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姜允司倒是没有想到自己抱着孩子从马车上下来，一脚踏进客栈门，就看到琼玉、孔瑄、金子阡、郑白诺都围坐在一张桌子旁，就连沙比也坐在一旁，根本没了平日里慵懒的模样。
“人这么齐？怎么，迎接我啊？”姜允司调侃地笑了一声。
看到姜允司抱着一个孩子回来，身后跟着姜小姜，众人都不由得微微一愣。
“掌柜的，这是……”琼玉目光落在那小孩的身上，却是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惊讶。姜允司看在眼里，只当她是感觉到了这小孩体内缺了天魂，他将小孩平放在一张桌子上：“琼玉，瑄瑄，你们且看看这小孩的状况！”
两女迅速上前，一番查看，孔瑄眉头紧锁：“这孩子身上并无外伤，体子倒是虚得很。可为何我把脉却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这根本不是他该有的！”
“是我的血，方才姜掌柜为了镇住他的魂魄所用！”沈傲青从门外走进来，沉声开口。
难怪了。孔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旁的琼玉却是看向了姜允司：“【离魂症】？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小孩？”
“回来路上碰到的，先别问这些，你能否救？”姜允司直觉琼玉的反应颇有几分怪异。
“跟你一样，你能救的我便能救。你救不了的，我也不比你强。”琼玉的回答看似很绕，实则就是“否”。姜允司可以替这小孩镇住魂魄，她也可以，但若是不能将天魂找回来，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不过幸好你处理得及时，若是没有沈公子这滴血，这孩子怕是今晚都活不过去。”琼玉抬手挥出一道淡淡的光点，落在小孩的眉心处：“先稳住他的身子，再想办法吧！”
“嗯，那我弄点药膳，熬点汤水，我们想办法让他喝下去。他身子太虚，不能太补。得先花上一两天时间慢慢调养！”孔瑄点了点头，转身朝郑白诺勾了勾手指：“郑老大，你和子阡去后院烧点热水替他擦擦身子吧，这孩子衣服不仅脏乱，还又湿又黏，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放任着不管怕是要入风着凉。”
“嗯！”郑白诺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拉着金子阡一同朝后院走去。
“小姜，随我上楼，清扫一下空房间，把他放下！”姜允司再次将小孩拦腰抱起，就要朝二楼走去。
所有人听到这话，动作都猛地一顿——
姜允司敏锐地察觉到了众人的僵硬，不由得有些诧异：“怎么了？说起来你们方才就聚在这里就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似的？”
平时大家这个点要么早就睡下了，要么就各自在房里呆着做自己的事情，除了轮流掌灯守夜的人，可从没试过这么人齐。
“呃，楼上……”金子阡挠了挠脸，目光有几分游离地朝二楼的方向瞥去：“有客人。”
“哦？是么？”姜允司倒是有些意外。客栈虽然有住宿一条龙服务，不过向来投宿的人都不多，偶尔来的也都是外地人。这端午节的余热都尚未过去，客栈能有外来人他是没想到的。只听他他点了点头，“不过有客人又怎么了？又不是只有一个空房。”
“姜掌柜说得有理，尔等毋需理会我，平日里该是如何便是如何。”
楼上传来一个温雅的女声，姜允司一惊，抬头就看到九天玄女正站在二楼的阶梯边上。
这女子什么时候出现的？
姜允司心中自然惊奇，以他的敏锐，居然连对方走到楼梯边上都不知道。其实不仅姜允司，其他人也没有察觉到九天玄女走出房门的动静，就连这里感知力最高的沈傲青也不例外。他在看到九天玄女的那一刹那，脸色明显一变，眼底是数不尽的震惊。
沈傲青二话不说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那背影看上去是又急又慌。这一幕自然被姜允司用眼的余光捕捉到了，自认识以来，他可从未见过沈傲青如此失态，心中更加诧异。难不成他与这女人认识？
“玄女大人！”琼玉轻唤了一声。
听到琼玉这声叫唤，姜允司只觉得脑袋空白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过来。
玄女大人？！九天玄女？！
姜允司的目光在那女子的身上扫了一圈，将她身上的物什全都打量了一番，没有放过任何一点。直到后者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头，他才猛地抽了一口凉气：“卧槽？！发财了？！”
琼玉：……
客栈其他人：……
九天玄女显然没想到姜允司竟然是这样的反应，面部微不可见地抽了抽，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而是顺着阶梯一路走下，朝姜允司温和一笑：“姜掌柜你好，吾为九天玄女，神界琼花宫之主。久闻琼玉受姜掌柜的照顾，今日吾正好路过，便顺道来看看。”
嗤！琼玉在镇子生活了几十年，我接管这家客栈也都十几年了，也没见你“顺道过来看看”啊！
姜允司心底轻哼了一声，脸上倒是笑得诚恳：“玄女大人莅临，自是我山海客栈蓬荜生辉。不知我的几位伙计可有怠慢您？”
“当然没有！”九天玄女摇了摇头，视线终于落在了姜允司的怀中：“你们还是赶紧把这孩子抱上去吧，不必理会于吾的存在。”
“好的玄女大人。待我安顿好他之后，再亲自向大人请安！”姜允司说完最后一句客套话之后不再犹豫，径直地抱着那小孩走上了二楼。
其他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去了。一直默默地看着众人没说过话的沙比朝门外的阴影扫了一眼后，眼珠子转了转，也一溜烟儿朝外头蹿了出去，独留下琼玉和九天玄女两个人在大堂内。
琼玉低下眉眼，在柜台那头取过寿娥送来的上好茶叶，点燃了炉子准备再重新泡一壶茶。九天玄女看着她的动作轻轻地笑了笑，走到一张椅子边，缓缓地坐了下来，朝琼玉柔声开口：“看来，你这些年，并不像吾想得那般。”
琼玉沏茶的动作微微一滞，“玄女大人想得是哪般呢？”
“方才看你身着朴素，一点也没有了以前的模样。且你又与吾说这客栈的掌柜早已不是你，吾还当你经营不善将这客栈亏了出去。”九天玄女的目光从琼玉的衣衫上扫过，随后才落在琼玉发髻后方那根素白的短簪之上。这发簪太过普通了，普通到街边小摊两文钱就能买一根，甚至九天玄女一开始还觉得那发簪是以没用的筷子剃制而成。
“玄女大人多想了。”琼玉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脑后的簪子，明白了九天玄女的意思，“掌柜之位实则是我自己让出去的。掌柜的对我很好，并没有任何亏待，当初也是他帮了我许多，才让我得以保住这间客栈。人间有三从四德之说，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终归是不好，我不像瑄瑄那般洒脱随性，又是守寡之人，将这门面之职让出去，倒也合我心意。”
琼玉在山海镇已经呆了半百之年数，但凡她若是再高调一些，早就被镇子上的人发现了。大家都知道山海客栈的掌柜换了好几个人，中间几任都是女子，却不晓得其实都是琼玉一人化身而成。如今姜允司替她挡在前方，琼玉也可以以自己真实的模样示人。镇子里只有少数如徐老那样年纪的老人才知道，现今山海客栈的女厨师，与当年山海客栈第二任掌柜长相一模一样。而第二任掌柜时期，已经是接近六十年前的事了。
“至于穿得简单……”琼玉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玄女大人若是进一趟人间的厨房就能知道，再好看的衣物，在那种地方都会成为累赘。”
“确实是吾想多了。”九天玄女轻轻叹了口气。
落魄。寄人篱下。
这是九天玄女一开始对琼玉这些年的认知。但在看到客栈其他人的时候，特别是当姜允司回来时，九天玄女就知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这个客栈的伙计性格迥异，身份更是天南地北人妖仙三界都齐了，可居然比她想象当中要和谐得多。而姜允司这个掌柜更是出乎她的意料，虽然这小孩看上去有些见钱眼开，目光也一直在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上流转，但若是仔细一看，就能发现，这小孩的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
姜允司虽然表面上对自己很尊重，可实则并不以自己为意。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之子能拥有的气度。拥有这样气度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亏待琼玉？
那先前夜里，琼玉将仙灯点亮，究竟是源自何由？如果不是心境剧变，莲花仙灯的灯芯又怎会发生那样剧烈的仙力动荡，甚至惊动了天上的琼花宫？
看着琼玉，九天玄女很想开口询问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微微张了张嘴，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改了口：“琼玉，你还是不愿随吾回天上么？”
琼玉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抖，滚烫的开水洒落手背，她却似乎没有察觉到一般，沉默着继续手中的动作，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九天玄女眼底闪过一抹黯然，随后被她敛起：“可以给吾一个理由？继续留在人间的理由。”
即便琼玉早就知道自家玄女大人根本不是“顺道来看看”，可突然面对这个问题，还是不由得有些语塞。
她不知道。
是的，她回答不上来。最初她不小心将琼花宫仙灵天灯的灯芯遗落凡间，这才下凡寻找。可找到灯芯的同时，她的心也遗落在了田褚的身上。九天玄女第一次在凡间寻到她，是为了质问她明明已经找到灯芯却为何不返回天庭。琼玉以心相告自己早已爱上凡间男子，不愿再回天上。九天玄女虽然一开始震怒，可最终却被两人打动，独自将灯芯带回了天上。
仙凡终归有别，田褚生老病死，琼玉守着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却连子嗣也没能留下。从临终的田褚手上接过这家客栈，琼玉成为了它的第二任掌柜。算上田褚在世的时光，琼玉守了这家客栈多久，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数过。
九天玄女并不否认人间的爱，也不想去否定琼玉对于田褚的思念和刻骨铭心，可她并不认为琼玉替那个男人守着这家店就是对的。无论是义务，亦或是职责，琼玉都已经做得够多了。
琼玉自己也很明白，早在十余年前姜允司从她手中接管过这家客栈时，其实她就已经没有了留在人间的理由。可她就是放不开自己的手，她也不知道这是否已经成了自己心中的魔怔。
从疾风白隼一族领地离开后的那一个月里，她怀着散心和游玩的想法走走停停，甚至在北部的雪国也逛了一圈——这是她近百年以来第一次出远门。直到这趟散心，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这座客栈锁住了脚步。
可究竟是“客栈”锁住了她，亦或是心中的“执念”锁住了她。
她不知道。
“玄女大人——”琼玉下意识地隔着上衫的布料轻抚了一下胸前的玉佩，眼底是鲜少的迷茫与慌乱，“他，当真是已经转世投胎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