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鸳鸯锦

端文帝后木氏,系出名门,一生性行温良,勤勉柔顺,颇具大家风骨,素得端文帝爱敬。后十八岁,罹患恶疾,不治而亡,端文帝哀恸不已,绝食三日,追封孝悯皇后。
——《大周——后妃传——孝悯皇后》
以后见我,你大可抬着头。
初遇见她的时候,她莲步轻移,款款走到我的身边。我闻到她身上清雅的香味,不禁绯红了鼻尖,一点点低下头去。
是,皇后娘娘。
我如是答道。
十一岁那年,我的父亲获罪下狱,一道圣旨下来,我们全家得了个男子流放,女子并入掖庭为奴的结局,多亏家父旧友相助,把我和母亲从掖庭局捞了出去,送到宫外通过给人浣洗衣物勉强度日。
走出掖庭局的那一天,我回眸遥望人来人往连绵不绝的掖庭局,天空是一方流泄的碧蓝,圈住了男男女女,终生也不得离开。我暗自下定决心,此生,绝对不会被困囿宫廷,我是自由的鸟,必定追随清风而去。
离了掖庭局,我和母亲住到了乌衣巷,每日的劳作将母亲原本白嫩的双手变得干枯粗糙,我努力替母亲分担着辛苦,私底下苦练画技——我从小善画,又曾被称为“丹青妙手”的老师教导过,小小年纪便已有画作流传。
如此过了三四年,母亲已从风姿楚楚的贵妇变成佝偻憔悴的老婆子,我也已在京都画圈中小有名气,每日来买画的人络绎不绝。终于,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母亲再也不用去给人洗衣赚钱,我拉着母亲欢欢喜喜吃了一顿大餐,头一转,就看见家父旧友林永站在院子里,笑盈盈看着我和母亲。
“笙落,你的画技越来越栩栩如生了。”
他此番来,带来一个对我来说算是荣幸的消息:当今皇上要为后宫妃嫔作画,其他妃嫔的画师都已选好,只有皇后,皇上挑了几个圣手都不满意,林伯伯随侍一旁,进言宫外有民女画技绝顶,皇上闻之,圣心一动,召我进宫为皇后作画。
他含着笑在我耳边说道:倘若你的画能让皇上皇后满意,皇上便会将你召入画工局,从此你就不必再为生计担忧。
皇宫,那本是我一生都不愿触碰的回忆,可一看到母亲苍老的白发,我心中顿时一酸,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林伯伯送我到宫门外,然后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子来接我,她嘱咐了我几句“不要多问”“不要乱看”之类的话,便带着我东转右拐,我差点被绕晕,等好不容易停住脚,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拽倒,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
那女子口里说了句“皇后娘娘万福”,我顿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味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许久,才听到一道轻轻柔柔的声音:“起来吧。”
宫女拉着我站起身,我记着她的吩咐没敢抬头,心下惴惴,不知道这位皇后性子是傲是顺,我这样一个土包子又能否入得了她的眼……
正这样想时,鼻畔突闻一阵奇香,好闻得很,像是漫野无边花开,又像是山岚清风来。
我不知不觉间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美丽动人的眸。
“以后见我,你大可抬着头。”
她离我很近,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见先前那宫女冲我拼命使眼色,我知道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少女就是大周的皇后,于是我一点点低下头,鼻尖绯红着,答道:“是,皇后娘娘。”
皇后温柔而美丽,对于我的失礼,她并没有在意,反而微笑着扬扬小巧的下巴,让宫女拿了一个小几子给我。我犹疑着不敢坐下去,皇后轻轻蹙起眉头,道:“姑娘请坐,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
我只好坐了,手不知放到哪里似的捏着衣角。许是看出我的尴尬,皇后善意地笑道:“姑娘芳名是什么?年芳几何?”
“我……民女夏笙落,今年十五岁了。”
“笙落,倒是个雅致的好名字,想不到姑娘竟然将将十五岁,我痴长你一岁,于画技上却是一点不通,哪里比得上姑娘画技炉火纯青呢。”
我大胆地答道:“娘娘说哪里的话,民女也只不过是自幼学习才略有小成而已,娘娘若是想画,说不定要比民女更加精进呢。”
皇后笑着摆摆手:“姑娘莫要打趣我了,我这一辈子注定与琴啊画啊的无缘,也就是于吃喝玩乐上用心罢了。”
周围宫女都笑起来,我也忍不住掩唇一笑,道:“若能一生无忧,也是娘娘的好福气了。”
一番玩笑下来,我放松不少,一个大宫女见状,走上前轻声说了些什么,皇后点点头,道:“皇上让姑娘为我作画,姑娘只管画就是了,三五日亦可,月余亦可,只要姑娘画的好,让皇上满意就是。”
我低垂着眉眼答道:“皇后娘娘明鉴,若要完成一副惟妙惟肖的画卷,必定要费些时日,民女需从娘娘日常作息入手,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娘娘饶恕民女不敬之罪。”
皇后颔首:“那便请姑娘一画罢。”
宫女摊开画纸,我细细端详着皇后的面容,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极是年轻美貌,剪水双瞳中盛着一片柔情,菱唇微抿,欲语还休。看上去不像是一国皇后,倒像是画中仕女,风流蕴藉。
正要下笔,我突然快步走到皇后面前,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疑问,我已扶正她鬓边摇曳的珠钗,指尖不经意从她脸颊划过。
皇后的脸上悄然飞起两片红云。
画了一副又一副,我始终不满意。待回到住处,我一边回想着皇后的容貌,一边在纸上描摹。天上忽然响起一声惊雷,不多时竟是下起雨来,我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想起皇后的一举一动,唇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勾了起来。
第二日,我掐着时辰去见皇后,皇后已经起了,坐在上首含笑看着我,我行了礼,然后继续作画。
画着画着,皇后突然问我:“夏姑娘于琴棋上精通多少?”
我微微红了脸:“笙落愚笨,竟是一点不通。”
“那以后姑娘教我画画,我教姑娘琴棋如何?”
我不意她会这样说,一时微愣,待回过神便一撩裙摆跪了下去:“笙落不敢。”
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只听见她的声音闷闷的:“姑娘不必如此诚惶诚恐,左右我在这宫里也是消磨时光,姑娘教我作画,也算是我的一点乐趣。”
我抬起头,与她的目光相撞,她的眼神渺远飘忽,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终是应承了下来:“好,笙落遵命。”
原来被困囿宫廷的鸟,从来不止我一个。
皇后握着笔小心翼翼地描画着眼前的一株白玉兰,我看着她下笔虚浮,手腕无力,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娘娘您看,这里添一笔会让整幅画栩栩如生起来,这里下笔要轻一些,那里重一些……”
她呵气如兰,鼻息吞吐在我的脖颈间:“这里吗?那里我倒是没想到……”
我正专心握着她的手在纸上游走,她猛地转过头,唇瓣一下子贴在我的脸上,我吓了一跳,扔掉画笔,连连后退几步,然后僵在了原地,许久以后,我才如梦初醒般跪下请罪。
皇后摸着自己的唇瓣,一时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内心狂跳不已,不知道她会如何处罚我,却听皇后轻描淡写道:“夏姑娘请起,我有些累了,不如让人/弹支曲子吧。”
琴声幽幽,在这方小亭响彻。我紧紧握着双手,心中恐惧逐渐被琴声洗涤。琴声里,皇后的声音显得十分轻灵:“以后,夏姑娘私底下叫我淡水即可。”
她执起我的双手,脸上的神情少见地欢喜:“我的名字是——木淡水。”
又是一声惊雷,雨声不间断地响起,天地间一片哗乱。
在画技上,我能指导皇后一二,对于琴棋二技,我实在无能为力。皇后通常或执棋或抚琴,笑盈盈地望着我,目光温柔地似能沁水:“夏姑娘,你又错了。”
我红着脸道:“娘娘饶了我吧,我天生就不是文雅人,这弹琴下棋对我来说属实难于登天,娘娘还是另寻人教吧。”
皇后假意拧着我的耳朵:“你可又错了,说好的以后叫我的名字,娘娘娘娘的多生分。况且你问问这些人,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何须我教呢?”
我摊手作苦笑状:“娘娘不肯放过我,我也无可奈何,唉,只求我能早日完工,早日逃离娘娘……”她斜乜了我一眼,我只好不情不愿地改口:“淡水姐姐的五指山!”
她方才高兴,又拉着我学这学那,我一个头比两个大,正晕晕乎乎的,忽然有人掀了帘子进来,我一瞧见来人腰上的明黄锦带,便知道是皇帝驾临,顿时慌得连忙跪下,嘴里胡乱喊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淡水拉我起来,笑道:“夏姑娘胆子小,皇上别见怪。”
皇帝看上去比淡水大了不止一点半点,他生的十分威严,唯独对着淡水是温和的:“这就是宫外的画师?皇后你看了觉得怎么样?”
“自然是极好的,依妾看夏姑娘的画技远胜于画工局的那些人,有夏姑娘为妾作画,妾十分欢喜。”
皇帝点点头,看我一眼:“那你就画吧。皇后,今日朕又得了些新奇玩意儿,特地拉你一起赏玩,你快过来看看……”他拉着淡水走了,独留我站在原地,我突然有些怅然若失,心头萦绕着淡淡的失落。
三月之后,画成。皇上和淡水看了我的画都十分满意,我如愿以偿得到了宫廷画师的职位,淡水赏赐了我一大堆东西,我去皇后宫里谢恩,正好遇上最近得宠的张夫人,她看了眼我手里的赏赐,意味深长地朝我笑笑,然后走了。我有些莫名其妙,并没有放在心上。
淡水正在梳妆,见我来了便要我为她画眉,起初我百般不肯,淡水一味撒娇拿乔,我只好拿了眉笔坐在她面前,笑道:“瞧淡水姐姐哪里还有一分皇后的样子?”
淡水盯着我的眼睛:“在你面前我不是皇后,只是个平常女子罢了。”
我闻言一笑,心里不知为何有一股暖流淌过。
淡水的眉生得又细又长,我一边画一边说道:“姐姐生得好,连眉毛也十分美貌,只需添上一两笔,姐姐容颜便可增色十分。”
“哪里就这么好了,你惯会拍我马屁,油嘴滑舌……”她说着说着突然拧起秀致的眉,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我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她,只见淡水的脸色已是惨白,她死死咬着唇,不让呻吟溢出来,我在慌乱中紧紧握住淡水的手,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感到巨大的恐惧,比家破人亡那年还要强烈。
我不想让她离开我。
这是我唯一的想法。
淡水失去了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皇帝十分伤心,但国事缠住了他,让他甚至不能踏入后宫见一见淡水,陪在淡水身边的,始终只有我。
三天以后,淡水醒了过来,听见自己流产的消息,她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伤心,我生怕她出什么意外,一刻不离地守着她。淡水躺了几天便吵着要下床,我阻止了她,她看着我,突然朝我发了怒,将手里的杯子摔到我脸上。
滚烫的茶水淌了我一脸,我捂住脸,不止脸上疼,心更疼。
宫人们惯会察言观色,见状都悄悄退了下去,我抹去脸上的水渍,起身欲离开。一只手拽住我的衣角,凄凄切切地道:“我错了。”
我转身定定地看着她。
殿里点着微弱的烛火,昏黄烛光下她的脸异常苍白瘦弱,尖尖的下颔如青翠透明的玉。她开了口,声音如梦呓:“我进宫的时候是十二岁。”
“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我比一般的女子早熟些,乍然离家也是百般不适。在家的时候娘亲就教导我,当了皇后以后绝对不能哭,有什么都必须忍着,因为我是一国之母,是端庄的皇后。太后不喜欢我,太妃也不喜欢我,我受了委屈也无人诉说,每次娘亲进宫,对我总是毕恭毕敬,我想说的话,只能消弭于无形。”
我原本冷硬的心肠又一寸寸软了。
“宫里的险恶,起初我一点都不知道。直到我初次有孕,吃了一块太后赏的糕点……那天晚上我害怕得很,这宫殿里阴森漆黑,女人那么多,男人只有一个,不知道哪一天我就成了这宫里的一缕亡魂。”
“所以我拼命装出端庄和善的样子,给自己戴了一张面具,喜欢的我不能做,不喜欢的我却必须要做,久而久之,我也忘了我自己究竟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珍惜什么……”
“然后,有一个人出现了。她纯粹,天真,眼眸里永远有浇不灭的热情,我时常想,倘若我能活成她那个样子就好了。她看我的时候,不是平民看皇后,而是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我喜欢她微笑,喜欢她握着我的手,甚至……”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捂住耳朵,企图把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淡水抓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甚至,我隐隐地,有些喜欢她……”
她抬起眼,说道:“我喜欢你,笙落。”
“轰隆”一声,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她眼尾微红,海棠花一般看着我,我的心里有一股热流横冲四撞,四肢百骸似乎在“咯吱”响动,直到她在我唇上烙下轻轻一吻,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纤细的腰,将唇狠狠贴在她的唇上。
迷乱间,我只听见她说:“我喜欢你,笙落。”
大周的女子成婚,必要裁了鸳鸯锦用来做嫁衣。淡水私下里跟我说,今年她是去不了了,趁着皇帝和三宫六院去避暑的日子,让人做两身嫁衣。我假意掐了她一把,笑道:“你又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她长长的眼尾睨着我:“自然是——娶你为妻呀!”
我笑倒在她怀里。她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吻我,我勾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浅啄一口。稍顷,她又从怀里取出一对同心结,系在我的衣裙上,无比珍重地对我说:“同着鸳鸯锦,共系同心结,待拜过堂,我们就是夫妻……”
“是妻妻啦,傻瓜。”我抱住她,轻声道:“你说什么都好,我都依你,只要……只要我们在一处就好。”
普天之下,我们只不过是最卑微的一对女子,只是想要在一起,只是想永不分离而已。
与此同时,宫中流言四起,我没有等到嫁衣完成的那一日,就被下了大狱。
罪名是偷窃与结党营私。
我的案子审理得很快,三日之后处斩,临死前一天,张夫人浓妆艳抹地来看我。
“你的胆子倒也不小,竟敢染指皇上的女人,大周最高贵的国母。”
我咬住唇:“一切都是我胆大妄为,与皇后无关。”
“对,当然与皇后无关,都是你的错,是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觊觎皇后,你该死!只可怜你的皇后还长跪在皇上宫外,求皇上饶你一命呢!她也是个蠢货,同心结,连环佩,鸳鸯锦做的嫁衣,这些证据都摆在皇上面前了,她还傻乎乎地想着把罪揽到自己身上……蠢货,愚不可及!”
我苦笑一声:这个傻子……
“罢罢罢,我好心求了皇上,赏你一个全尸,你喝了这碗药就上路吧,来生再不要与皇宫有什么纠缠,皇家的东西,是你一个贫贱小民能染指得么?”
如果,我不进宫的话就好了。
可是,不进宫,我这一生就连这段最短暂的快乐也得不到,孰是孰非,究竟谁能说的清。
淡水,只可惜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仰头将毒酒一饮而尽。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自己家醒来,枕边放着一封信,熟悉的簪花小楷,用短短几句话告诉了我一切,信的末尾,是小小的沾染着泪痕的名字——“淡水”。我拿着信赤足跑出去,彼时天空一片流泄的碧蓝,我再也不是困囿宫廷的鸟,终其一生,我也再无法见到她了。
十七岁那年,皇后薨,举国哀。
共裁鸳鸯锦,终究,已是一生的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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