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今日的夜入得实在有些晚，所有人都觉得有些过于漫长。外头的月光透过屋子的纸窗纱，在地板上盈出一汪皎洁，屋内的烛光透着几分明亮，打在孔瑄的侧脸上，更是为她好看的容颜增添了一抹柔和与恬淡。良辰美景，佳人在畔，实在是个令人心儿颤动的夜。
如果孔瑄的脸色不是那么凝重，如果趴在床上的金子阡脸色不是那般苍白，就更完美了。
孔瑄素手在金子阡赤/裸的上半身轻轻一点，手型成爪，一提，一拉，数枚如同发丝大小的针从金子阡的身体里被她收了回来，若不是银针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寒冰，人的肉眼根本无法将其完全捕捉。孔瑄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终于缓和了几分：“毒基本都逼出来了，还残留着一些我也没办法。子阡的身体素质尚且还行，只要今夜小心一点，帮他熬过去，静养一段时日便好。”
站在一旁替孔瑄打下手的琼玉心头也是一松：“那我们今夜轮流守着他吧。”
“我来！”
一旁响起一个略微沉闷的声音，琼玉和孔瑄闻言，朝对方看了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郑白诺正站在角落，后背挺得邦直，看孔瑄终于施针完毕，这才走到床沿，伸出手将里头的一张软被拉过来，轻轻地将金子阡翻了个身。金子阡的背上还带着被毒刺命中的伤口，孔瑄已经帮他上了药，但郑白诺的动作却无比地小心翼翼。他看着金子阡的眼里带着柔软和愧意，脸上却阴沉而冷然，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在他的身上达到了一种极致的平衡。
郑白诺刚外出走镖回来，还没入城就在外头听闻客栈被烧了，他回来看到的就是一座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废墟。他抵达的时候，废墟里还冒着缕缕青烟，余温尚未完全散开，周遭的人还能感觉到那股迎面而来的热气经久不散。
孔瑄的动作已经很迅速了，却仍然没能将客栈救回来。放火之人显然做足了精密的筹划，火油和轰天雷都是早已准备好的。对方甚至连孔瑄外出采购、郑白诺走镖未归的事都一清二楚。如果不是姜允司他们今日正好返回镇子，再加上带回了沈傲青这个意料之外的人物，恐怕不仅客栈焚毁，金子阡恐怕也已经没命了。
郑白诺找到客栈众人暂住的地方后就迅速赶来了，看到金子阡身受重伤之后，他的表情就变得无比阴冷。特别是在琼玉将那两枚羽刺拿出来的时候，就连姜小姜都感觉到了郑白诺在那一瞬间里所散发出的杀意，他整个人都一抖，显然是被郑白诺吓到了。
小孩只是普通的脱臼，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他马不停蹄地赶了一整天的路，又经历了如此变故，早就困得不成样子，此时已经角落的另一张床上睡着了。姜允司坐在他的身旁，脸上还是苍白毫无血色的模样，但整个人已经没有了虚弱感。
姜允司自己也没想到，在那场大火里，外部的高温反而如同一个炼药的火炉，促进了他对体内残余药力的吸收。在又小小昏迷了一个时辰后，他此番竟觉得神清气爽，再也没有了那股疲惫感。
其实姜允司在起火没多久后就醒了，只是当时身体有气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傲青在火海中焦急。姜允司本以为沈傲青这人会抛下自己走的，毕竟当时情况危急，沈傲青都已经用龙鳞开辟出一条道路了，完全可以直接冲出去。
但让姜允司讶异的是对方没有。
这个人护了他好几次，而且几乎每次都是出自本能地用身体去替他遮挡掉落的燃烧物。姜允司当时就趴在沈傲青的背上，脸被火焰映得发烫，耳边是沈傲青低沉的喘声，可没来由得，姜允司竟是从那喑哑的声音里，听出了坚定和无畏。
这人，竟是到了那般境地，依旧不愿舍我而去。
姜允司抬了抬眼帘，目光落在不远处——沈傲青此刻正依靠在墙角处，身下是一张草席。那套白无赠予他的常服已经在先前的大火里烧出了数个洞，有好些地方甚至还是一片隐约的焦黑，裸露出来的是几处皮开肉绽。除了身受重伤还在崖壁上刮出数道血痕的金子阡，沈傲青显然是此间最狼狈的人，姜允司被他护得太好了，身上的衣服反而没几处明显的裂痕。
可饶是如此不堪，但沈傲青的坐姿依旧端正，脸上带着淡定和清冷，好像先前经历了那场大火的根本不是他一样。那完美得让人挑剔不出任何毛病的侧脸棱角分明，又赏心悦目，只有眼里的视线略微有些涣散，透露出那双眼睛的主人此刻心境或许并没有表面那般平静，应当是在思考着什么而出神了。
姜允司无声地笑了一下，收回了目光。这人，救了自己两次。这情，恐怕是有得还了。
目光微微一转，姜允司看向了郑白诺，对方眼里的杀意明显没有退去的意思。姜允司收回思绪，朝他开口：“郑老大，你是不是有线索？”
姜允司的意思依然很清楚，他在问郑白诺是否知道这批人的来历。
郑白诺的反应不太寻常了，他们家的人很清楚，郑老大不是一个心底能藏得住事的人，别看他成天冷着一张脸跟谁都欠他二五八万一般，实际上只是单纯的面瘫而已。如今郑白诺险些没收住自己的杀气，分明是有什么内情。
听到姜允司的话，郑白诺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朝他看了过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姜允司并没有质问的意思，可郑白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抱歉。”
角落回过神来的沈傲青微微蹙眉。郑白诺这反应，就连他都听出了不妥。知晓便是知晓，不知晓同样如此，可为何却避而不答，反而突然开口道歉？
姜允司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连沈傲青都看出来了，他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郑白诺这两个字虽然很轻，但分明就是默认了，而且这其中所包含的意义也不仅仅如此。郑白诺并不是为了他外出走镖没能及时回来这件事道歉，他真正道歉的原因是他明明知道这其中线索，却因为某种原因而只能暂时隐瞒下来。
或者……
姜允司与其他人对视了一眼，心中有了更多的猜测——或者这件事其实就是因为郑白诺而起的，他不愿告诉大家，是因为他想自己解决这件事。
端坐在窗台上的沙比捋了捋胡须，闭口不言。
琼玉轻轻地吸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郑白诺，后者却微微避开了她的目光。身旁的孔瑄轻轻地拉了拉琼玉的手，琼玉感觉到孔瑄手上传递而来的温热，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自己那份失态收了起来。
琼玉不是蠢人，看郑白诺不愿意说，她不会逼他。大家都心知肚明，以郑白诺那较真又恪守人格的性子，如果他真不愿说，想必是有他自己的想法。
姜允司目光扫了一圈大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态度，最后才落在角落的沈傲青身上。说句不好听的，沈傲青虽是外人，却是这次大火最直接的受害者。金子阡和自己都被他救了一回，自然承了这个情，如果沈傲青想追究起因和幕后者，即便郑白诺不愿说也要说。
自己身为客栈掌柜，又是众人之首，必须得站出来替眼前这个帮了他们的人做主，否则无论从何种角度，都说不过去。
嗤，真难办。
姜允司撇了撇嘴，替身边姜小姜盖上草棉毯子，从床上站了起来。双脚这一触地，姜允司暗暗叫苦，他精神状态虽然是不错了，可浑身上下还是没什么力气。其他人看姜允司的动作还有些艰难，本能地想过来扶他，却被姜允司抬手制住。
“沈公子，可否麻烦跟我出来一下？”姜允司扶着床沿，掌心朝上朝沈傲青伸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恳求。
沈傲青似乎没想到自己突然会被点名，看着全场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饶是脸色沉稳如他，也多了一些不自在，他对上姜允司的双眼。
姜允司有着一双清澈而好看的眼睛，弯得恰到好处的弧度勾勒出狭长的眼帘，深邃的瞳孔在烛光下如同一面明镜，其上反射出清晰的影像。又因为他此刻目光聚焦于沈傲青，在后者的眼里，姜允司眼眸深处宛若有着星光跃动。一时之间，沈傲青竟是险些怔了神。
姜允司看沈傲青半晌没回话，反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还当他是不愿意，又重复了一次：“沈公子？姜某恳请你……”
“需要我扶你么？”沈傲青突然轻轻开口，打断了姜允司的话，清澈的眼底没有造作和刻意，看得出来是真的在关心姜允司。
靠，真逊！
姜允司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点了点头，稳住自己的身形，这才朝沈傲青伸出了手。沈傲青都主动开口了，自己再拒绝就显得很矫情。沈傲青不是个傻子，而且姜允司看得出来对方虽然脸上没什么太多的波澜起伏，心却如同明镜，拎得清。沈傲青这话的意思不仅是在表示他的善意，更多的是看出了姜允司的难做，顺势给了他一个台阶，毕竟他也想跟姜允司单独谈谈。
