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因为在山上玩了一段时间,又在农庄吃了顿晚饭,当姜允司他们靠近镇子的时候,已经是亥时过后接近子时了,换算成姜允司认知当中的时间点便是接近夜晚十一点。此时基本整个小镇的人都已经睡着了,街上别说行人,便是一只猫都很难见到。
姜小姜早就已经在马车里睡着了,马车的尾巴后头拖着那一辆小推车。夜很安静,只有车轮在路上溜出规律的轻响与前方马匹时不时的扑哧鼻声。
从下山到现在,姜允司跟沈傲青一句话都没说,一开始还有姜小姜在一旁稍稍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可当小孩睡着了之后,只埋头驾车的姜允司与身旁虽然并肩而坐却不知在独自想着什么的沈傲青越发尴尬。
“姜掌柜,我留在你们这里,是不是很多余?”
耳边还回响着先前沈傲青的问题。
姜允司也不知道沈傲青为何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他当时是随口反问了一句:“有没有用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话一出口,姜允司就后悔了。虽然沈傲青这段时日确实没帮上太多忙,但跑跑腿帮他送送东西还是没少干的,不管怎么说也不算是吃白饭的人。
听了姜允司的话之后,沈傲青也并没有说什么,只轻轻地点了点头:“也是。”
看似随意,可沈傲青在那之后就陷入了安静当中,若非姜小姜主动开口,否则他都是一副沉默是金的态度。有时候甚至三五句都未必能响应一次。
姜允司叹了口气,心中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也是随意惯了,“心里没点数么”这种话若是对沙比他们说,他们完全不会介意。可沈傲青就未必了,毕竟他刚下界不久,不知分寸,未必分得清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调侃,在这方面可比郑白诺还认真。
姜允司不该像平时对待客栈其他人那样对待沈傲青。可话已出口,姜允司又不是个习惯跟人道歉的人,看沈傲青像个小孩子一样失落,有心想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路回程两人各执心思,沉默了一路,谁也没打算主动开口。姜允司也实在拿不准这人究竟是生气还是失落,好不容易回到镇子,就在姜允司刚松了口气的时候,就看到前方地界石碑的面前不远处有几个人。
“是他们……”
耳畔响起沈傲青的轻声。姜允司正觉得奇怪,刚想询问,就看到那对男女似乎因为听到了马车的声音而回转过身子。借着月色一看,姜允司才明白过来。
这几个人姜允司见过,正是下午他们在河边碰到,从草原西边顺着河流而下的那对男女,男子的身后依旧背着那个小孩。
因为下午他们距离姜允司和沈傲青的位置有些远,再加上那时阳光猛烈,所以那对男女似乎并没认出在眼前的姜允司和沈傲青就是午后在河边见到的人。不过两人依旧一副急切的模样,朝他们的马车招手,还一边招手一边呼喊——
“二位爷,可否停一下?可否停一下?”
夜色已深,即便此处已经靠近镇子,可这几人步行在这野外也不是什么易事,所以本来姜允司也没打算放着他们不管,轻轻勒了勒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看到姜允司的举动,那对男女对视了一眼,一时之间脸上出现了欣喜之情,朝他们迎了过来。
靠近一看,姜允司才发现,这对男女非常狼狈,男子满头大汗,身旁的那名女子同样气喘吁吁,神色之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多谢二位……”凑近了那男子才发现马车上的两人竟然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其中一位更是俊逸非凡,不由得微微一怔,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公子……”
“孩子怎么回事?”姜允司却没有理会男子的话,而是把目光停留在了他身后的那个孩子的身上。后者此刻依旧安安静静地趴在上方,月光下面色显得有些苍白,可神色之间却非常平静,像是在熟睡。
下午沈傲青就提到过异状,任姜允司再蠢也不可能看不出来,眼前这个小孩平静得甚至有些诡异,俨然是睡死过去不知道醒的样子。
乍一听到姜允司的问话,眼前的这对男女呼吸都是明显一窒,看在姜允司的眼底却觉得这两人愈发可疑,语气也逐渐变得凌厉了起来:“我问你们,孩子怎么了?!”
两人显然被姜允司冷冽的目光吓得有些怔然,那女子还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一只手朝他们伸了过去。
“喝点吧。”沈傲青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带了些许安抚的意味。男子对上沈傲青温和的神色,后者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看男子腾不出手,又将手中的水囊往那女子的方向伸了伸:“这位夫人拿着吧,这是干净的水。”
那女子险些被面前这个面容俊朗的男子晃了晃眼,好半晌才吞了吞口水,在男子眼神的示意下接过了沈傲青递过来的水囊:“多谢公子。”
解开水囊的口子,女子先是倒了些许在掌心处,轻抿了一口,确认是清水后,才将水囊递到男子的唇边,后者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大口,这才缓过神来,呼出一口浊气:“娘子,我可以了,剩下的你喝吧!”
女子摇了摇头:“我还不渴。”
“这里还有,不用让来让去。”姜允司直接从身后取出另一个水囊,递了过去。两人犹豫了一下,女子最终还是接了过来。男子刚想再开口,却见姜允司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三遍,把孩子放进马车里!”
说罢,姜允司就掀开马车的前帘,示意男子上去。眼看着姜允司的眉间逐渐有几分不耐烦,男子也不再多说,应了一声便带着孩子钻进了马车里头。眼看着马车里头居然还躺了另一个孩子,男子动作一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下午河边那几位公子便是二位!”
姜允司也钻了进来,“废话少说,把他放下,让我瞧瞧!”
小半晌后,姜允司收回了自己轻轻摁在小孩眉心处的手,神色无比凝重。一旁被动静吵醒了好一会儿的姜小姜揉着眼睛轻声问:“阿爸,他怎么样?”
“恐怕这是……”姜允司轻轻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回答姜小姜,而是朝男子看了过去:“什么时候开始睡着的?”
“一个月零二十天了。怎么唤都唤不醒。”
一个月零二十天?这个时间点,怎么如此之巧?
姜允司心中一跳,但并没有更多的深究。得了个准确的时间,他也不再犹豫,朝男子缓缓开了口:“离魂症。”
男子面上一惊,随后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公子真是能人,我于家乡找寻了十来名医师,都无法探寻出这是何种怪病。倒是遇上一位游方道士告知我,我儿确实是得了离魂症。没想到公子这么快就看出端倪,实在是……果然那位道士说得对,山海镇果然是个奇异的镇子。”
姜允司听了男子的话,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而是睨了他一眼,眼中责备之情确却是浓烈:“你是怎么想的,孩子得了离魂症还带着他如此山长水远,今日更是盯着烈日跨越那漫长的原野,若不是在此处遇上我,他怕是撑不到去往镇子!”
本来得了离魂症的人在无法正常进食补充营养的情况下就不该奔波,这孩子昏睡了一个半月,身体机能早就降到了最低。也不知道这夫妇二人究竟带着这孩子跨越了多长的路,今日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么久,终于是撑不住,如今体温反而越来越低,再耽搁多一会儿,别说撑到镇子,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恐怕这夫妇也正是察觉到孩子越发不对劲,这才变得焦急而朝路过的他们打招呼。
男子被姜允司两句话训得干瞪眼,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自己那躺在褥上毫无血色的儿子,最终还是生生地朝姜允司低下了头:“公子训得是,您看上去是有大能之人,如若可以,请务必救救我家孩儿!”
眼看着姜允司方才熟练地点在儿子眉心,以这种奇怪的方式把脉,又直接道出了自家儿子的这诡异的病症,男子自然明白眼前这位俊逸的青年定然不是个普通人,诚恳地看着姜允司。
“不用你说我也会,所有人出去待着,保持安静别打扰我,给我半炷香的时间!”姜允司察觉到这孩子的气息越来越低下,眉间神色越发凝重,朝男子挥了挥手。姜小姜明白自家阿爸要开始强行施法了,拉着男子出了车厢。外头的沈傲青和女子也听到了里头的对话,伫立在边上,前者还主动替姜允司拉下了前方的布帘子。
姜允司也丝毫没有含糊,将孩子的身子放平后,挥出两道空白的咒符,一张落在孩子的眉心,另一张落在孩子的胸腔上方。金光微闪,缚灵笔从腰间腾起,被他握入手中,姜允司快速地在眉心那枚符纸上勾勒出一个金色的“镇”字,贴于其上。
人有三魂七魄,其中的三魂则为天魂、地魂、人魂。天魂主管人之灵,又被称之为元神。地魂主管记忆,被称之为觉魂。人魂则主管生命,又被称之为命魂。三魂相依相生,缺一不可。
【离魂症】——这是一种诡异而罕见的病症。顾名思义,是人的其中一魂甚至多魂离了肉体。其实说它是病症根本不妥当,因为它算不上病,反而算是一种人为的祸害。是有什么人用一种特殊的途径将这人的魂引了出去。
缺了天魂,相当于元神出窍,卧床不醒。缺了地魂,记忆全无,智力尽丧。缺了命魂,最为严重,相当于当场死亡。而眼前这名小孩,很明显是被引走了天魂,导致其陷入沉睡,看似并无大碍,但身体得不到应有的营养,迟早熬不下去。
在这个没有输液的时代,这小孩足足撑了一个多月,已经算是一种奇迹了。
即便只是缺了一魂,也容易引起其其他两魂的不稳定,一个不小心如果其他两魂双双离体,就意味着没救了。
姜允司落下的这个“镇”字是先为了镇住这孩子的其他两魂,以防他在接下来的作法中触动其他两魂的抵触而导致后者离体。当镇魂灵符彻底稳固住小孩后,姜允司抬起手指在齿边一抹,一串鲜红的血珠飘出,被姜允司掐指念咒带起,融入缚灵笔之中。
白色的毫在刹那间被血珠染透,姜允司挑出一个殷红的“命”字,溅落在胸前那张符纸处,一阵淡淡的血光从符咒上蔓延而出,如同波纹一样将小孩的身体包了起来,然而姜允司眉间的凝重却并没有缓和的迹象。
姜允司虽然休息了接近两个月,灵力尚且只恢复了三成,他自己的血里所蕴含的灵力能不能替这孩子续上一口气,尚且是个未知数。要知道,在这方面,他可不并不擅长,比他更适合做这份工作的是琼玉和孔瑄。
半晌,血色的波纹朝小孩的唇边染去,如同一缕掺杂了血的薄雾,朝他口中涌去。然而小孩的脸色并没有任何变化,身体也没有产生什么反应。姜允司皱了皱眉,掀开车厢的帘子,朝外头的沈傲青看了一眼:“沈公子,你进来。帮我个忙!”
沈傲青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突然等到姜允司的点名,不由得眼底多了一抹讶异,不过看姜允司面色沉重,他也没有多说,点了点头,一头钻了进来。姜允司也没跟他废话,拉过他的手,朝自己齿边一抹……
沈傲青:???
沈傲青只觉得姜允司似乎在自己手指上轻轻舔了一下,不由得脸上一惊,目光呆滞地看着姜允司,显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而且他分明在姜允司唇边触碰到自己指腹的那一刹那,感觉到一股诡异而莫名的情愫。那种感觉竟有些像当初在【弑神井】里遇到的天雷,可与后者不一样的是,没有天雷那般猛烈而令他浑身剧痛,反而让他打从心底有种微妙的麻痹感。
姜允司:……
相比于沈傲青的奇妙内心世界,姜允司倒是尴尬了好一会儿。他居然忘了沈傲青是龙,他怎么可能咬得开对方的手指?!
他尬笑了一会儿,才跟沈傲青开口:“要不,你自己咬?”
沈傲青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一时没听明白姜允司的话:“嗯?”
“咬啊!快!”
“咬什么?”
“我需要一滴你的……”姜允司眼看着这货显然不在状态,不由得声音也提高了些许,随即又想起外头那对夫妇还在,只得压低了声音:“你的龙血!”
说着,又把沈傲青的手推向了他的嘴边,示意他自己来。沈傲青目光落在自己方才被姜允司“舔”过的指腹,思绪不由得涣散了些许。
直到姜允司又不耐烦地催促了两句,沈傲青才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在指腹上咬出一道血痕……
姜允司挥笔取过那一滴龙血,挥出一张新的空白符纸,又重新镌出一个新的“魂”字,拍在了孩子的胸上。用沈傲青血液誊写而出的这枚“魂”字,比姜允司的那枚更多了一抹鲜艳,甚至能感觉得出字上散发出的淡淡力量波动。
姜允司轻轻吸了一口气,打出一道新的法决,落在那张血色的符纸上,手成剑指指向了那孩子的嘴巴,这一次,符纸上血芒四起,相比先前姜允司那枚轻得如同薄雾的“魂”,沈傲青的“魂”充斥了一种厚重感,如同一股翻滚的红色血焰,朝小孩的口中注去。
随着“魂”的注入,小孩的脸上逐渐多了一抹淡淡的血色,不再像先前那般苍白如纸,体温也没有再往下降,比先前温暖了些许。让姜允司惊讶的是,小孩的眉间好像多了一抹苦楚之色。
姜允司皱了皱眉,倒是没想到龙血的力量竟然如此厉害,能让失了天魂的人露出此等神色。
姜允司所用之术只是单纯地巩固小孩原有的两魂,并运用灵力凝聚成新的“魂”去代替他失去的天魂。但这种方法只能暂时维持他的现有状况,保证不会持续恶化。对于治疗一事,只能等之后再说。
如今这小孩的状况跟之前在南平吸收了凰血灵丹的他是差不多的,他的体内就如同一尊火炉,龙血虽然提供了他足够的力量去维持“魂”,可他的肉体却没有那么大本事去消受。
姜允司方才最后打出的两道法决虽然稍稍打散了那滴龙血的力量,但对于一个小孩而言,依旧只是暂缓之计。如今只能将他带去客栈,利用孔瑄的医术和琼玉的莲花仙灯来辅助这小孩去消化那滴龙血了。
将帘子掀开,姜允司刚想朝外头一脸焦急的夫妇开口吩咐,可嘴刚一张开,就是一阵咳嗽,嘴角边处溢出了一抹血迹。
“阿爸!”
“姜掌柜!”
姜允司摇了摇头,摆手示意:“没事,灵力消耗有些大而已。回去躺一会儿就好了。”
这对夫妇见到姜允司这般状况,哪能不知道他是为了自家儿子才嘴角溢血,两人对视一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姜允司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公子大恩大德!”
“慢着!先别跪!”姜允司用眼神示意姜小姜赶紧将二人扶起来,对他们说明了里头小孩的情况,这才继续下去:“我这马车带不下你们,所以我现在要先行一步,带这小孩回客栈。我将这木牌交予你们——”
说着,姜允司将腰间一个木牌取出放到男子的手上,沉声道:“步行的话,这里距离山海镇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路途,还要你们二人自行奔走。带着这令牌,只需给守镇的人说一声,他们便能知道你们是我山海客栈的客人!”
“山海客栈……”男子低声呢喃着,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木牌,目光在其上的“姜”字定格好一会儿,才瞪大了眼睛:“姜掌柜……你是姜掌柜?!”
“你认识我?”
“是的,就是有人告知我们山海镇有一家以镇子为名的客栈,客栈的掌柜是一名灵力高强的法师。”男子点了点头,眉间尽是喜色。
“是谁告诉你的?”姜允司挑了挑眉,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蹊跷。
看眼前夫妇二人脚上鞋子的磨损程度,这两人至少跋山涉水了一个月。而他们来时的方向是草原的另一头,也就是西边。即便他们带着一个昏迷的小孩脚程再慢,一个月也足以走出近千的里程。他可不觉得自己除妖师的名号能延伸到西边这么远的地方。
“阿爸你不是说不容耽搁了吗,这些事之后再计较吧。我们赶紧把这孩子带回去让琼玉姨她们看看!”姜小姜在一旁看姜允司神色里多了一抹淡淡的疑云,忍不住催促道。
“也是。”姜允司轻笑了一声:“我们马上启程。二位,今夜能赶到客栈吗?”
“自是可以,姜掌柜莫要再担心我们夫妇二人,只管带着我儿去便是。”男子拉着妻子退到一边,拱手朝姜允司行了一个大礼:“在下田烛,四口田,火烛的烛。大恩大德——”
“这些以后再说!走了!驾!”姜允司朝他们挥了挥手,直接扬起马鞭,带着马车扬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