给他，笑眯眯问道:“一鸿，好看吗？”
萧一鸿一直以为回溯时光便可以看到心心念念了几百年的爱人卢月，没想到也看到了自己，同一个时空，同一个人居然可以以两种时态存在么？
他听到自己回答:“当然好看了，我们阿月带什么不好看？”
“那你付钱哦。”卢月美滋滋地把玩着簪子，朝前面的小吃摊走去。
“那是当然。”
萧一鸿心乱如麻，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这分明是当初的自己经历的一幕幕，为何看起来如此刺眼？这时不远处的“萧一鸿”似乎被人叫走了，卢月正和他挥手告别。
萧一鸿知道机会来了，至少现在，可以以爱人的身份靠近她，抚摸她的脸。
萧一鸿从芥子袋里拿出今天“萧一鸿”穿的深蓝色衣衫，自卢月死后，这是萧一鸿第一次拿出来。
特意找了家客栈刮了胡子，尽力把自己恢复成“萧一鸿”的样子，萧一鸿怀着忐忑的心情找到了入风楼里的卢月。这是当初的自己和卢月最常去的一家酒楼，卢月最爱吃烧鹅，而入风楼的烧鹅被称为“天下第一烧鹅。”
卢月正坐在堂下的桌子旁等待上菜，看到萧一鸿来了，惊喜地站了起来:“一鸿，你不是说有事吗？”
萧一鸿贪婪地看着卢月的脸，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什么事能有我的阿月重要？”
卢月低下头羞红了脸，露出一节瓷白的脆弱的脖颈:“讨厌。”
“今天又点了烧鹅？”萧一鸿拉着卢月坐下，帮她把额头前的碎发别到脑后。
“是啊。”卢月咽了咽口水“今天我排了九十九号，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每天入风楼可只有一百只烧鹅，对了我还点了……”
萧一鸿看着卢月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谈论生活琐事，满足感和心酸一起涌上心头。
那个刹那，萧一鸿突然想起了户月，那个为了他奋不顾身的姑娘……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一鸿，你有听我说话吗？”卢月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啊，有的。”萧一鸿连忙回神“饿了吗？”
“哼，你根本没有听我说话。”卢月鼓了鼓嘴“我是问你，咱们明天去郊外踏青好不好。”
“好啊。”萧一鸿连忙应下，却忘了自己并非这个时空的“萧一鸿”。
被重逢冲昏头脑的萧一鸿此刻并没有意识到危机来临，还在听卢月说话。
“阿月，你在和谁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萧一鸿僵硬在原地。
“我和……你你你……一鸿？你们？”卢月猛地站起来“你们怎么长得？”
萧一鸿最后看到的，是卢月惊恐的脸。
（五）
眼前的画面变化了，月亮高悬在空中，越发显得寂静清幽，周围只有虫鸣声音，伸手依稀可以见到五指。
“怎么会这样？”萧一鸿喃喃自语，一屁股坐在地上，手紧紧抓住头发，扯到头皮发麻“我和他，终究只能存在一个么？”
萧一鸿定下心，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是卢府的后花园。
萧一鸿渐渐明白自己穿梭在过去和卢月一起的时光中，愣了愣，还是决定去看看卢月，他心爱的姑娘。
小丫鬟陪着卢月坐在窗前上月，卢月单手托腮，越发显得轻灵动人。
“小姐，快点把喜服脱下来早些睡吧。再过几日就是您和姑爷的大喜日子，这喜服可千万不能弄皱了，而且您可要当个最美丽的新娘子，睡得太晚对皮肤不好。”小丫头笑嘻嘻地劝卢月。
萧一鸿伏在窗边，心下大震，自己从前并未和卢月论及婚嫁，这怎么……
“你这丫头，净胡说，还没有成亲，怎么叫上姑爷了？仔细你的皮。”卢月佯装不悦，上扬的嘴角怎么也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
“奴婢哪有，小姐可舍不得打奴婢。依奴婢看，分明是有人对着月亮想谁呢？”小丫头指着卢月的嘴角“您看，您的嘴脸都要扬到天上去了呢！”
“坏丫头，看我不打你……”声音渐渐远了。
萧一鸿站起来，思虑了半晌，摸着黑到了萧府，他曾经的家。
此刻，“萧一鸿”的正在书房试穿着什么，一旁并没有小厮。
萧一鸿定睛看去，居然是红艳艳的喜服，心里的一根弦突然断了。
我的卢月……怎么能嫁给别人？
全然忘了那是当初的自己。
萧一鸿冷冷地笑了，是不是眼前的自己消失了，那么就可以取代他，永远陪在卢月身边？那个温婉的、娴静的、让自己记了几百年的美丽姑娘。
萧一鸿嘴角微动，握着手中的佩剑，越攥越紧，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个人最清楚地，不是旁的，而是自己的弱点。
萧一鸿轻轻绕到窗边，在心里捏了一个诀，顿时有一个黑影显现在窗纸上。里头的萧一鸿自然立刻就发现了，提着剑靠近窗户。萧一鸿隐了身，从旁边的天窗爬下去绕到“萧一鸿”的后面，举剑，刺入，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萧一鸿”呜咽一声，软软地倒下去，只有温热的血喷到萧一鸿脸上，提醒他，他杀了自己。
萧一鸿缓步走到喜服旁边，轻轻摩挲着金色的纹饰，微微笑了。
夜深人静，没有任何人知道，待娶的新郎变了。
大喜之日，揭下盖头的时候，萧一鸿看到了含羞带怯的卢月身着红色嫁衣，猛然间想起了户月的脸。户月从来只穿素色衣衫，可是却娇俏灵动，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蔷薇花。
“相公，你不会看傻了吧。”卢月轻轻拉了拉萧一鸿的衣袖，抿了抿嘴。
萧一鸿这才回神，甩掉脑中不该有的想法:“是啊，我的阿月太好看了，相公被迷住了。”
萧一鸿轻轻在卢月头上落下一个吻。
春宵一刻，花好月圆。
不过半月有余，卢月的心中却越发不安起来。
从前萧一鸿从不在两人独处时沉默，而是说些逸闻趣事逗自己开心；从前萧一鸿从不吃鸭肉，那日却连吃了好几块；从前萧一鸿从不喜欢看些神神道道的鬼怪之书，如今却……
卢月拼命安慰自己是自己多想了，可是……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说谎的，她的萧一鸿确确实实变了。
卢月越想越怕，竟然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月儿，何事如此惊慌？”萧一鸿温柔地问道。
卢月抖着嗓子，眼睛干涩，紧紧抓着萧一鸿的袖子问到:“你真的是我的，萧一鸿吗？”
萧一鸿变了脸色，没等说话，眼前的场景又变化了，竟然又回到了前一次回溯的场景。
他颓然地捂住眼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
这时他才明白，所谓的回溯时光，只不过是利用人的记忆和愿望而造出的一个平行时空罢了，而自己仿佛怎么都不能成为“萧一鸿”。
（六）
另一边，户月悠悠转醒，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这张脸……是谁的？”户月一低头，看到了手腕上的镯子“这不是那个和尚赠与我庇我人世一轮回的镯子吗？怎么在这个姑娘手上？”
突然，手镯放出银色的流光，直直刺入户月眉心。
原来萧一鸿一直想要找寻的爱人就是自己？
因为进入的是萧一鸿的回忆，所以只能以回忆中存在的方式而存在，不能像萧一鸿一样脱离本体。
那一世轮回死于萧一鸿剑下，所以他才耿耿于怀，所以才故意接近自己，想要利用镜子回溯时光？
真真是可笑至极，命运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居然在这里画成一个圆？
户月大笑，眼泪却夺眶而出。
小丫鬟被户月吓到了，连忙问怎么了。户月抹了抹泪，说自己要成亲了，太激动了。
草丛微动，户月知道那是萧一鸿。
三日后，婚礼如期举行。
揭开盖头的一刹那，户月确认那是萧一鸿。萧一鸿居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那“萧一鸿”呢？
是了，必然是被杀了，否则萧一鸿怎么会站在这里？
“阿月，你真好看。”
户月没有回答，站起来和萧一鸿平视，萧一鸿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户月不说话，却开始吐血，萧一鸿慌忙拿手去捂，却丝毫没有作用。
这场滑稽的狗血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萧一鸿最后的印象就是卢月沉静中带着疯狂的眼，就又一次回到了卢府的后花园。
又被发现了么？
这时他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户月站在他面前，双目无神，眼睛里也没有了神采:“萧一鸿，你……”
萧一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了户月的胳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阿月总觉得我变了？你帮帮我，帮帮我。”话到最后，已经有了几分癫狂。
户月拨开了他的手，答道：“你也看到了，所谓回溯时光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样。过去的不会再来。我们出去吧。”
“不，我留下。”萧一鸿想也不想答到。
“那你会堕入这样的轮回中，你要不停地杀掉你自己，不停地被卢月怀疑，永生永世，直到灰飞烟灭。”户月淡淡地说道。
“我愿意。”
户月不再阻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深红正焦急地等候。
“月啊，你可回来了，萧一鸿呢？”
户月没有回答，陷入了长达三年的安眠。
（终）
又是一年冬天，大雪纷飞，像极了当初萧一鸿刚来祁丰城的场景。
户月突然想起了几年前的冬天，萧一鸿为自己作画。
人物是精雕细琢般的美，名字却是晕了开。一时不知究竟是“户”还是“卢”。
或许自那时起一切都没有了意义，谁也不知道当年的萧一鸿心中究竟在想什么，是是非非，都已是过往。
那和尚说的没错，这一生，终究是要错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