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海镇的夜，总是比别的镇子要热闹些许，明明已经是接近亥时，换做其他镇子，估摸着早就是漆黑一片，即便是拥有繁华夜市的城镇，也不会比山海镇更亮堂。毕竟山海镇的民众生活水平向来都很不错，人嘛，一旦饱暖了就开始思淫欲，镇民的夜生活确实就比其他镇子丰富了些许。特别是镇子东边那头的沿海街，以【临海楼】为中心，形成了一条专门开设夜间市集的大街。
平日里若是有游客来到山海镇，这个地方可是绝对不容错过的观光场所。若是哪一天【临海楼】的熊掌柜心情好了向某人学习一下搞搞优惠或者客栈活动，即便是凌晨也依旧能吸引到一大帮顾客，不知道的人看到那歌舞升平的景象估计还要以为那是青楼地界。
当然，那也只是偶尔而已，今夜的熊岱明显心情并不是很好，不仅没有搞什么促销，反而还特意因为心情不好索性大门都关了，甚至有好几个准备上门的顾客被他守门神一样的气场而吓得落荒而逃。客栈的店小二看到自家掌柜这副模样，又气又急。明明送上门的生意都不做，这算个什么事儿嘛？！简直是要活生生地把账房先生气出病。
要问熊岱不爽的原因，估计也就方才与他一同回来的二当家才知道了。后者一脸无奈地朝账房先生他们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示意今晚是不可能再开店了。众人只得叹了口气，散了各自回房。可这熊岱却在二当家正要回房的时候，从酒坛架子上一抹，一埕酒被他力道牵引而出，落在熊岱面前的桌上。
“老二，陪我喝！”
二当家翻了翻白眼，暗自叫苦却又不敢抗拒自家老大，只得灰头土脸地回到桌边替熊岱满上。熊岱也不废话，抬手就朝嘴里灌。三两碗下肚后，这才停下手中动作，呼出一口酒气，骂骂咧咧道：“靠，断袖真他娘的恶心！”
坐在一旁一直看他这副生闷气喝闷酒的二当家听到这话，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抽，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早些时候，熊岱和镇上新来的那两名捕快撞上，起了些冲突，熊岱不仅没能从那两人手中讨到便宜，反而还险些吃了亏，心情烦躁又不爽。随后他又看到那那两名男子亲昵得完全不像挚友的模样，便知晓他们是一对，不由得更加心情暴怒。
其实熊岱虽然性子刚烈，但平日里也就喜欢针对山海客栈的姜掌柜而已，对其他人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更是不可能随便得罪官府人员。
但那是平日，今日实在是有些特殊。
前些日子山海客栈重新开业，姜掌柜给【临海楼】送了一些礼物，其中好像还有姜掌柜亲手包的粽子。
因为【临海楼】家大业大，所以姜掌柜送的份量是双倍。本来在二当家眼中这并没有任何问题，毕竟姜掌柜几乎是给镇上所有人家都送了礼的，而且这怎么说也是对方一番心意。可大当家偏生认为这是姜掌柜给他的战书，当着过来送礼那位山海客栈新招的护卫的面，把礼退了回去。
如果只是把礼退回去倒也罢，大当家还故意把姜掌柜亲手包的一盒粽子挑出来，当着人护卫的面，将其中一条摊开粽叶丢给了一旁的大黄，而且还非得加一句：“这粽子包得这么丑，是怎么敢送上门给人作礼的？我家大黄都未必吃它呢！”
当时那俊气的新护卫气到额头上青筋四起，那模样眼看就要过来与大当家开战，结果后头进来一位年纪很小的姑娘，不咸不淡笑眯眯地来了一句——
“大熊熊，但凡你要是少点口不对心，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依旧单着！”
当时大当家的脸就拉得如同马脸一样长，黑着一张脸：“扶桑，老子让你多嘴了！？”
当时那位叫扶桑的小姑娘面对大当家的怒吼倒是一点也不怕，施施然坐下后随口点了几个菜，还叫那名护卫一同坐下用餐，只不过那护卫礼貌地道了声谢后，冷冷地看了自家大当家一眼，拎起少了那盒粽子的众多礼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自从那天后，大当家心情一直就不是很好，随后有一天在街上碰到姜掌柜，刚想上去找麻烦，结果人家姜掌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只当是没看到。大当家鼓起的一口气完全被对方无视，更是越发易怒。在今日下午看到姜掌柜、姜小姜和那新来护卫一同驾车离开镇子的时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熊岱不爽了一个下午，在傍晚时碰到新来的那对捕快后，这才一时之间起了冲突。更让他不甘的是，那名叫霍霄的新来捕头实力分明凌驾于自己之上，气不过就算了还打不过，就他娘的离谱！！
眼看熊岱几碗酒下肚，又要骂骂咧咧，二当家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将里头的其中一条粽子拎了出来。二当家将三两下粽子拆开拍到一个干净的盘子上，凝神运气，隔着盘子将粽子热出一道香气，干脆利落地随手扔到了自己大哥面前：“吃不吃？”
熊岱这才注意到二当家的举动，眼一瞪：“靠，谁让你拿出来的！！”
二当家心中冷哼了一声，嘴上却道：“这都几天了，再不吃这都要发霉了！”
熊岱一脸不爽地盯着粽子，良久，才一把抢过盘子默不作声地开吃。二当家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大哥，人扶桑姑娘说得倒也没错，但凡你若是——”
没等话说完，一道拳风迎面而来，二当家本能地后退一步，这才避免了被熊岱一拳砸出鼻血的祸事。
“闭嘴！哪来那么多话，滚去睡觉！”
这声巨吼，不仅客栈里头的人，就连外头的行人都清晰地听见了。所有人一惊，惊魂不定地看着【临海楼】那已经关起来的大门。不过好在之后并没有什么异状，众人也就稍稍安心了些许。
刚好在海边散步的孔瑄自然也听见了熊岱的巨吼，她朝客栈的方向扫了一眼，半是同情半是好笑地摇了摇头：“能摊上这种当家的，也是惨。”
客栈从来都是不做夜市的，晚饭那阵子过后就是戌时，只要清洗完今日的餐具就基本没什么活儿要忙。第二日的食谱是提前就拟好的，食材也是每日下午都由孔瑄进购，即便当日有客人下榻，金子阡与郑白诺二人也足以应付。再加上今日份刚好轮到郑白诺和金子阡洗碗，后者的伤还没彻底好，不过大家一致赞成让沙比代替，虽然某猫强烈抗议，却并没有什么卵用，只得老老实实化作人形在郑白诺的淫威之下充当了洗碗工。
两个女儿家没什么事自然就乐得清闲出来逛逛街，就正巧听到了熊岱的怒嚎。
面对孔瑄的哭笑不得，她身旁的琼玉淡淡地朝【临海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倒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稍稍地抬了抬下巴。
两人在海道边的小摊群中随意地走着，突然，琼玉停住了脚步，手掌轻轻地抚上胸前衣领下方——那里正是她胸前的玉佩所在。而此刻，那枚玉佩，竟然在发热！
琼玉的异样孔瑄自然也察觉到了，她转头就发现琼玉的脸上先是震惊，随后居然多了几分惊恐。只见琼玉手掌伸入怀中，掏出那枚玉佩，上头居然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
孔瑄微微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枚玉佩的来历她很清楚，是客栈上一任掌柜，也就是琼玉死去的爱人的遗物。说是遗物其实不甚准确，田褚当年将传家玉佩赠予自己的妻子琼玉，在其死后，琼玉将他的骨灰融入了玉佩之中，并制作成了一件法器。
琼玉可是仙女，仙力制成的物什，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碎裂的，但事实摆在眼前，如今玉佩躺在琼玉的掌心里，那裂痕太明显，即便是瞎子都能看见，孔瑄又怎会不惊讶。
“琼玉？”孔瑄看着脸色唰的一下变白的琼玉，不由得轻轻唤了她一声，眼底是一片担忧：“这是……”
琼玉没有回应孔瑄的话，目光死死地盯着手中的玉佩，只觉那玉佩愈发烫手，其上的裂痕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大。琼玉眼底一黯，将玉佩从脖子上一把扯下，素手一挥将其朝头顶上方掷出，随后快速地掐出一道法决，最后指尖在额间一拂而过。
只见一抹璀璨的灵光从琼玉的眉心处攒射而出，注入悬空的玉佩，将玉佩缠裹起来。灵光之中，玉佩裂开的速度生生被止住，最后终于停了下来。琼玉抬手接住落下的玉佩，如获至宝地捧至胸前，神色却没有丝毫放松。
琼玉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施展仙力，且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即便此时不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刻，也依旧吸引了一大波路人的目光。
“呀！这不是琼玉姑娘和孔瑄姑娘嘛！”
“怎么回事啊，方才琼玉姑娘是使了什么法术么？”
“是呀，我也看到了，好像有一道彩光闪过！”
“嗨呀，没想到琼玉姑娘居然也会法术啊！”
“有什么好奇怪的？人家姜掌柜就是除妖师，手底下的伙计不会两招那怎么行，就连小姜有时候都会放个烟火玩！”
眼看着一大群吃瓜群众要围过来询问方才琼玉使了什么法术，孔瑄连忙朝众人人随口道了句歉，一把拉着琼玉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飞身而去，再次引起一番不小的骚动。
好不容易才拉着琼玉躲过街坊们的视线来到一处小土坡的后面，孔瑄这才松了口气，想要问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突然，耳畔传来琼玉细微的叹息——
“瑄瑄，这一天，终是来了……”
这一声叹息里蕴含了太多的情绪，一时之间，孔瑄竟被琼玉眼底的那抹悲痛淹没，险些忘了说话，半晌，她才皱着眉头，有些试探性地开口：“琼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没有等琼玉开口回应，一个略显虚幻的声音突然在两人的耳边响起。
“既是由他的骨灰融合制成的仙器，那么当那人轮回投胎重返人间时，这玉佩上头骨灰所凝聚的灵力就会溃散，玉佩也自然会碎裂。”
孔瑄微微一惊，这声音明明应当是从远方而来，却如同耳畔回响，可仔细一辨，却能发现，两者皆不是。
是直接在脑海里响起的声音！
是谁能有如此可怕实力，在她们一仙一妖面前如此如入无人之境，施展这传音入密术法的时候她们根本无法察觉？！
相对于孔瑄的惊惧，一旁的琼玉则是愕然。只见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朝北边的天空看过去，而她目光所指之处，夜空之中竟是有一道天光，点破天幕的一角。那道天光不刺眼也不绚丽，可恰恰就是它那“看上去”的缓慢，让孔瑄讶异不已。
孔瑄已然感觉到一股仙气朝她们所在的方向降临而来，天光忽然如同水纹一般消逝，可下一次呼吸过后，两人面前约莫三丈之远的位置突然亮起九彩光华，光华之中，一道身影缓缓踏出。
一身看不出材质的华服绚烂得险些让人移不开目光，黑色长发在脑袋上方挽出高高的发髻，末端别着一枚镶嵌着珍珠的金色发簪。隐约细看，那人眼大小的珍珠之中竟隐隐有九彩仙光流转着。发簪末端垂下的流苏顺着鬓角一路而下，荡漾出一抹如同波纹散开的微光。淡白色的流袖如同流水般顺滑，在来人的双臂与肩后卷出一道道无风自舞的白霞。
凭心而论，琼玉与孔瑄二女已然是人间绝色，可此刻与面前这位女子相比，仍是差了些许的味道。女子一身长裙，裙袂从地面上扫过，却不沾一丝烟尘与泥土，踱步前行，缓缓地朝琼玉与孔瑄面前而来。那份从容与淡然，那眼眸深处所透露而出的沧桑与阅历——与她相比，琼玉和孔瑄倒更像是被月光掩盖了的夜明珠，只有当月光黯淡时，她们的光华才能被人以发觉。
女子每踏出一步，孔瑄就有种想后退的冲动。那是本能的反应，是被来自上仙威压所震慑的惊惧。纵使孔瑄相比普通的妖怪和异兽已经强大太多，在面对眼前女子时，依旧止不住地额冒冷汗。
琼玉在原地怔了许久，看着面前九天玄女嘴边盈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她终于反应过来，向前两步半身屈膝行礼，有些焦急地开口：“玄女大人莫要再如此！瑄瑄虽是神兽后裔，可终究不过修炼数十载，玄女大人再不收敛仙力，怕是要让她于此地当场显形！”
九天玄女温和地朝孔瑄看了一眼：“倒是吾忘了。以前下界昆仑山顶时随便惯了，从未掩饰气息和仙力。如今一时没收住，倒险些误了小孔雀。真是抱歉，吾向你道歉！”
玄女大人？！
难不成是九天玄女？！
孔瑄眼底的惊讶终于转化为敬畏，连忙有些艰难地向她行了一个礼：“怎么会，玄女大人根本无需向孔瑄道歉，能有幸见到您，是我的荣幸与神祗。”
孔瑄虽不像琼玉那般屈身，可神色之间的尊敬之意再显然不过。这可是九天玄女，真正的上神之位，与她的先祖凤和凰同属一个阶层的存在。
“是么，原来你叫孔瑄，那吾与琼玉一般，唤你瑄瑄可好？”
说罢，九天玄女轻轻抬手一挥，孔瑄只觉得那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威压和仙力尽数消散，且在九天玄女抬手的刹那，似乎有一股清风拂过，在触碰到自己身子的刹那，将她先前的那股压抑与窒息感尽数驱走，就连额间的汗珠都在那仙风的吹拂之下瞬间被带走。
这便是上神的力量。
九天玄女目光并没有再孔瑄的身上多做停留，而是回转过来看向琼玉。后者此刻还屈身半蹲，而且似乎还沉浸在对九天玄女到来的吃惊与愕然之中。后者目光凝视琼玉良久，才缓缓开口。
“琼玉，好久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