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国百姓这几年过得十分不好,因为那个残暴无德的圣上。
当政四年,贪图享乐苛待百姓,四处搜刮戏子名伶,文功武治样样不行,德行败坏到亲王起兵谋反即将战火纷飞,百姓竟然拍手叫好的程度。
今上不得民心,此战必败无疑。
百姓想乐,但几个人聚一起互相拉了拉家常,还是咒骂一声:
“妈的,什么世道……”
战争终归是战争,一场大战下来,还是会亡了将士,苦了百姓。
全天下只有两个人知道——这场仗,打不起来。
安乔坐在京城最华贵的酒楼顶上,喝着最奢靡的桃花酿。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宫里新建的采薇楼灯火通明,也能想到那楼里绝代的佳人正依偎在贪色的暴君怀里,给他劝最后一杯酒。
——至毒,怀殇。
三年前,皇城还不似这般纸醉金迷不知生死,人们还是想要安居乐业好生活着的。
携师兄退隐的前魔教教主收的最后一个小徒弟,拜别了师傅,下山了。
这是安乔第一次看到山下的人们,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像师傅那般凶煞,所有的男子也并不如师爹那般温柔。
但是山下的人外号起的好听。
——采花大盗。
师傅说过,大盗,武艺高超不畏强权,面对挑战迎难而上,是真汉子。
这样的一个真汉子,来去无踪办大事不留名,只在临走之际,悄悄摘走一朵娇艳欲滴的花。
广绣猎猎踏月而去,轻嗅,风中都是微微的花香……
这大侠有品位,有格调。
正想着,忽听前方几人细语:
“风柔亭的布置已经妥当了,今夜定要让那采花大盗有去无回。”
“他要是不来呢?”
“怎可能?这家伙放话万里寻香,纵险必采。柔姑娘可是真绝色,多少人想见一面一掷千金而不可得。这次她亲自献舞……嘿嘿,你是没看见,柔姑娘那姿容,那身段儿,要不是这采花大盗,你我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这样的美人儿呢……”
“你去去去!别丢人了啊。人家可是为了那些受苦的姑娘,你怎么这么龌龊……”
后面的对话安乔没怎么听懂,就估摸着找到“风柔亭”应该也就找到那个有格调的真汉子了。
没想到这风柔亭这么有名,她随便一打听就打听到了。
只是那指路的大哥什么毛病?不就问个路吗,至于这么上下打量吗,尤其最后的眼神,怎么看着还有点怜悯?我堂堂前魔教教主关门弟子,据说是她这么多年教过的唯一一个十五岁就能独自下山的徒弟,我天赋异禀,练功勤奋,我用得着你怜悯?
安乔心里骂骂咧咧的就看见了风柔亭。
可惜没进去,呜呜泱泱一堆穿红戴绿的女人推推搡搡的就把她拦在外面了。
师傅说过,习武之人,不能随便对普通人出手,要克制。要是克制不了,就往死里打。
她差一点就真把这一群红红绿绿给打死了,差的那点是一袭淡紫。
一缕浅浅的花香从楼里飘出来,一位姑娘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纱裙,用一个小酒壶轻轻砸了她一下。
她不是没躲开,而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没闻过这么好闻的花香,一时呆愣了。
就看见那个无比好看的人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进她,香味却并没有浓郁几分,还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直到那姑娘手里的小酒壶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她感觉到有一滴水留在了额头上,闻起来有一股酒香。
“小女侠,想进来喝杯酒吗?”
声音轻柔,语调缓慢。类似的话她听那群红红绿绿跟不少门前经过的男人都说过,但没有一个是这种味道。
她恍惚点了点头,也恍惚什么都没做。
越过躺了一地的伤号,跟那好看的姑娘上了楼。
姑娘的房间里有一桌菜,还有一壶酒,酒的味道却不似方才留在她额头上的。
酒是好酒,但没了那种旖旎的香。
“这桌菜你可以吃,但是酒不要喝,里面加了东西的。”
姑娘给她递了双筷子,“饿了吧?先吃点,今晚这里会有事情发生,要是得天垂帘,明天你再来,我给你准备一桌好的。”
安乔问:“酒里加了东西……是毒药吗?”
姑娘歪头笑了一下,“是呀,有毒呢。今夜的风柔亭可不适合接待小朋友。”
“……”安乔问:“那你为何把我带上来?”
姑娘眼睛眨了眨,以手拄头歪在桌子上,“因为一个长得可爱的小女侠饿得肚子叫了呀。”
“……”
刚刚打人的时候肚子叫了吗,她怎么没注意?
吃饭的时候她知道了姑娘的名字——晋柔,也就是名满天下的花魁“柔姑娘”。
风柔亭因她的名字而改,小城镇因她的存在而扬名。
十八年华,色艺双绝。从不与宾客赴巫山,只以筝琴动心曲。
是花魁,更是才女。
月影初升,她就被柔姐姐推着离开了风柔亭。
但她总觉得不对——
采花大盗?风柔亭?柔姑娘?
那群人到底要干嘛?
她能感觉到风柔亭前后两个出口,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埋伏了至少三十个人。
“柔姐姐是不会武功的,不会有危险吧?”
月上中天,一缕黑影极快的从远方掠来,悄无声息从二楼窗口进了风柔亭。
“不对,他身上的气味……是迷香!”
安乔尽得前魔教教主真传,对各种毒物迷香敏感得很。
这大盗轻功不俗,进青楼摘朵花,还用得着迷香?
采花大盗……采花……
她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师傅无比鄙视的一种行当……
前魔教教主:“小崽子,你长得吧,虽然比师傅我差远了,但是跟山下那些个庸俗颜色比,其实强不少。下山之后要是真遇上那种人,千万别克制,直接往死里打!”
她轻功掠起直上二楼,熟门熟路的到了柔姐姐的房门口。
采花贼正贼兮兮的说着什么,往晋柔身边凑去,突如其来一只鞋将他的半边脸打偏。
安乔走进去,捡起掉在地上的鞋穿好。莫名其妙的看着晋柔:
“柔姐姐,你要天垂帘,就是为了抓他啊?”
“你要抓他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白瞎这一壶酒了。”
晋柔看着不知何时过来的小朋友,十五岁的女孩子,比自己矮大半头,清秀可爱,斜斜的月光映衬下更显得眉目如画。却是自信得上了天的语气,皱个眉头歪着脑袋看着她,更显得可爱了。
晋柔道:“知道你能打,但是小朋友闯江湖,当多接触一些风光霁月之事,离阴沟的鬼魅要远一点。”
安乔摆摆手:“那个摘花的!我刚上来的时候听你说,要柔姐姐爱抚你,柔姐姐让你吓着了,换我行不行?”
采花贼看新来的这个小丫头别有一番风味,虽然会点武功,但是自大又单纯,估计滋味不错。
他眼神下流的瞥了瞥:“行呀!不过……你得爱抚别的地方。”
安乔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嘴角跟着一颤……
还有人有这兴趣?
安乔问:“你……确定?”
“确定啊!”采花贼表情夸张的点了点头,就见小丫头往前走了两步,接着眼前一花。
痛呼声立时响起,他双腿一弯直接跪了下去,手捂在下身,疼得龇牙咧嘴。
“……诶呦!疼死我了,你找死!”
安乔看着他的样子也跟着咧嘴,“不是你说的吗?爱抚!我师傅从小就教我,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上脚踹,踹得越狠爱越澎湃!”
说到后来,她自己也跟着不确定了:“我师傅……教错了?”
“我去你奶奶的!”采花贼气得要死,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猛地从地上弹起,一刀直冲安乔袭去,快得晋柔和外面的义士根本反应不过来。
却听当啷一声响,安乔拾起桌子上那个铜质酒壶一把打偏了匕首。
匕首是好匕首,铜制酒壶被一刀两断。
扔了酒壶,她抬起一脚当胸踹了过去。
这一脚运足了内力,采花贼连倒三四步才稳住身形。
安乔却不给他机会,身形一晃接连几招,虽然二人有来有往,但还是安乔更胜一筹,生擒了采花贼,还得了一把宝贝匕首。
臭名昭著的采花贼已经被扭送官府了,初出江湖的小安乔,得到了一袋白花花的银子。
“柔姐姐,这是什么东西?”
晋柔失笑:“钱啊,这是官府对你的感谢。”
安乔恍然大悟,“哦,这就是钱啊!”
师傅在她下山之前告诉她:“山下没有你师爹,没人给你洗衣服做饭,要吃的喝的,得花钱买,要穿的用的,也得花钱买。”
她知道钱的重要性,但是她一下山才反应过来,师傅没告诉她“钱”是什么,上哪去弄啊?
跟人打架还能得到钱呢?
——这太简单了!
小安乔从此变成了个小富婆。
她爱跟高手打架,既能提升功力,又能挣钱,一举两得。
有时候就像这次,官府会给钱;有时候打完了发现没用,官府不给,那就只能被打的给了。
逐渐安乔的名声越来越响,比当年她抓的那个采花大盗还响。
两年后,安乔又一次获胜赢了白银万两,回到风柔亭给晋柔讲她这几个月的见闻。
晋柔微笑地听着,忽然安乔顿了顿,“……姐姐,我给你赎身吧?”
“咱们找一个清净点的地方,开一个茶楼,我就在里面说书,就讲……‘薇兮刀’安乔的发家史,听的人肯定多!反正有我在,没人敢不给钱!”
“就算挣不到多少钱也没关系,我现在的钱就很够花了!”
“够我们两个花。”
晋柔:“……”
下了大半天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寂静了一上午的街巷逐渐恢复了人声,细听好像有人在外面说:“看!有彩虹。”
晋柔笑了笑,走到窗边看了看,回头招呼安乔:“真的有彩虹,你来看。”
安乔急急走到窗边,却没看彩虹:“姐姐,我说真的!”
“我知道。”
晋柔回眸看向她:“我本与普通的青楼女子就是不同的,并未被强迫做什么,赎不赎身,意义本就不大……”
“那你现在就跟我走。”安乔拉着晋柔的手往外走。
“你等等……”
晋柔不会武功,安乔本就不敢用力拉她,她在后面一顿,安乔反而被她拉着停住了。
“阿乔,我……”
晋柔看着转过身来盯着她的安乔,两年来无数次见过的人,每一次都比上一次长大一点,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漂亮一点,眼中的神采越发清亮,腰间的短刀越发光彩照人……
薇兮刀,这个名号她是听过的,武林新得不能再新的新秀,却胆大妄为四处挑战,两年未尝一败,名声响彻四海。
世道越发混乱了,但这个年轻姑娘却正走在自己的盛世里,恣意张狂,自在无疆。
——我非普通青楼女子,本来,就是不能赎身的……
晋柔想了很多种说辞:
江湖人刀头舔血,颠沛奔波,我不懂武,我们若一直同处,或是你牵连了我,或是我带累了你,于你于我……都不好;
我身处红尘,这风柔亭里的一切我早已习惯,风花雪月、一掷千金、名利无情……进来容易,出去难,离了这里,我又能去哪?
阿乔,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们本就不是同路人,相伴两年,已无遗憾……
……
但是都不行。
她了解安乔,安乔也同样了解她。不说真话,是说服不了安乔的。
晋柔长长呼了一口气,门外却传来了侍女的声音:
“柔姑娘,丞相府的帖子送来了。”
——当朝丞相沈周六十寿诞,邀她前去演奏一曲。
沈周是昏君身边的肱骨大臣,跟着皇帝狼狈为奸,媚上之术炉火纯青,近年极为得宠。晋柔对他很反感,但这个邀约却推不得。
——风柔亭这么多姐妹都是要活命的,容不得她随性。
安乔看着她表情变换,心中已经猜了个大概:“丞相算什么,你要看不过眼,我直接弄死他。”
晋柔拉着她走到窗边,彩虹还未散去:
“有些恶人是一定要死的,但不该死得无声无息。”
丞相府邸铺张华贵是出了名的。
晋柔风雅惯了,往常高官富贾宴请,多数为取悦与她,附庸风雅。甫一进入这充满铜臭的奢靡大宅,很不适应了一阵子。还被金光闪得险些撞了相府大夫人。
酒席觥筹交错,她一曲终了,正准备致谢下台,却被几个丫鬟扣住。
“大夫人的点心里有毒,凶手休走!”
晋柔茫然:“你为何说我是凶手?”
几个丫鬟气势逼人:“大夫人的点心是亲自从小厨房做好拿进房里的,期间只碰上过你一人,不是你还能有谁?”
“……”
晋柔想起了一个传闻,沈周与圣上一丘之貉,臭味相投,皆好酒色。早就垂涎柔姑娘美色,今日相邀,只怕就是个前奏。
而这大夫人……恐怕担心自己真入了府,会让她失宠,所以先对自己下手了?
却没想到,沈周连查也未查,便信了大夫人说辞,就让下人将晋柔压下去。
席间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互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皆未言语。
铮然一声响,一把锃亮的短刀从天而降,刀头笔直扎在台子正前方,镶宝石的刀柄冲天,一个红衣姑娘不知从哪飞出来,立于刀柄之上。随意一站,却站出了一身煞气。
“你们说,柔姐姐要杀谁?”
晋柔看着眼前人,未及言语,众多相府侍卫拔刀向前。
“何人如此大胆,敢来相府撒野!”
安乔哼了一声:“我啊?我,叫安乔。我脚底下这把刀,叫薇兮。你说我有没有胆?”
君王昏庸,附庸大臣也大多是胆小懦弱的废物。听到安乔之名,整个席间都清净了。
安乔脚尖一点,一步跨上了沈周身前的桌案,俯身说道:“你当然没有胆子垂涎柔姑娘了,因为想对她下手的,另有其人。”
沈周闻言浑身一颤:“你说什么?”
安乔道:“呵呵,你以为,你与你夫人在房里的那些悄悄话,没人能听到吗?”
沈周冷汗都出了一层。
安乔接着说:“回去告诉你上面那位,柔姑娘,他动不得。至于理由,我今天给你一个。”
安乔抬手一招,薇兮刀受内力牵引嗡鸣几声,“噌”的拔地而起,回到安乔手上。
“我与柔姑娘,两个人,一条心。她想杀人,还用得着亲自下毒?你们这是瞧不起谁呢?”
“沈大人,你说是吧?”
安乔插科打诨,总不愿将沈周的安排据实以告,但是对于晋柔来说,安乔实在太好懂了。
恐怕真正盯上自己的,是皇上。沈周与其夫人一场戏,只是为了逼她就范而已。
而此事过后,安乔待在风柔亭的时间明显长了,每次回来的日子还不固定,像是特意不让人抓住规律。
晋柔扶着琴弦,一想起此事就想笑。
但是最近,安乔突然三个月没露面……
她武功虽高,但是惯会惹祸,长时间不回来,怪让人担心的。
晋柔担心的没错,安乔现在颇麻烦。
战王死了,所有人都说是她杀的。
战王乃是昏君治下少见的贤臣,皇上为了给他报仇雪恨,悬赏八十万两雪花银抓她,生死不论。满大街贴的都是她的缉拿布告,她这段时间打架打了个过瘾,赏金猎人单挑有之,千百官兵围杀有之……三个多月,她大伤小伤伤了个遍,倒是没死。
但是她也奇怪,战王她见过,两人确实结结实实打过一场,她胜了,战王依照约定,给了她白银万两,和一壶八十年的陈酿。战王的未婚妻亲自下厨,三人一起痛饮,畅快淋漓。
喝完了酒,两人还约定三年后再战,赌约上升到了三万两,加未来王妃三个月的下酒菜。
未来王妃很不满:“你们这么赌,合着不论谁输谁赢,我都得亲自下厨做三个月的饭!”
战王搂了搂怀里的未婚妻,笑得开怀。
自此一别半年未见,战王却死了,皇帝亲审,说凶手是近两年恶名满天下的“薇兮剑”——安乔。
这就怪了……
她一边躲避追杀,一边四处寻找战王的未婚妻赵大小姐,却遍寻未果。
日子长了,消息传到了很多地方。晋柔也知道了。
“战王?他的脾气秉性跟阿乔当是对得上的,打起来有可能,但生死相杀却是不至于……”
她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阿乔……是不是被算计了?”
薇兮刀安乔的消息雪片一样从外界传来,整个风柔亭的姐妹,都在想办法帮忙。
逐渐,晋柔隐隐萌生了一个想法……
还未等得到证实,不少姐妹同时听到了一个传闻:皇帝悬赏一涨再涨,势要拿下安乔人头。昨日集结大批拿钱买命的高手在落月崖截杀安乔。这个时候,仗已经打完了……
“结果怎么样?”晋柔心焦得很。
“阿乔妹妹真的厉害,据说上百个顶尖高手,被她一个人拿下了一半还多……”
晋柔急急打断她:“那另一半呢……另一半,还活着?”
“……”
“阿乔、阿乔……力竭之后,落崖了……”
晋柔感觉内里一阵翻涌,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就是难受得要命。
晕过去之前她想到了自己那个猜测,恐怕八九不离十:
战王贤德,于皇帝来说,是绊脚石;阿乔武艺高强且从不予朝廷脸色,于皇帝而言,也是一个绊脚石。不同的是,一个绊了他政见的脚,一个绊了他享乐的脚。
一计,双杀。
安乔死后,晋柔散尽钱财,将几个姐妹全部打发离去,偌大风柔亭,已仅剩她一人。
依旧二楼小屋,晋柔手抚琴弦,唱了一曲乱世红尘。
沈周带人推开门的时候,歌声传进了耳朵,只觉得“青丝一缕,红尘一命。佳人一曲,血染江河”的形容也不过分。天下第一花魁,万种花不及其美,天上月不若其魂。动情弹奏之时,只怕这声音上了战场,能让几万将士倒戈卸甲也说不定。
但从今以后,这美人,是皇上的了。
而他自己,因着这件事更得盛宠是肯定的。
他却没发现,一众四散开的青楼女子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姑娘,直直北上。
新进宫的柔妃色艺双绝,一曲琴便迷惑了圣上。
一日,她忽然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影,屏退左右后,走到那人跟前,认出那浣衣局宫女打扮的人竟然是战王未婚妻赵小姐!
晋柔问:“赵小姐,你不是战王的未婚妻吗,怎会在宫里?”
赵然反问:“晋小姐,你不是晋大人的独女吗,怎么也来了宫里?”
赵然与晋柔少时是相识的,晋柔之父乃先任礼部尚书,被抄家后二人再未见过。
赵然道:“晋大人何等气节,为阻昏君死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撞柱而死,举家被抄,唯独一孤女被发配流落在外。恐怕晋大人到死也不敢想,他的女儿,竟然为了荣华富贵成为了昏君玩物、祸国妖妃,何其可悲。”
她自战王死后,一心复仇,苦心孤诣,真叫她混进了宫,但浣衣局宫女身份低微,她迟迟没机会下手,却听说晋柔进宫封了妃,早就恨不得一并捅了。
晋柔却并未生气,只是问到:“战王……是皇帝找人暗害的,与安乔无关,是不是?”
赵然哼道:“安乔……呵,安乔那么护着你,她都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
晋柔轻语:“是啊,她都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赵小姐忽然感觉不对,看向晋柔,二人谈过之后即分离。
第二日,浣衣局一名宫女到了年龄,依例被放出宫了。
又半年,柔妃祸国,君王为其破了不少例,连奏折都是搬到她的寝殿去看的。哪个职位又进了新人,她都知道。
皇帝禁卫军统领张潇今日再次进宫,他武艺颇高,禁卫军将士都怕他,但晋柔只觉得所谓的武艺高,也就是那么回事。
她摆了张琴在御花园采薇池畔随意弹奏,前几月陪皇帝散步,走到此处感慨了几句,采薇池就这么建了。这个池子位置其实挺讲究,但是除了她,别人都不知道。
——采薇池,背靠御花园中心假山,而那假山,却是张潇出宫的必经之路。
由此,张潇最近每次出宫,都能听到假山背面的琴音。
今日,他刚走到假山处,却从假山旁急急冲出来一个宫女抓着他衣袖大喊:“来人呀!人抓到了,快来人呀!”
张潇反手拧过了宫女的胳膊,正要发落,却被冲出来的将士扣住。
张潇下了死牢,他不会知道:
自采薇池建好以后,大部分时候给他揣摩圣意,帮他判断何时进宫更合适的人,早已换成了柔妃的;
他也不会知道,柔妃已经在不经意间透露给皇帝,她在采薇池弹奏时,常感觉有一股怪香传来,不知是不是有人意图不轨;
他更不会知道,几个月前刚刚买回的小妾,有一手极高的制香手艺,而那小妾,出身风柔亭。
新的禁卫军统领走马上任,是个真正上过战场的猛将,一腔热血,肝胆相照,很快稳定了禁卫军的军心。
进宫不到一年时间,她已经换掉了四个如张潇这般重要的掌权人。
而换上来的,或多或少,皆与淮王有关。
淮王是今上的皇六弟,先皇当政时他便不得宠,早年间便被发配到贫瘠战乱的北边戍守边疆了,这几年在北边战功无数,还把北疆十七城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生活都富足了不少。
许多年了,他从未试图回京,大家都当他在北边乐得自在。
晋柔思来想去,合适的人也只这么一个。
当初让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拿着先父的信物和她的信件独自北上,她其实没有几分把握取得淮王的信任。但是半年前无意与赵然相认,却是天赐一助力。她将自己的想法与赵然尽数说了,由赵然亲自北上找淮王交涉,直到第一个名字里有她定下的标记之人出现在朝堂,她确信,此计成了。
她换掉的四个人,不见得位高权重,却都职位特殊。
当淮王得报,最后一个重要职位——禁卫军统领,已经换成了自己人,他知道,该他起兵了。
部下们早就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可理智尚存的几人却知道,他现在起兵,师出无名。
皇帝昏庸无道不假,但毕竟是先皇钦点的继承人,又是他亲皇兄,若以此名义起兵,等同于坐实了自己弑兄的罪名……
赵然此时开口:“你只管好好准备,三日后巳时举旗,必定名正言顺!”
三日后上午,部周城,熙熙攘攘的行人无一例外,全部停在了城门口。
一名女子身穿麻衣,立于城楼之上,声声泣血:
“妾赵氏,与战王自幼订婚,情深意笃。我夫战王,忠勇无双,贤臣之名,天下皆知。一年前,奸臣沈周,为迫我为妾,竟以圣上之名要挟,我夫不察,被暗害死于府邸。因我缘故害夫君身死,自当下九泉伴夫君而去。北行至此,只求淮王匡扶国本,以清君侧!”
“求淮王匡扶国本,以清君侧!”
高亢的女声尚且回响耳畔,那泣血的人却从城楼之上,纵身跃下,开出一朵凄艳的花。
这朵花随着风,随着雨,随着一切人声,很快飘散到了各城各地,在各处落地生根,传进了无数人的耳朵。
淮王举旗清君侧,各地揭竿而起,追随者众。
淮王要做一代明君,决不能背上弑兄谋反的罪名。
把战王之死推给沈周,而晋柔也绝不会动沈周,留着他给战王做起兵的理由,和登基的功绩。这是晋柔当初跟赵然商定好的。
但晋柔怎么也没想到,赵然如此决绝。
生前命、身后声,尽皆舍弃,彻底将沈周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丞相大人总觉得阵阵发冷,赵然部周城所说不对——战王之死就是他挡了皇上的路,跟抢夺美女无关。
为何赵然一定要这么说?为何一定要用战王之死来作为淮王起兵的借口?
这……
他突然想起来一个人——安乔!
皇上杀安乔的理由就是战王的死,而皇上要安乔死,正是因为要抢晋柔,所以……这就都连上了。
明着是给战王报仇,实际却是要报安乔的仇!
沈周猛地把头转向皇宫的方向,喃喃:“这……只能是那位的手笔啊。”
晋柔如今盛宠非常,圣上早就被迷得恨不得再不上朝了。晋柔谋反,只怕他一人之言根本无法取信皇帝,遂匆匆写了两封信,指派家仆送往两个亲近大臣府邸。
家仆拿了信,未及出门便被击晕。
沈周看着一步步走进门来的人,不由瞪大了眼:“你!你竟然回来了!”
那人正好踏进了房间,反手袍袖轻振,门“砰”的关上:
“是呀,我回来了。”
“你,怕不怕?”
淮王自北疆部周城起兵,一路上竟没遭遇什么有力的抵抗,一月时间长驱直入,已深入焱国腹地。皇帝派霍家焰云军出兵平叛,指派兵部侍郎顾亭玉为监军。
后宫从来不是安享晚年的地方,暗处的波诡云谲绝命厮杀不比正面战场容易分毫。
晋柔自进宫便立于风口浪尖上,想杀她的人从来不少。尤其最近局势,已有人看出她图谋不轨,对她的试探进攻频次明显增多,但是……
很奇怪,按照她的猜想,近几天蠢蠢欲动对她动手的几人,竟然纷纷偃旗息鼓,有的突然大病,有的走在寝殿里滑到摔伤了腿,有的在给陛下的药膳里吃出了异物,直接被打入冷宫了……
这天,柔妃身边服侍的宫女吃坏了肚子,一个往常只能负责洒扫的低阶宫女得到了机会,就着清水将自己收拾得稍微体面,见到了柔妃,强自压了压因激动颤抖起来的手,拿起了梳子。
柔妃轻轻摆了摆手,屏退了左右:“你们先下去吧,也让我趁着梳头的功夫清净清净。”
最后走的宫女在门口向柔妃探身望了望,关了门。
脚步声远,那梳头的宫女手艺娴熟,挽的发髻雍容,并不亚于之前琴姑姑的手艺。
最后一支发钗即将搭好,但身后的宫女却停了手,举起尖锐的发钗好生比了比,瞄准的竟不是头发!
晋柔闭着的眼睛动了动,却依旧没有睁开。
华贵的金光闪过,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晋柔睁眼,看到那金钗正扎在面前的檀木桌上,她没有起身。
金钗尾部的坠珠左摇右晃,连带着她的目光也无法聚焦,她也没有起身。
身后的宫女捂着折断的右手咒骂,似乎是在骂她祸国妖姬,勾引帝王,乱政废后,其罪当诛,她也没有起身。
直到那宫女的厉声咒骂戛然止住,同时响起了一句:“闭嘴!”她豁然站起,带倒了宽大的雕木椅子,身体踉跄着跨了一大步,却在离眼前人不足三尺时生生顿住。
安乔一手还掐着倒地宫女的衣服,目光跟着椅子倒地的声音飞快看过来又飞快飘走,眨巴了几下,松了手,转过身笑了笑,伸出一腿把那宫女的身体往后踢了踢。
“姐姐,是我。”
晋柔这才长处了一口气,从什么时候开始屏息的已经不记得了,她看着眼前人,一年未见,想说的太多了,出口的却是:“怎么瘦了这么多?”
安乔嘿嘿笑了下:“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从来没贴身用过的宫女,怎么能放进屋的时候身边都不留个人呢……”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几个宫女焦急的跑进屋:“娘娘,您……”
“出去。”晋柔从来不会这样疾言厉色,控住不住自己急急打断了几个宫女之后又担心自己话说重了,深呼吸缓了缓心绪:“你们先出去,我无碍。”
安乔看着几个宫女依言退走,怔了怔,突然反应过来:“姐姐,刚刚那个领头的不是琴姑姑吗?”
她手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不速之客:“你……是故意的?故意做局引她……”她刚想说晋柔是故意做局引那不怀好意的宫女出手,但是转念一想,晋柔房间是真的一个人都没留,完全没布置抓人的后招!
晋柔接过了她的话:“若非如此,我怎么才能见到你。”
安乔回想刚刚刺杀的情景,禁不住后怕:“你就确定是我吗?万一我没来,今天没有人救你,万一我真的死了……”
晋柔声音很轻:“那不正好吗?”
安乔:“……”
没见到晋柔时,安乔可以说出很多惊人的话。比如当天在沈周府,沈周问她为何不杀他,她说:
“你现在还没死,说明柔姐姐不想杀你。我跟她,两个人,一条心。”
沈周又说她能拦住他,却拦不住所有人,想杀晋柔的人有得是,她说:
“我回来,就是帮她杀人的。阻她的,踢开;害她的,碾碎!”
她混迹江湖挺能说的,但是现在,面对晋柔,她感觉说什么都不对。
她两个多月前就回来了,迟迟没与晋柔相认是因为她当时伤没全好。一年前受的伤太重了,仗着前魔教教主功力深厚,其夫医术精深,险险捡回一条命。在山谷里养了大半年才爬起来,她一能起来就想赶紧回来跟晋柔报个平安,但是她师傅死死拦着,说身体不恢复至少八成,绝不让她瞎蹦跶。没办法,她实在打不过她师傅。
后来终于回来了,身上伤疤还没好……销声匿迹养了一年还没好,当初得伤成什么样?拖了这么久都没让晋柔看见,要是不好全了就决不能见她了,不然她该心疼了。却正碰上沈周要算计晋柔,那不能忍,当场就把沈周腿给打断了。
沈周说的对,想对付晋柔的人不少,她悄悄潜进宫大半个月,把晋柔身边的宫女丫鬟都认全了,那些阴搓搓想动手的人也被她收拾了不少,就天天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伤,每天有没有比头天伤口更短,短了多少,她都知道。
晋柔伸手摸了摸她,轻轻柔柔的:“还疼吗?”
安乔甩了甩胳膊:“早就不疼了。”
两人心意互通,晋柔猜到安乔为何迟迟不与她相认,安乔也知道晋柔进宫的初衷是为她报仇,但她这个姐姐,从当年初见就有大义,走到这一步,恐怕不会愿意眼看着战火纷然,还想把事情做圆满。
危险,是真的很危险。
安乔想:但是我既然回来了,再危险,也有我呢。
晋柔想:阿乔都回来了,再危险,还能有多难呢。
皇上崇尚奢靡享乐之风,短短几年,京城又起了数座酒楼,个顶个的华贵。时下最时兴的酒是一种桃花酿,花香浸润愁肠,百两金银都入了温柔乡。
安乔拿着一壶上好的桃花酿,爬上了酒楼顶,俯瞰下面的京城。
灯河璀璨,锦绣华服的人们夜晚的乐趣极多,风乐楼新进三个美娇娘,各家赌坊乐坊变着花的琢磨新花样,听说户部尚书府又换了个手艺精绝的大厨……京城奢华的灯火竟盖过了十五的月亮。
一个孩子跪在风乐楼后门外大哭:“求求你们了,娘亲给你们挣钱挣了一辈子,你们不能眼看着她病死呀!”
哭得声嘶力竭,但其实声音没传多远,他两天没见过任何干粮了,喊不出多大声音。
过了一会,他被个壮汉一脚踢开,打了几个滚,费了好大力才爬起来。就见喊了一晚上才打开的后门,又关上了。
他手脚并用就要爬过去再叫,却被一个小石子轻轻砸了一下头,瞪着大眼睛一看,竟然是一小块金子!他捡起来冲着身边每个方向各行了一礼,跑远。
安乔仰天灌了一口桃花酿,酒味不错,就是性子太软,不适合她。
几个赤脚的孩子紧紧裹着怀里的东西,挣命一样跑着。后面一人拿着一把擀面杖,边追边骂:
“你有本事偷东西,你有本事你去丞相府偷啊!去尚书府偷啊!偷我这小门小户的糊口粮食,小小年纪不学好,活该饿死你!”
街上有些小石子,那领头的赤脚孩子也不去管,拼了命的跑,脚划了口子冒出血来,他稍微踉跄了下,就抬起头接着跑,一转身拐进了一个小巷,其他几个孩子分了几条路,安乔登高望远,能看到他们最终进了一个破落院子。
……
自古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安乔不怀疑淮王大军能势如破竹直捣黄龙。但是晋柔不想,只要打起来,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百姓何辜,将士何辜!
她希望淮王只需率一支轻骑,悄悄潜入皇城,进宫之后畅通无阻,直接登基……
所以她换掉了京都府尹,换掉了皇城禁卫军统帅,连派去监督焰云军的兵部侍郎顾亭玉,都是她的人。
有巧舌如簧的顾亭玉在,把焰云大军与淮王正式交战的日子拖延几天,应该不难做到。
这会儿淮王的轻骑,差不多也快进京了。
距离淮王不战而登位,只还差一个驻扎在京郊的护城军。
所以晋柔需要拿到控制护城军的虎符,以及——杀掉皇上。
安乔出宫之前已经替晋柔探明了皇帝搁置虎符的具体位置。
而柔姐姐想为安乔报仇,早在入宫之前就背下了一张药方——怀殇的药方。
它出自前魔教药部长老,也是安乔那个好玩的师爹之手。曾经安乔为了晋柔的安全,给她留了一打药方,各种毒药灵药都有,随便拿出去一张,都能让人重金哄抢。
怀殇无色无味,无毒,却被称为至毒。
验毒验不出来,入体之人也毫无察觉。因为它就不是毒,只是对某些滋补品特性相冲,平日里滋补之物食用越多,怀殇对其作用越大。而中毒者就算毒发身亡,仵作也检查不出具体死因,只会认为是身体亏空,虚不受补,一朝爆发,遭到反噬而已。
不得不说,柔姐姐选的怀殇,真是太适合这个皇帝了。
第二天,皇城诏书昭告天下,先帝驾崩,禅位于淮王。
淮王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公审前丞相沈周,逐项罪名成立,斩立决。
淮王恩威并施,前朝官员能用的用,不能用的或罚没家产充公,或直接发配,几个罪大恶极的,最终也逃不掉那属于他们的刽子手。他行事果决,不出一年,将乌烟瘴气的朝堂清洗了个遍,换上来的,或治理北疆时功绩颇深的旧部,或有见地的寒门学子,还有几个几朝为官因看不惯先帝作风辞官归隐的清贵世家后人。
朝堂剧震,大家目光全部被吸引,很少有人注意先皇的后宫。
那个先帝末路时光里,呼风唤雨的祸国妖姬据说陪着先帝去了,也有说是被淮王下了大狱,早就死在牢里了……
总之当又一年春回大地,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年幼的孩子身上逐渐长了点肉,也没人愿意再想起前朝的是非了。
想那些腌臜事,还不如到那个新开的“薇兮茶楼”听听江湖风雨,市井小民也能身临其境,感受那快意江湖!
更妙的是,偶尔还能听到茶楼二层传出琴声,也分不清是筝还是琵琶,总之是真好听。
和着楼下的快哉江湖,琴音铮铮,如马蹄、似刀剑、更像爱侣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