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平镇】毕竟是东南部粮食产地之一,市集的热闹和繁华程度相比其他城镇更甚,商品的种类也更多。姜小姜逛了两天都还没彻底把镇上的市集完全逛完,明明是傍晚时分,但摊主们丝毫没有收拾东西回家吃饭的意思,反而纷纷在对即将到来的夜市进行准备。
姜小姜用仅剩的两枚枚铜板买了份糖炒栗子,一手抄着油纸袋,空出来的另一只手从中捏起炒熟的栗子。如果旁边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就一定会惊讶于这位孩童的力气——他先是单手将栗子捏出一条裂痕,然后再用门牙咬开外壳,将栗子肉吃干净。
耳边是络绎不绝的声音,姜小姜穿梭在市集摊位中,边逛边用门牙将壳内的栗子肉挖出来吞掉,动作干净利落,像极了一只灵巧的小松鼠。当油纸袋里还剩下仅仅最后三颗之时,姜小姜终于走到了市集另一头的酒楼。
这间酒楼算得上是【南平镇】里评价很高的了,菜色多样口味齐全,大厨似乎也是酒楼老板以高价从大陆最繁华都市【清海城】那头挖角过来的。听说这里一份普普通通的仙醉鹅就要整整三钱银子,几乎是其他饭馆的三倍有余。换做是平时以姜允司那个抠门劲是打死都不可能来这种地方消费,不过难得带姜小姜出来逛逛,顺便还可以尝尝别人同行的手艺。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自然还是因为前几天刚进账二十五两银子,就算不能大手大脚一次性花光,也总得犒劳一下自己。
姜小姜一脚迈进客栈的门面,还没走两步,就听到里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这声音音量不算特别大,却清晰而有力,明明温和,却又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在偌大的酒楼里竟一点也不显得孱弱。酒楼的玄关是一条走廊,两边装饰着碧色的常青竹。在闹市的深处,这青碧色的装点颇有几分雅静的意味。
那声音从走廊另一头台阶上方的大堂传来,明明姜小姜能感觉到大堂那头应该有不少人,穿透而来的却仅仅只有那个男声,恍若从遥远的浩瀚星空而来。
姜小姜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穿过走廊拾阶而上,这才真正地来到了酒楼的大堂。撞入姜小姜眼底的是坐在屏风前的一个年轻男子,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目祥和,面容淡定,嘴边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而最令人瞩目的是该男子蒙在双眼上的那抹雪白色的绸缎——这人是一个瞎子。
真可惜。
姜小姜内心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感叹,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位男子是一名说书先生,正述说着【神州】大陆多年前的故事,温和清冽的声线却带着铿锵之力,让在座的所有食客都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
店内人头攒动,也有不少人正在食用面前的美食,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自己的动作,连咀嚼和吞咽都带了几分轻柔。
姜小姜在店小二热情却无声的笑容里被引到了距离窗边最近的一张桌子,后者利索而熟练地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又掏出一张红纸放到他面前,纸上用墨水列出了各式各样的菜名,这赫然是酒馆的菜单。
姜小姜瞥了一眼菜单,也抱着尝尝别人家大厨手艺如何的想法,随手点了几个他们自家客栈也有的菜。店小二无声无息地退下,姜小姜不由得朝后者离去的背影扫了几眼——这位店小二会一点轻功。其实不只是他,其他几位小二哥都踮着脚尖走路。
不过看一下周围食客的环境,再看看那位俊朗的说书先生,姜小姜便明白,估计这也是这家酒楼的特色。故事似乎已经述说到了高潮部分,所有的食客好像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像被那引人入深的故事情节吸引住了一样。
但姜小姜很清楚,吸引大家如此专注的,是说书先生那独特而有磁性的声线,还有对方身上那云淡风轻的气质。用他爸的话怎么形容的来着?姜小姜回想了一下姜允司平日里突然蹦出的那几个奇奇怪怪的名词,好半晌才想起——“声控福利”?“岁月静好”?
而对方所讲述的故事其实并没什么太多的新鲜感,就连姜小姜这种年级的小屁孩都曾听过,是千余年前的一场传说——
约莫一千二百年前,在东海之上,突然出现了一批可怕的怪物,它们形态各异面目狰狞,各有各的丑陋,相同的点那就是那些怪物可怕、狂暴,只要见到活物就会将其撕碎生吞。这些怪物跟【神州】大陆当时已知的任何生物都挂不上钩,它们既不是妖,也不是兽,就连妖魔都谈不上。它们智商低下,更像是一种只知道饮血和杀戮的怪物,浑身上下充斥着言语难以形容的戾气。
有人猜测这些怪物来自遥远海洋的彼端,但这样的说法至今尚未证实,谁也不知道在大海的深处究竟有着什么,是除了【神州】以外的其他大陆?亦或是那些怪物的始源之地?
那次怪物潮汐将【神州】大陆东南沿海地区瞬间化作人间炼狱,怪物所到之处只剩下一片血色,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一千二百年,对于浩瀚的时间长河来说,短短一千二百年甚至连一块小小的陆地岛屿都无法凝聚形成,但对于普通人而言,却实在太过漫长,人的记忆又太过短暂。没有人能具体说出那次浩劫的情况,如今人们只能在传说中听到关于那次浩劫的内容,只能从一些仅存的记载和零星的口耳相传里感受那千余年前的苦难。但即便是如此零碎的片段,仍然能够拼凑出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那是烙印在【神州】大陆子民灵魂上的痛,世世代代都无法磨灭。
那一次浩劫里,女娲大神不忍看到自己的孩子被怪物们屠戮殆尽。她与伏羲、神农两位大神亲临凡间,运用神力在东海深处的海底开辟出一条天堑,将数以万计甚至亿计的怪物尽数封印在了海底天堑里。那场浩劫,在大陆历史长河里,被称作【破灭】。
在这一次的浩劫里,三位正神也几乎消耗了他们最后的神力。
正神陨落,新神尚未修成,被怪物屠/杀洗礼过的大陆是满目的疮痍,再加上人、兽、仙三族秩序混乱,随后的两百年,【神州】大陆几乎陷入了止步不前的困境里。直到距今一千年前,新的天帝诞生,新的天帝在大陆四方妖灵的辅助下成立天宫,制定了新的法则,这才让【神州】真正回到了秩序的正轨上。
然而事情还没完,在距今约六百前,也就是在【破灭】过后的第六百年,海底天堑的禁制逐渐松动,天庭诸神运用当年女娲大神补天所余下的五颗神石再度加固了封印。只可惜在封印过后,五颗神石之首的【山海石】随之转世,余下的其余四颗神石也纷纷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
关于这些当年的传说,姜小姜只听到过这里。据传【山海石】转世到了其他位面,已经不在【神州】了,但这样的传闻终究无法被证实,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一次五颗神石设下的封印可持续三百年,而现在,已经是六百年后了。”
说书先生缓缓地为这个故事划下句号,他神态平和而自然,跟普通茶馆里的说书者完全不一样,既不会在故事高潮时随之亢奋,也不会坏心眼地用一句“且听下回分解”来卖关子。然而就是这份淡然,这份来灵魂深处的沧桑感,却让姜小姜生出一种错觉——他仿佛从那抹白纱后的黑暗里看到了星辰闪耀、亘古洪荒。
这位先生曾经经历过那个时代。
没来由得,姜小姜的心中竟是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说书先生最后的话音落下,整间客栈静谧无声,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喝彩,仿佛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先生述说的故事里头,明明这个故事口耳相传得都滚瓜烂熟认人都会背了,但同样的故事从不同的人说出来,味道是截然不同的。
先生脸上淡然依旧,轻轻地拿起身前案台上的一把白玉镇尺,方要起身,却听到窗边传来一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
“先生,既然神石的封印只能持续三百年,那么距离现今三百年前,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个孩童的声音,清亮如铜铃,宛若一道利刃打破了还沉浸在故事里的食客们的思绪,有好几个人带了几分不满朝声源方向看过去,然而当看见是一个相貌讨喜的小孩后,倒也收起了隐约的苛责,毕竟这个年纪的孩子总爱打断大人。
然而有一些人却是眼前一亮,因为他们听出了那名孩童的意思。是啊,如果五颗神石的力量只能持续三百年,那么现在距离封印松动又已经过去了三百年,上一个三百年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否则东海境内又怎会丝毫没有动静?
说书先生本已完成这次的故事,欲要离开,但被姜小姜打断后倒也没有生气。他朝姜小姜的方向“看”了过去,点头致意:“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如若不介意,在下便再耽搁一番诸君的用膳时间,讲述三百年前的另一个传说。”
姜小姜本能地点了点头,却又想起眼前这位先生眼睛看不见,立马急急开口:“我想听,先生。”
说完这句话后,姜小姜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环顾了四周一圈,当然没有人会介意,他们跟姜小姜一样,同样对这“另一个故事”感兴趣,也对先生的故事意犹未尽。
说书先生微微点了点头,再次放下手中的镇尺,开启了另一个故事的篇章——
虺,一种生活在水中的毒蛇,其修炼五百年化为蛟,再千年化龙。为龙五百年成角龙,再千年则成应龙。而这次的传说,则是一个关于天地四灵之一,应龙敖古的故事。
敖古,一条经历了数千余年修炼长路的虺,最后终于化龙,成为伫立于天地四方的神灵。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多么漫长的修炼道路,或许千余年前的【破灭】年间曾出现过他的身影,也或许六百年前天庭运用五颗神石巩固海底天堑的时候也有着他不可磨灭的功劳。
作为百鳞之长,敖古的地位和神力无可撼动。
然而,三百年前的世道突然出现了一个以屠龙为生的家族,这个家族短短数十年间已屠杀了数条即将修炼成蛟龙的虺,就连许多刚刚化形完毕但实力尚弱的蛟也没能幸免。深知修炼之道有多么漫长难熬的敖古在知晓此事后,一怒之下,不惜下凡寻到这个家族建立的【樊城】,进行了惊天动地的屠/杀。
那一夜,【樊城】的上空风雨肆虐,狂雷不止,【陌江】的水化作滔天巨浪吞没半座【樊城】,所过之处洪流奔涌,泥墙崩裂,即使身在百里之外的人都能清晰地听见穹顶之上传来的巨响,来自上神的哀嚎和愤怒,又怎是普通凡人可抗御的?
【陌江】的水整整奔腾了一夜,天亮之时,整个【樊城】流域的水都少了一半。当晨光微曦,浸没在江水里的【樊城】是一片残垣断壁,水光粼粼和人们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喊声融成了一片……
神龙敖古私自下凡并对凡间之人进行残杀,违反三界法则,这已经是触犯了不止一条天规。天庭震怒,将敖古罚至东海之中,命他千年内用肉体镇守裂痕,巩固封印,不得擅自离去。
“这,就是三百年前发生于【樊城】那场天灾的真相。”
先生缓缓说出这最后一句话,恍若一声重锤,敲醒了所有人的思绪。几乎大半的食客都在面面相觑,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惊疑不定。三百年前【樊城】的那场天灾人们都有所耳闻,却从来不知竟是神龙敖古搅动天地所为。
这个传说究竟是真的吗?真有此事亦或是这位先生在信口胡诌?
“今日就到此为止,在下就不耽搁诸位用膳,先行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