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第十章
草原的温度,是除了沙漠以外,差异最大的地域。白天的日光越是猛烈,到了夜晚,日光消失后,伴随而来的冷就越是入骨。一入夜,西面的风就会开始横跨草原而来,吹得人脸颊生疼。到了深夜则更是如此,若是没有穿着足够厚的衣服于夜半时分走出屋子外头,势必会着凉。即便是在屋子里,若是没有充足的火源或被子取暖,在睡梦中也一样会发冷。
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夏姑早就已经习惯在孩子们睡觉前让他们喝一小口热好的羊奶,一口则足以。既暖胃,又不至于让孩子们夜半起身上茅房,一觉睡到天亮刚刚好。
夏姑也习惯每天在三更天起一次身,查看是否有哪位小孩梦中调皮踢了被子,便帮他们盖回去。这个习惯夏菁也是知道的,偶尔夏姑若是白日里太累夜里起不了身,这份工作便由夏菁代替。
十四岁的夏菁已然是大姑娘了,不方便跟其他孩子睡在一起,夏姑便专门替她腾出了一个小房间。可今夜夏菁翻身从被子里起来时,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她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对于这间农场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气息都非常熟悉,熟悉到空气中有一丁点的违和感她也能“闻”出来。
太安静了。
夏菁的脑海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念头。孩子们的房间就在她的对面,平日里隔着两扇薄薄的木门,她能听到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甚至偶尔还会听到他们的呢喃梦语。可此时她却分明听不出一丝关于孩子的动静。
风婧猛地从地上下来,也顾不上穿鞋子,一把推开了房间的门冲了出来。当她推开对面的门时却是一怔,出乎她的意料,所有的孩子都安好地躺在床铺之上。夏菁在门边伫立了许久,朝里头走了进去,然而她的心却依旧无法安定下来。她走到距离门边最近的一个男孩床边,透过窗外的星光看着他的睡颜,确定他睡得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当夏菁伸出手在男孩的额头上轻轻一探的刹那,男孩的呼吸声戛然而止。夏菁的呼吸一窒,不仅如此,其他小孩的呼吸声也在这一刻悉数消失。
夏菁用双手掀开孩子们的被子,又拍了拍几个孩子的脸,可看着毫无动静的他们,夏菁心中又急又慌,想要开口叫唤,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无论她怎么张嘴,都无法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突然,夏菁停住了身形,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朝自己靠了过来,她猛地回过身,却是眼前一黑——
“啊!”
夏菁猛地一个激灵从床上乍醒,翻身坐起。喘着粗气,她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发现自己满头是汗,就连后背都被冷汗浸湿。夏菁吞了吞口水,捂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胸腔里的心跳,这才略微安心了些许。然而她没有犹豫,像方才在梦中那般翻身下床,也没有穿鞋,推开门冲了出去。
这一次推开孩子们房间的门,夏菁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当伸手去探他们鼻息时,当他们在那刹那间失去呼吸和心跳之时,夏菁眼皮狠狠一跳,却并不像方才在梦里那般惊慌。她猛地回过身,只见一个黑影突然停在距离她不足一尺的地方。
在看清黑影的瞬间,夏菁只觉得自己背脊一阵冰冷,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从脚底升起,一路朝头顶天灵盖的方向而去。眼前的黑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怪物,它并不庞大,甚至只有孩童大小,但它的身体极其怪异,像极了各种动物拼接而起的模样。马身狮脸,象鼻牛尾,前肢像极了虎,后肢却如同豚彘那般短而肥硕。
那怪物一双深红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夏菁,还发出了一声奇怪的沉吟:“嗯?”
夏菁已经恐慌到说不出话来,不由自主地退后着,可慌乱之中脚下一个踉跄,她直挺挺地朝后方倒了下去——
“啊!”
当夏菁再次从床上惊醒,面上已经带上了尚未干涸的泪。她死死地咬着唇,翻身下床脚尖触碰到冰冷地面的那一刹,她犹豫了。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这一次,夏菁从床头上取下一件外衣披在了身上,也穿上了鞋子。她缓缓地推开房门,目光在对面孩子们的房门上停留许久,并没有推开,而是朝夏姑的房间走去。
农场的房子不大,这条走廊也很短,换做平日,不足五次呼吸的时间,夏菁便能从自己的房间抵达夏姑的房门口,敲响她的房门。可今夜,夏菁却觉得这条走廊黑得看不到前方,长得看不到尽头。她每迈出一步,都能听到草鞋在木板上摩擦而带起的响动,每跨出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脚在颤抖。寂静之中,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逐渐变得沉重……
当夏菁推开夏姑房门的一刹那,她的神色已经没有了任何波澜,她顿了顿,朝蹲坐在夏姑房间里的那个怪物缓缓开口:“放……”
夏菁的开口依旧非常艰难,宛若有一双手在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一样,可她依旧还是缓慢却又清晰地吐出了四个字:“放……我……离开……”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那怪物竟然没有再朝夏菁扑过来,而是发出了人的声音:“没想到能坚持到现在,倒是个修梦的好苗子,可惜了……”
伴随着那怪物的声音逐渐模糊的,是夏菁的意识——
当夏菁第四次从“睡梦”中醒过来时,内心已经毫无波澜。她像平日里起床那般,平静地换了套外出的衣物,又稍稍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这才站起身。这一次,她并没有推开房门,而是站定在了自己房间的窗边,她朝外头定定看了半晌,随后抓起床头柜子上的一盏烛灯,朝窗外狠狠地砸了过去。
夏菁只觉得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心头传来,痛得她呻吟一声,忍不住松开了手中的烛台。但夏菁分明感觉到方才烛台碰撞到了一层看不见的障壁。夏菁再次捡起烛台,用力地朝窗外砸去。这一次,疼痛更加剧烈,夏菁疼得叫出了声。
她清晰地发出了声音!
夏菁瞪圆了双目,纵使心中疼痛难忍,可她的思路却愈发清晰。她一下又一下地用手中的烛台朝那层看不见的障壁砸去,每一次的碰撞都仿佛砸在了心头,可她依旧死死咬着牙撑了下来。
五——
六——
……
十二——
当烛台第十二次落下时,夏菁发出了一声隐忍许久的痛呼,可伴随着她的声音,是一阵清脆的破裂声。在这一刹那,风婧面前的窗户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她所在的房间,而她脚下的地板也化作了一团黑影。重重的黑色将她完全吞没,她手中的烛台掉落并融入了黑色之中。夏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直到周围隐约传来什么动静,她才睁开了眼睛……
今日的清晨比前几天倒是要凉快不少,孔瑄起身开门的时候,还能看到门口边的花上还沾着几滴露水。孔瑄轻轻地吸了口气,听到楼上传来轻微的动静,转头就看到一名男子从楼上下来。
昨晚是郑白诺掌灯守夜的,其他人并没有等到最后,纷纷睡下了,就连琼玉也在那孩子情况稳定下来后就回了房。孔瑄也并没有再昨晚见到那对夫妇,不过只一眼,她就知道眼前这男子是谁。因为他眉眼与那得了离魂症的小孩像了七八分。
“这位姑娘早上好!”田铎朝孔瑄笑着点了点头:“在下叫田铎,是田小晃的父亲。”
孔瑄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孔瑄,客栈的跑堂之一。你儿子的事我们都从掌柜的那里听说了,如果不能将他的天魂找回来,他将会一直这样沉睡下去。关于这一点,等掌柜的起来后,或许会向你们夫妇二人询问你家孩子在昏迷前的一些情况。你们可要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回答,可莫要漏了一些重要细节!”
这话说得在理,但若是仔细品,却能发现有什么怪怪的。孔瑄自然是故意的,她想先试探一下这个田铎。所以说这话的时候,她也在暗暗观察田铎的神情,不过却并没有从他脸上发现什么异样。看来这田铎当真只是一个普通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儿子离魂症的背后究竟还有什么深意。
“诶!”对于孔瑄隐隐带刺的话,田铎却是并没有察觉,应得利索:“多谢姑娘提醒!”
孔瑄点了点头,将客栈大门彻底打开,刚准备去厨房制作今天的早餐,就听到田铎有些犹豫地开口:“孔、孔瑄姑娘,我能问问您,镇子上是否有招短工啊?”
孔瑄一怔:“不清楚,我可以待会儿替你去问问。不过你问这个作甚?”
“啊,这个……就是……”田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支支吾吾地道:“小晃这个病情也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我们夫妇盘缠所剩不多……”
孔瑄闻言淡淡地看了田铎一眼,了然地点了点头:“这样啊。下午去市集的时候,你若是方便可以随我一起,正好前两天杜老板那边好像有个小伙计摔了一跤,暂时缺个人。我带你去问问!”
“谢谢姑娘!”田铎闻言不由得喜上眉梢,一直徘徊在眉间的郁色也在这一刻消散了些许,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随机他又有些拘谨地开口:“那……姑娘可知客栈附近,是否有闲置的仓库或者木棚出租?”
“你家儿子那种情况陪你们奔波了一个月没丢掉命已经是奇迹了,你还想让他跟你们一同去住仓库那种阴冷潮湿的地方吗?”
一个声音从后院的方向传来,只见姜允司信步而入,脸上还带着水迹和半分的惺忪,显然是刚洗完脸。他从后院的方向行入,随手抄起柜台上的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起来:“你儿子现在住的那间客房是我们的【灵】字房,每日是三十文,除去药材和杂七杂八的费用,你们夫妇二人每日需付我这个数!”
孔瑄看到一旁的田铎逐渐拘谨,不由得有些好笑,却并没有出声。
果然,姜允司顿了顿,又噼里啪啦地算了一通:“对了!而我们店内的跑堂每日工钱是二十五文。你如果能去杜老板那里打零工,每日基本还能再赚二十五文。”
说到这里,姜允司笑着朝孔瑄开口:“瑄瑄,前些天我们店里不正好想说招个小兼职么?我看田夫人就挺不错的,应当是能吃得了苦。”
孔瑄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掌柜的,你要招人家田夫人,总得问问人家自个儿的意思吧!”
“愿意愿意!”话音刚落,楼上就传来田夫人的脚步声,只见她一脸急切地从楼上下来,却有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吵醒了隔壁房的客人。田夫人走到姜允司的面前,一脸诚恳:“姜掌柜若是不嫌弃,请尽管使唤。我不要工钱都行!”
“那倒不行,若是有人向衙门举报,我这小店可就完了!”姜允司松松地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打趣还是认真:“我们客栈兼职是不包伙食的,不过你们夫妇二人若是愿意,可以每日向我们店支付五文钱,我们包你们三餐,跟店内伙计们吃一样的饭菜。所以实际上算下来,你们只需每日向我支付十文钱。相信对于田兄来说,在我们镇子上每天赚十文钱不难吧?”
田家夫妇二人听着姜允司漫不经心的话,心中却是触动,姜允司虽然看似跟他们算得一清二楚,可实际上又怎么可能真的只值十文?他此举分明是在顾全他们的颜面。
“多余的话就不用多说了。小晃的魂魄我和琼玉已经替他完完全全镇住了,暂时不会恶化。你且与我说说,在小孩沉睡前,可有什么异状?”姜允司抬手止住了两人欲要感谢的话,拉开一张木椅左下,又示意他们夫妇二人也一同坐下:“譬如有没有碰到什么人?或者什么奇怪的事?”
田铎夫妇二人对视一眼,面对着姜允司坐了下来。可没等他们开口,外头传来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
“姜掌柜!姜掌柜——”
不知是不是脚步声和这个呼唤声动静太大,惹来了其他人。二楼的“仙”字房门也正巧开了,九天玄女从里头缓缓踱步而出,而金子阡和沈傲青也正好一前一后从后院的方向走进来。
姜允司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其他人,不过显然正门外头的呼喊声更值得他在意。他认得这个声音,是衙门一个年轻的小捕快。
只见小捕快一脸焦急地从外头冲了进来,跨过门槛就朝姜允司嚷道:“姜掌柜,你起来了就好!不好了不好了!”
“小升,你别急!”孔瑄看他大清早就跑得满头大汗,已经不能用“火急火燎”来形容,分明就是“世界末日”的模样,随手给他倒了杯茶:“喝口茶,先缓缓……”
捕快小升红着脸从美女手中接过茶一饮而尽,对于孔瑄后面加的那句“不过是隔夜的”充耳未闻,擦了擦嘴角,放下茶杯,深深地吸了口气。
“农场!农场昨夜起火了!”
姜允司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脸色变幻:“你说什么?”
孔瑄和金子阡听到后脸色也一紧,沈傲青倒是第一次看到客栈众人脸色变幻如此同步,不过他也对捕快所说的话极为在意。
“昨夜、昨夜大概丑时,白兄和霍兄二人飞鸽传信回衙门,让我们迅速派人上山,可信中并没有具体说发生了何事——于是……”说到这里,小升的神色逐渐有些犹豫,开始支支吾吾起来:“我们是卯时才抵达的草原,发现整座农场已经……已经……”
“已经什么?!说清楚!!!”姜允司抬手拍了拍桌面,脸上明显带着几分愠怒。
小升嘴里说的“白兄和霍兄”,自不必想,定是白无与霍霄。
丑时传信,可卯时才抵达草原,这其中整整两个时辰,即便是从衙门走路前往山上草原,也最多不过三个时辰,他们衙门出巡,又是前往镇子外头,怎么可能只靠一双腿。
会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抵达山上,明显是中间耽搁,又或者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有动身——结合小升这副支支吾吾不敢说的样子,想来是他们认为白无霍霄初来乍到,不想被他们使唤,所以收到信件的第一时间根本没当回事,意欲给他们来个下马威。
“整座农庄已经全部烧毁,畜生几乎都烧死了,农场后半部分的果树也被烧了一大半——”
“夏姑呢?!还有孩子们呢?!”姜允司只觉得脑袋一阵沉痛,瞪圆了一双明眸。
“具体不清楚……好像……”小升看到姜允司这副模样,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好像只有那个叫夏菁的女孩……活下来了……”
一声沉闷的响声在姜允司面前的木桌上发出,姜允司收回手,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上一趟山!”
说罢就直接冲出了门外,孔瑄没拉住姜允司,皱着眉头朝沈傲青道:“沈公子,你陪掌柜的去一趟,记住,别让他冲动。他灵力根本还没恢复,昨夜又替小晃镇魂,不能再出什么差错!”
“好!”沈傲青点了点头,二话不说也冲出了门外。只听先后两声烈马的嘶鸣响起,两人骑着马先后冲出院子,朝南面而去。
孔瑄暗暗摇了摇头,金子阡凑到她身边,脸上同样带着几分惊疑:“瑄瑄,夏姑她不是……怎么会?”
“不清楚。”孔瑄也有些拿不准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是今夜掌柜的还不回来,说不定明日我们就都别营业了,一同上山瞧个究竟。”
“这山上的农场……可是指的西南面草原上的那座?后头种了不少橘子树的那座?”
孔瑄和金子阡没想到九天玄女居然会开口向他们询问这件事,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玄女大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连橘子林都知道?
没等两人回答,琼玉的声音也从后院的方向走来:“怎么了,方才便听到厅堂里嚷嚷的……”
说到一半,琼玉的目光落在了田铎的身上,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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