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悠第一次见到日洛是在卡俄村的白鸥咖啡店里,那家咖啡出奇的难喝,拉花就是一摊泡沫,对于她这个精致生活追求者简直是一种打击。
山区信号只有在“街上”才会稍微好一点,小悠在咖啡店待了两个小时,翻翻手机却发现没有什么朋友可以聊天,时事新闻与她的联系就更少了。
可即便这样,她还是不想回山上,难得的周末可以下山走走,活动活动即将发霉的筋骨,小悠想起才来时的一腔热血,不可闻的发出一声叹息。
关上手机,小悠把教案装进书包,起身走去。
上街的仪式感在她这里一直没有缺席过,半年里,每次她去街上都穿的是最中意的几套裙子,住在一起的其他女老师十分不屑。
红色束腰带在腰上缠绕一圈后还剩下一绺垂在身侧,裙带飘飘,还是不如刚劲如剑的锁骨好看。
小悠在靠近门口的一个桌子坐下。
她很想和对面这个男人说说话,但是坐下之后的三分钟内,她也没想好怎么开口。
二楼只有他们两个人,从两个小时之前就是。
小悠笃定这个男人对她感兴趣,至少是有点意思。
女人对别人注视自己的眼神十分敏感,尤其是来自一个异性。
但是日洛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睡眼惺忪的看着她,小悠分不清是疑惑还是……厌恶。
那一瞬间小悠刚刚建筑好的自信轰然倒塌,尴尬,卑微,让她在这片贫瘠落后的土地上积攒的优越感降到负值。
小悠笑了笑,索性直接离开。
2、
家里强烈要求读研,压得小悠喘不过气,考上个好大学有什么用,在大学里面垫底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
在推免研究生细则里,小悠看中了支教保研这条路。
半年前,她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闯出一片天地,促进教育输入,拉动经济增长,为这些少数民族的孩子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半年她就倦了。
人如蜉蝣,她做的越多,得到的回馈就越少。
睡水泥地,吃冷饭剩饭,冬天一个多月不洗澡。
后来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回家。
但她始终没有忘记教育的本职工作,只是学生们一口一个小悠老师,丝毫不会再在她的心里泛起母性的波澜。
3、
四月底,小学的课程蹒跚的继续着,还是一如既往的没人听课,小悠从来不打骂他们,深受孩子们喜欢。
“上级”特别指示,要充分利用教育资源,要她们开设高考冲刺班,帮助那些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
小悠按部就班的填材料,做宣传,对于她来说,这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插曲。
补课开始后,她的班级只有8个人,这还是她脾气好从不发火吸引来的生源,其他老师连5个都没招到。
那天第一次上课,小悠从办公室走向教室,高考冲刺班就在小学的顶层,和往常不同,整个学校仿佛都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
“先点个名。”小悠翻开名单,每喊一个“到”她都会看一眼,“约其日洛”,最后一个名字。
这里的人普通话都不好,总是夹带着特色的易认的口音,那些小孩子下课时说话都是用他们民族的语言。
等了三秒钟,门口传来了一声到。
“你……”小悠很快镇定下来,“进来吧。”
日洛在后排坐下,小悠合上书本,问了他们第一个问题:“你们,今年多大?”
“21.”
“22.”
最小的一个20岁。
日洛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玩,他一说话,别人都闭嘴了,“24了,老师你多大?”
小悠没有回答他,她只有23岁。
讲了几道题之后,和之前教小学生一样,他们连最最基础的知识都没有掌握,即使少数民族有加分政策,但那几十分加上,大部分人也很难超过300分。
那种无力之感再次让小悠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有不断安慰自己,即使自己教不好,也不存在耽误他们前程这一说法。
无奈的撑到放学,小悠直接下楼回家。
“老婆大人好!”“老婆今天又好看了撒。”
几个低年级的男孩总是喜欢这么喊小悠,小悠告诫过几次,但都没有什么效果。
“你跑什么?”身后传来一声质问,显然有些生气。
如果说他们的故事要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定是现在——小悠半年的寂寞里冒出顽固的世俗念头。
“怕你啊。”
日洛不觉得她是在开玩笑,他思考了自己哪里可怕了,后来他知道了。
可是改不了。
4、
小悠不知道日洛家住在哪里,不知道日洛的父母、兄弟,不知道他过去的善与恶、未来的好与坏,她并没有明确的和日洛建立起男女朋友的关系,只是一直在暧昧的漩涡里摸爬滚打,他们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但总是时常说出一些让精神迷乱的话语,这比直接粗暴的甜蜜更让人沉醉。
每次补课结束,日洛都会以问问题的方式把她留下来,其实他根本没有问题,或者说什么都有问题,日洛站在小悠身边,喜欢看她思考问题时微微皱起的眉头,他会觉得小悠的认真很好笑,因为她没有必要这么严谨的对待高三冲刺。
她一皱眉,他就像摸,他一摸,就亲上了。
每每如此,不亦乐乎。
顶层的教室几乎没人,监控在这里是个奢侈的产物,桌子上,板凳上,讲台上,都是见证过他们的地方。
而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老师叫得真好”。
5、
小悠最后一次见到日洛是在上山路上的一家KTV里,那是高考冲刺班结课的一天,学校领导为表“庆祝”,特意请了几位女老师去喝酒唱歌。
校长是一位黑黑瘦瘦的中年男子,这边的人普遍都不胖,但是酒量极大,在开场时总是要一人一杯酒的敬一圈。
小悠原本不想来,她和日洛玩归玩,可是心里总是想着日洛可以考一个大学,不管大学是好是坏,至少让他走出去,去外面看看。冲刺班结束了,她原本打算再教日洛一段时间,但是日洛拒绝了她,再次睡眼惺忪的看着她,沉默不语。
就在小悠刚进来的一刹那,一眼就看见了靠在拐角的日洛,他的精神依然不好,哈欠不断。
支教的女老师们都穿得很保守,她们不是长期服役于此,不像其他女老师,对勾肩搭背坐大腿无动于衷。
小悠安静的坐在离日洛一米之外的距离,每次都是他主动,他一沉默,他们之间就像有一座无形的大山。
一位叫不上名字的男人过来和小悠喝酒,一人一瓶的喝法。
小悠懒得和这种愚昧不开化的人解释,每次她说不会喝酒,就要听他们滔滔不绝的轰炸,小悠现在连鄙夷的眼神都不想甩给他,面无表情的玩手机。
男人还在碎碎念着,又是小悠听不懂的调调。
周围的一切又变成那个小悠熟悉的朦胧世界,什么都是淡淡的,什么都不痛不痒无关紧要。
“爸爸!”两个小女孩的声音响起,小悠慢慢的抬起眼皮,思考了一会为什么这种场所会有小孩子。
两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结伴走来,小悠看着她们越走越近,最终走到了日洛面前。
6、
四年过去了,小悠读完研究生之后找了份离家近的工作,和无数普通人一样,过着快节奏但简单的生活,她打算和读研时认识的师哥结婚,然后为了孩子和家庭继续做着自己爱做或者不爱做的事情,而生活中的小事和选择,慢慢侵蚀着她的理智和疯狂。
如果有人问她,忘记以前的事了吗,小悠会迟疑一会,回答,忘了。
可是在几千里之外的日洛就不一样了,他这四年过得生不如死。
他们民族有个封建落后的习俗,男性英年早逝后,如果他的妻子没有生育儿子,那么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自己一人离开这里,二是改嫁给她丈夫的弟弟。
可惜小悠不知道。
那晚喊日洛爸爸的两个女孩,正是日洛大哥的孩子,她们的妈妈不想离开这片土地,更不想离开两个女儿,每个人都有言不由衷的苦楚,每个人都在做不喜欢的事。
日洛其实可以在最后一刻解释的,但是他的毒瘾犯了,他能克制住不狂躁已经是天大的自制力。
因为小悠还不知道他吸毒。
他知道自己一身的缺点,小悠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白鸥咖啡店就是一个聚众吸毒的场所,在这个乡村里一家咖啡店的出现本身就很突兀,可显然她没有想那么多,孤身一人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让兄弟们周六下午都不要过来,惹得一片怨言。这样,才有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
这是一个奇怪的民族,第一次认定的人,就死活不会放手。
就像那几个喊小悠老婆的小男孩,在小悠回家之后依然每天发短信问候。
日洛的认定比任何人都要深。
他在戒毒所待了一年,躲了他大嫂三年。
后来他终于想好了,要去找小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