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至死亡

公元2203年,人类经过数千年风尘历练,最终寻得最高效的社会形式。家庭这一长存千年之久的基础单位被瓦解。
人类学中对原始家庭的概念——亲子所构成的生育社群——被风雨腐蚀后,俨然只留余“生育”作为“家庭”的唯一衔接。女性不再作为世界的一份子而活,而是成为庞大生育机器的微小一角。而男性也并非所谓世界的主宰,他们在横行天下的权势眼里,不过是唤醒灵魂的液体的携带者。
人类在世,不再像百年以前,拥有多重社会身份。他们不是父母、不是儿女、不是职员、不是学生;他们是男性,她们是女性。仅此而已。
这个时代涌现的哲学家、文学家与诗人们,被剥夺讨论与发表己见的资格;死亡与生命好似并非与生俱来的特性或是选择,而是握在未知力量之中。
自杀是触动社会逆鳞的,藏于暗中的生育是人神共愤的。
从前,当人们没能习惯顺从如此范式,他们选择以死相逼、以死亡作为最无赖的抗争。那些围观的平庸之辈,他们见证了血流成河,可这不过是海中一浪。此后,他们退缩,因为当人民的死亡不再能使权势动容,那么还有什么方法能让社会进步呢?而惧怕,恰恰又是平庸的奠基石。世间所有,不谋而合。
最终,匍匐在时代末尾的一些自杀未遂者,则被未知力量制裁,最终消失在人海之中。
时至今日,人人成为一座巨型机器的螺丝钉与齿轮,他们按部就班地工作、生育、休息,周而复始。
汪洋大海的上空,海鸥的嘴中掉落一颗来由不明的石子。它与浪花相撞,最终沉落海底。石子掀起的波澜微小,可它是人类摆脱宿命的第一步。
数百座鳞次栉比的白色大厦伫立在此,它们将温热的阳光变得刺眼难堪,从而反射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上。人群之中清一色为男性,并身穿白色衬衣,宛如一个个人型复制品,上至发型下至鞋袜的颜色皆被统一化。皮囊下不再是千差万别的各色灵魂,它们被白衣束缚在肉体之中,直至死去。
一名编号为#063的男性站在人潮中,额头冒汗,似乎有些紧张。细微的表情为这些自顾自行走的白色“机器人”增添了些许人情味,而他是通过精子测试后,将首次进行生育行动的男性。这些大厦正是为这单一的目的而建成,其中孕育了数千万条生命,它们是人类母亲。
男子乘坐电梯来到43楼,白色每一层有数百个房间,整体方正,楼道与楼道呈垂直或平行,它们做到了极致的整齐与精确。他跟随着指示标,来到他所属的房间门口。身后时常有过路的行人,他们各个神色坦荡。#063不禁侧头观察,想模拟出相同的姿态,却禁不住内心肆意地翻腾。
他很紧张。尽管学习了足够的理论知识,也观看过实操教程,“授精”这一至高无上的来自自然之神的礼物,让#063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神圣感,好像手指染上圣光,他便变得完整起来。
随后他的每一步都踏在云端上。
开门后,房屋内壁被涂成白色,地上漆上一层深棕。四周的家具与物品摆放整齐,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生活的迹象。
“你叫什么名字?”
#063一哆嗦,看向床铺上那位女性。
“你叫什么名字?”那位女性站起身,向自己走来。
“名字?只有编号,#063。”他知道,“名字”是指古典主义称呼他人的方式,是父母给予不可更改的圣令。他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
那位女性的眼睛很漂亮,嘴唇也很好看,她有着赏心悦目的五官,十分讨喜。她说道:“我有名字,蓝风。我是蓝风。”
她又说道:“你也应该拥有一个名字,它们比数字好听多了。小辣椒?盐粒?还是你喜欢年糕、蛋糕?”
#063对蓝风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一步一步往后退,他回味她口中所谓的名字,手足无措,他认为这一些并没有什么区别。
蓝风的眼珠咕噜咕噜打转,猛地喊到:“63!柳山!你瞧这回是有名有姓了。有名字的东西,似乎的确与众不同。从前人们赡养宠物,第一件事便是起名,他们起了恻隐之心,似乎一只普通的、有异于人类的生命逐渐完整了,它们拥有了与和人类一样独立在世的人格…真是神奇…”
柳山看着蓝风兴致勃勃地说着,对莫名其妙按在自己身上的姓名并无抵抗之意。他不知道其他女性是否亦是如此活泼,并且知识渊博,蓝风一肚子的古典主义理论,让柳山觉得新奇不已。
授精那一晚,蓝风躺在床上,她双手交叉,放在肚腹上,双腿岔开,呈M型。
她与白日不同,整个人被夜色柔焦,披上月光。眼睛里波光粼粼,像…什么呢?
“柳山…柳山,亲吻我。”
柳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并且气氛有些怪异,哪里不太对,似乎太过暧昧了,而这与神圣的“授精”过程是相悖的。
可他依然照做了,笨拙地亲吻她的嘴唇,尽管从未在书本上学习过,却随着空气中魅惑的因子,无师自通。他们不经意间重现遥远时空中,人类的祖先在篝火旁、在夜色下做爱;重现百年以来,人类奔向欲望、回归自然的第一步。
蓝风引导着他,二人一起在极乐世界肆意撒欢着。最后他们拥抱,她靠着柳山的胸膛,他紧贴着怀中滚烫的美人。他们彼此倾诉,将曾经的所见所闻一股脑溶于这个美妙的夜晚。
数十年枯燥的等待与学习,最终让这他们相聚。
柳山在汹涌而来的睡意前夕,不自主地想,若这就是授精的神圣之处,那…的确是如此。多么美妙——
阳光如刀剑刺入屋内,耳旁蓝风正在喃喃自语,似乎她讲了许久,又似乎是再说给他听。
“…他们…新时代的改革者…与从前独裁者的所作所为不同,他们不反对任何文化、不燃烧任何有关旧世界的书籍与记载,甚至对社会中不同的声音表示‘欣赏’。他们…不过是带来新文化,它看起来是好的,许多人追随它。他们唯一做的,是让那些追随者对其他文化加以贬低,加以讽刺,让后代认为,那些是不耻的…什么古典主义,那些不过是人类与人类之间互相残害时留下的灰烬!在你我讨论的过程当中,谁能保证我们站在完全公正的视角看待过去的世界?最终将它们贴上了‘古典主义’的标签,表示它们永远拥有存在的权利,可它们已经不复存在了!不复存在了…”
柳山这才意识到,他不能明白她在讲什么,也不知道这些是否正确。或者正确与否压根不是自己能够决定,而是这个社会一开始便定义好的。他的大脑高速运转,从前自己生活如此之久的世界因为一段话,根基开始动摇。
蓝风之后的一段时间告诉他许多关于旧世界的故事,那时候人们因为什么而战斗,人们如何生育,这个世界一开始是什么样子,它们牢牢地抓住柳山的心,这一切过于神秘与诡谲,而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得知真相了。
这个时代,男性们因生育功能而形成一条难以撼动的鄙视链;过去,人们因为肤色、性别、财富而成为彼此厌恶的合理原因。蓝风认为,这是注定,并且是人类的特性之一。人类永远是丑陋的,千个、万个崛起的英雄从泥沼中将他们拯救,为他们展现无垠的、美好的未来,而本性却是那么的不堪入目,几个模糊地声音便将祖先们千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这些声音从何而来?它们来自少数人,来自冠冕堂皇的宫殿,来自每个人心中,来自阴暗处。
这些信息,这些事实来得过于凶猛,它一下子便摧毁了柳山心中孱弱的信念。如今,他只在意,应该如何解放自己。
“你怎么知道你知道的这些确切发生过?它们…它们可能并不可信,是反对者刻意杜撰的笑话!有这样的…有这样的可能…”
蓝风冷眼看着他,说道:“你说得对,这的确有可能。”说罢便转身不再看他。
柳山走出这一栋大厦,双脚踏在土地上,飘渺虚幻的概念有了实感。
阳光刺眼极了,温度随着时间逐步上升,宛若走在蒸笼之中。恍惚间他看见蓝风的身影朝着自己走来。思绪飘向远处,想起之前说的种种事件,而为什么在此时此刻使他突然想起这些,他不知道,并几近癫狂。
蓝风不属于这里,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柳山猛然惊醒他跑到她的身边抱住她,只见鲜血从小腿不断涌出。
“快跑…房间里…有监控。”
原来一切皆被记载。
柳山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四处传来枪响。蓝风也清楚地明白,他们必死无疑。
她抚上柳山汗流满面的脸庞,在嘴唇上印下一吻。
“至少,我们会在爱中死亡。”
尽管在旧世界,这也是难得的荣耀,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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